三
又是出差的日子。
這天，我跟方總一起到高雄分公司跟廠商開會，高雄的一個案子一直遲遲無
法決定合作廠商，主管各執一詞，兩方都不願意讓步，最後只好求助於總公司……
想當然，要出面做最後決定的，除了方總之外，也沒別人了。
雖然早早就拿到資料，但直到前一晚，在高鐵上，我才有時間跟她報告。
「孟晴，妳怎麼看？」她聽完我的報告後問我。
「報告方總，兩家公司的條件都很吸引人，但卻在不同的部分……當然，最
理想的狀況是能夠把兩者整合在一起……不過我們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畢竟
大家都希望能成為第一合作廠商……所以，我想真的要看明天開會的情況才有辦
法決定了。」我說出我的看法。
「如果是妳，在這樣的條件下，什麼會是妳優先考量的？」她又問。
我看著手中的報告，無法回答她的問題，因為就好像面對魚與熊掌的問題，
明知無法兼得，卻也不知該如何取捨。
「報告方總，我……不知道。」最後，我老實說。
「沒關係，因為我也不知道。孟晴，做生意有的時候不能全靠資料分析，直
覺也是很重要的，因為直覺是經驗的累積，有些經驗是無形的，甚至連妳自己都
沒發現……說得感性一點，大概就是，跟著妳的心做決定吧！」
我有些驚訝，沒想過一向給人一板一眼，做任何決定都有根據的方總經理會
這樣說。
「沒想到我會說這種話？」她好像總能看透我在想什麼。
我點頭。
「這樣的作法，其實很冒險，所以說真的，非不得已，我也不會這樣……明
天再看吧！我很期待明天的三方會議。」她說。
兩家公司同時跟我們公司，不，正確的用詞應該是跟她報告這次案子的計畫
，也等於是讓兩個競爭者清楚對方的優勢與劣勢。
當然我方也會直接針對他們提出問題，方總覺得這樣的攻防可以直接評斷出
一家公司的實力，包括軟實力，所以當公司遇到類似這類的抉擇時，她很愛用這
樣的方式。
跟她一起開會總是可以學到很多，所以雖然有的時候準備工作很累，但我其
實很喜歡跟著她到處開會。
隔天，很少下雨的高雄，居然難得的下起了雨。
分公司的上上下下都在為了今天的三方會議作準備。
在電梯前，我聽到有人叫我，轉頭，是若慈。
我從來沒想過，我會再碰到若慈。
更沒想過，會在這裡碰到若慈。
在她結婚半年之後。
「孟晴？是妳嗎？」幾年不見，她臉上已沒有大學生的稚氣，取而代之的是
成熟和幹練。
「嗨，好久不見。」儘管不甘願，我仍笑著跟她打招呼。
跟著方總久了，這些交際應酬的技巧，也進步了不少。
「妳怎麼會在這？」她問，同時注意到我身旁的她。
「我跟老闆來開會，這是我老闆……」我轉身。
「我知道，方忻雨總經理，之前見過幾次，不知道方總經理有沒有印象？我
是……」
「有，我知道妳。」方總點點頭，打斷她的話。
雖然沒有言語，但憑著這一年跟在她旁邊的經驗，我知道方總對她沒有好感。
電梯來了。
「兩位先請，等等見。」她說完，送我們進了電梯。
電梯門關上，空間中只剩我們兩個。
「妳朋友？」進了電梯，她問。
「嗯，很久沒見了。」我說。
「看來，她是其中一方的代表。」方總說。
我點點頭。
「妳們很熟？」
「大學時代的朋友，畢業後就沒聯絡了。」
「這樣啊……」方總看著我，勾起一抹詭異的笑。
「方總這個笑的意思是？」
我疑惑的看著她問。
「沒什麼。」電梯繼續往上。
沒多久，門開了。
「孟晴，妳知道我不喜歡小動作，我不介意妳跟她有公事之外的私交，但這
不會改變我的決定，如果我已經決定了的話。」她說，然後走出電梯。
這不用她說我也知道啊……
如同我們猜測的，若慈準時出現在會議室，和她的同事，以及另一個公司的人。
這次她沒有再跟我打招呼，我們就像不認識的陌生人，各自要為自己的公司
爭取最大利益。
「現在，請問哪方要先開始？」等大家都坐定後，方總開口問。
若慈先舉手了，我不訝異，這很像她的風格─主動出擊，有野心。
相對於她是那個要跟老闆「過招」的角色，我只是個「特助」，在這樣的場
合，我只要靜靜的在老闆旁邊，準備好資料，接下來就是老闆的事了。
