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我缺課了兩個禮拜之後，我收到了老師的e-mail。
「Dear Patricia:
I didn't see you for two weeks, what's wrong? Please reply my
mail ASAP, and please show up next week, or come to my office after
class if you have any difficulty.（妳已經兩個禮拜沒有來上課了，發生什
麼事嗎？請儘速回覆我的e-mail，還有，下禮拜要來上課，但若真有什麼困難，
可以到我辦公室找我。）
Frances Shih」
我把這封mail反覆讀了好幾次，我真的很久沒有想到老師了。
我不想離開媽的身邊，但什麼都不做卻也說不過去，我決定先找小杰商量。
「下課打給我，有事找你。」我傳了簡訊給小杰。
沒多久，小杰打來了。
「姊，妳找我喔？」他的聲音從電話裡傳來。
「喔對啊，你下禮拜四什麼時候下課？」我問他。
「怎麼了？」他也問我。
我把老師寫mail的事跟他說了。
「喔對耶！妳的美女老師銷聲匿跡好一陣子了。」小杰故意這樣說。
「你覺得我現在有心情理她嗎？」我沒好氣的問。
「是啦，但是人家注意到妳的失蹤了耶。」他說的雖然是實話，但怎麼我聽
起來有點刺耳？
「嗯，我好像應該去解釋一下。」我邊思考邊說。
「回個e-mail不就好了？」小杰問我。
「是沒錯，但總覺得這樣很糟糕…她是很看中出席率的老師。」我說。
「那妳還是去一下的好，妳是禮拜幾上課？」他問。
「禮拜四。你可以早點來嗎？」我也問他。
「喔好，妳要我幾點到？我五點下課，不過也許我可以早點走。」他說。
「好，那你盡量早點來，我英文課也五點下課，我下課再去找老師。」我們
就這樣說好了。
到星期四還有四天，我有點膽戰心驚，根據我從BBS上得到的資料，老師人
很好，只是碰到出席的問題，則就另當別論了，加上我又是沒請假的缺席…可以
說是蹺課，應該會有點麻煩吧。
不過我沒有想太多關於這方面的事情，我對於周遭的事物，一向是兵來將擋
，水來土掩的。
我比較擔心的，還是那個躺在床上，給了我生命的女人。
我從來沒有這麼強烈的感覺到，人是如此的脆弱。
「丫頭……」媽的聲音再次把我拉回現實。
「怎麼了？」我問。
「我的時間越來越少了……」媽虛弱的說。
「我知道，但妳別擔心，我和小杰已經大到可以照顧自己了。」從爸過世之
後，我們已經不避諱談論「死亡」。
「我剛夢到妳爸了。」媽看著天花板說。
「是喔，那有很幸福嗎？」我笑著問。
「有，我好久沒有見到他了……」媽像是在回憶什麼似的。
「那他有說什麼嗎？」我繼續問。
「他說他很想念你們，也說你們讓他好驕傲……原來他真的都知道。」媽帶
著笑容說。
「那就好，我們沒有讓他丟臉。」我也笑了。
「丫頭，我覺得我就快要去找他了。」媽又說。
「我知道，如果妳真的想