我不禁想，這是不是也反映出了現在我們之間的差異？
她依舊是那個需要被人看見，需要掌聲、目光的那方；而我，似乎在分手後
變了，不再想被人注意，只想靜靜的過日子……是因為這樣，我才會選擇當「助
理」，可以在一個人身後，默默的支持、幫助，看著她成功，發光發熱……而我
，可以安全的躲在她的影子裡，不被看見，或許這樣會少了許多成就，但也相對
安全……
是被傷怕了？
還是我原本就是這樣，當時是因為要和若慈在一起，所以要自己變得跟她一
樣，想證明給那些不看好我們的人看，讓他們知道，我們可以的……但事實卻是
，我們沒辦法。
相愛，但不適合；相愛，卻愛不下去。
「以上，是我們對貴公司這件案子的報告，還請方總經理多多批評指教。」
若慈有條不紊的報告完，看著方總。
方總點點頭，示意另一方開始。
沒多久，報告都結束了。
方總翻著手中我事先整理分析過的資料，以及自己做的筆記，然後開始發問。
單純就提出的條件以及企劃案而言，兩家公司的確讓人難以抉擇，但論到臨
場反應……若慈明顯贏過對方。
方總的問題很犀利，一針見血個別針對他們較弱的地方攻擊，而若慈也不是
省油的燈，面對方總的問題，她顯然是有備而來。
畢竟，方總經理在廠商之間是出了名的犀利與強勢。
一場討論攻防下來，優劣立判。
令我驚訝的，是若慈臉上沒有一點欣喜的表情，這不像以前的她……也是，
都過了這麼多年，有所成長是必須的。
她一定知道，在宣布最後決定之前，誰都不算贏，一切都還是未知。
不過就眼下的情況，若慈他們的勝算應該有九成……那一成的不確定，或許
會是方總對若慈的感覺，不過，她不是個公私不分的人。
「謝謝諸位的報告，明天我會請助理告知結果，謝謝。」方總最後這麼說。
這一場會開完，已經過中午了。
他們離開後，我們又跟公司的人討論了一個多小時，會議才真正結束。
不知是否因為見到了若慈，讓我想起了以前的事，一天行程下來，我感到筋
疲力盡。
我努力的打起精神跟在方總身後離開。
上了車，手機才剛開機，就收到了若慈的簡訊，我納悶她怎麼有我的電話？
不過隨即就想到，我是方總的特助，要找方總一定要透過我，所以我的電話某種
程度上來說，也成了方總的「公關電話」。
她約我晚上喝酒。
我思考著該不該去。
「妳的朋友找妳了？」一上車，方總就問我。
我驚訝的看著她，不知她怎麼知道的。
「孟晴，我說過我在眾多應徵者之中選擇妳的理由，但妳知道，選妳的時候
，最讓我憂心的，又是什麼嗎？」她看著我問。
我搖頭。
「妳有膽識，所以承受得住我目光的壓力，這是妳比別人強的地方；可是，
妳的情緒反應太直接，心理狀態藏不住……這麼說好了，妳沈靜，但終究是個性
情中人。」她說。
我慶幸自己正在開車，否則還真不知該怎麼回應她。
「這不是好事，在商場上，太容易被看穿會是個弱點。不過這也不能怪妳，
畢竟妳還年輕，這又是妳的第一份工作，很正常。不急，慢慢來，我相信妳的能
力。」
「方總當時怎麼沒想過用有工作經驗的人？」我反問她。
「有的時候，太多的經驗不是好事。妳跟著我一年多了，我的個性和脾氣妳
也差不多瞭解了，妳應該知道，我不需要太有主見的人，人們總說我強勢……孟
晴，妳的看法呢？」
我沒想過她會問這個問題，一時之間不知該怎麼回答。
我開始思考，她到底是個怎樣的老闆……
她是強勢沒錯，但所有的事情都證明了，她的看法跟作法沒錯；她的確不喜
歡太有主見，或意見太多的人，但她卻也無法接受完全聽命行事，沒有思考能力
的機器人……
「方總雖然強勢，但也不像大家說的那樣無法接受其他意見，但您要確定對
方的思路跟您是一樣的。」我說。
她贊同的點頭。
我鬆了口氣。
「孟晴，妳果然沒讓我失望。」
可以感覺出，她是真的很開心。
其實想想，跟她工作久了，待在她身邊雖然辛苦，但同時卻很安心，她不是
那種會選擇利益而不要下屬的老闆。
我突然想起第一天交接時，前一個特助說的一句話：「如果妳能懂她，妳會
發現，她是個很好的老闆。」
現在，我感覺到了。
「那，妳打算去嗎？」她又問。
「我……」說真的，我還沒力氣思考這個問題，現在我只想填飽肚子先。
「我問太多了嗎？抱歉。」
「不、不是的，是我也還沒想這個問題……」我老實說，那句話似乎就像一
陣風，飄過，沒有停留。
「還沒想，所以妳本來打算忽略她那句話，但我問了，所以要開始思考了嗎
？」她說。
我不懂，她怎麼突然這樣……咄咄逼人。
我愣愣的看著她。
然後，我的肚子叫了。
我巴不得車上能有洞讓我鑽下去。
「哈哈哈哈哈！是因為肚子餓所以沒力氣想，對吧？」她大笑說。
我可以感覺到自己臉紅到耳根……
「走吧，先去吃飯。」她說，設定了GPS，她喜歡的餐廳。
我終究還是赴了若慈的約。
「下班時間妳有完全的自由，想做什麼就去做吧！去做不會讓自己後悔的事
。」方總只丟了這句話，就開始忙了。
所以我去了。
若慈看到我，驚訝了幾秒才回神，「我以為妳不會來了，畢竟妳都沒回我訊
息。」
「以為我不會來，那妳為什麼等在這？」我問。
「妳不來，我還是可以自己喝啊……」她說，我在她對面坐下。
這應該是我們分手之後，第一次見面。
場面有些尷尬，我不是個分手之後還會跟舊情人做朋友的人。
「妳……好嗎？」她先開口了。
「就妳看到的這樣。」
「我沒想到妳會去當特助。」她說。
的確，大學時代的我，總是意氣風發的吸引著身邊眾人的目光，不服輸的拼
命證明自己，證明自己跟她一樣好，不，要比她更優秀。
我們被對方散發出的光和熱吸引，也被那光盲目了愛，被那熱灼傷了心，最
終甜言蜜語化為鋒利尖刃，不留情的一刀刀摧毀愛情。
我們彼此撕裂，然後分手。
「我也沒想過，就是突然發現，其實我並不想得到掌聲和目光，我只想，自
己好好的過日子……」我說。
「是因為我的關係嗎？」
我聳聳肩，表示不知道。
「妳知道當時妳最吸引我的是什麼嗎？」
我搖頭。
「是妳在獨自一人時，散發出的內斂……妳是個反差很大的人，妳知道嗎？」
我點頭，我懂她說的。
「妳可以在社團會議時對著學校的老師主任侃侃而談，冷靜的反駁他們那些
不合理到他們啞口無言；也可以一個人寫出整個營隊的企劃書，有條不紊的對各
組幹部、學弟妹交代該做、該注意的事情，妳一出現，就是整場最耀眼的那個。
可是當大家都走了時，妳卻沒有那種熱鬧褪去的空虛，彷彿只是靜靜的回到妳的
世界……一個更和諧的世界。」
我靜靜的聽著，這些，她從沒跟我說過的話。
「有的時候我會想，如果當時我沒有那麼執著的追逐妳的背影，會不會，我
們能有不一樣的結局？」她看著在燈光下黃褐色液體說。
「什麼意思？」我不確定自己是否弄懂她的意思。
「妳不知道吧？……因為不想輸給妳，因為想配得上妳，所以拼了命的要比
妳傑出，要讓妳也看得見我……」
「妳……」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原來，我們兩個……
「是啊，我們兩個同時做著相同的傻事，但卻都沒有發現……」她笑著說。
那是個我讀不懂的笑。
「然後，我好像習慣了這個樣子……而妳，或許現在這樣，才是妳最真實的
樣子吧……孟晴，妳喜歡現在的妳嗎？」
「我很享受現在的日子。」我簡短的回答。
「妳恨我嗎？我可以感覺得出來，妳並不想跟我互動……那，妳為什麼要來
呢？」
我回答不出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
「那妳為什麼約我？」我反問她。
「妳記得分手的時候，妳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什麼嗎？」她看著我問，眼
神裡有幾分挑釁。
我點頭。
「妳走！我自己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很好！」她不帶任何情緒的說。
那的確是我們之間最後一句話。
「我只是想知道，妳是不是真的如自己說的，一個人過得很好。」她說。
「是吧，我喜歡我的工作，我的生活，雖然很累，但很充實。」我說，是實話。
她點點頭。
「妳呢？聽說妳結婚了。」換我問她。
「嗯，我結婚了……」
「所以妳最後還是選擇了男人。」我記得，我是若慈唯一交過的女朋友。
「也許，就讓妳成為最特別的那個吧！」她笑著說。
我不懂這句話，是她沒有忘記我？抑或還愛著我？又或者，還有其他意思……
「妳別誤會，」彷彿看穿了我的疑惑，她主動說，「妳對我而言，已經是個
過去，我不會蠢到繼續愛著一個不會回應我感情的人。」
「那就好。」聽她這麼說，我著實鬆了口氣。
「那就好什麼？妳該不會真的以為我對妳存有什麼『餘情未了』的幻想吧？
少自戀了妳！」
「誰叫妳剛剛說什麼能不能有不一樣的結局……」我咕噥著回答她。
「欸，妳其實很活在自己的世界妳知道嗎？」
她說得沒錯。
「我行我素，不在意旁人到底怎麼想……那時候好像就連我的看法妳也不在
意。」
「我沒有不在意。」我反駁她，我討厭被誤會的感覺。
「但我卻感受不到妳的在意。」她抱怨。
「呃，妳現在是要秋後算帳的意思嗎？」
換她愣住了。
我扳回一城。
「唉，我只是……」
「是當年分手分得太激烈，什麼都來不及說，也沒辦法說，今天逮到機會，
妳要一次說個夠……是吧？」我用揶揄的口吻問她。
「唉，妳還是一樣聰明得可怕啊……故意裝傻得讓人覺得妳什麼都不知道，
但一切妳早已了然於心。」
我帶著微笑看她。
「那，抱怨完了嗎？」我問她。
「都被發現了，那還有什麼好抱怨的……」
「那換我問妳，結婚為什麼不通知我？」我雙手扠在胸前看著她問。
「我不確定妳是不是還恨我……」
「其實，」我翻了個白眼，「我從來沒有恨過妳。一切都是妳一廂情願的想
太多。」
「怎麼可能？妳……」
「以前太年輕，很多事情都看不清，與其說是恨妳，倒不如說是懊惱自己為
什麼沒辦法把這件事好好處理好……」我說。
剎那間，我明白了自己在聽到她要結婚時為什麼會哭了……
「算了啦，都過去了，再說這些也沒什麼意義。」她揮了揮手。
「嗯，的確。」
我們有共識的結束了這個話題。
「老公對妳好嗎？」我問。
「不錯，是個疼老婆的男人……不然我怎麼會嫁？」
「天曉得，人家不是都說男人婚前婚後兩個樣？」
「嗯，他目前是沒有啦……以後如果他對不起我，我也不會讓他好過的！」
她氣勢凌人的說。
「我相信。」我認真的點頭。
「妳還是跟以前一樣欠揍。」她作勢要打我。
我們一起笑了。
「妳呢？都沒再交女朋友？」
我搖頭。
「為什麼？該不會還在情傷吧……」
「妳少臭美了。就沒特別去想，而且一直都忙啊……」我說。
「也是，我看妳那工作，夠妳忙了。」
我給了她一個「妳懂」的表情。
「妳當方忻雨的特助多久了？」她突然問。
「一年多，怎麼了？」
「她，很難搞吧……」
「是不好搞……但其實她人還滿好的。」我說，想著方總在公事之外的樣子。
「欸，妳該不會喜歡上她吧？」
「拜託，怎麼可能？她結婚了耶！」
「結婚又怎樣？跟男人在一起和跟女人在一起是截然不同的兩種感受……」
「夠了妳。」我給她一記白眼。
「好啦，妳自己知道分寸就好。」
「這就不用妳擔心了。」我說。
我訝異我們兩個可以這樣像朋友般的喝酒聊天，累積了幾年的恩怨，或者說
那些當時混亂隨便塞在心裡的情結，在這個晚上都解開了。
才發現，果然年輕就是傻，覺得自己就是全世界，一點的風吹草動就覺得一
切都完了，人生絕望了……
現在回過頭看，那根本就是不足掛齒的小事。
但我們卻不是每次都這麼幸運，在過去雲淡風輕之後，那些曾經同自己一起
轟轟烈烈的愛人們，還能是朋友的，又能有幾個呢？
不知不覺，到了打烊時間。
「妳跟方忻雨出差，該不會都睡同一間吧？」說再見之前，她看著我問。
「對啊！怎麼了嗎？我們睡同一間，但是不同床，不要胡思亂想。」
「那妳這麼晚回去……沒問題吧？抱歉沒替妳注意時間。」她有些內疚。
「沒事的，大不了自己再要一個房間，沒問題的，妳也小心回家吧！」
我們給了對方一個擁抱之後，回到各自該去的地方，只是這次，我們不會再
消失在對方生命中。
我找回了一個朋友。
[下集預告] 這一切，是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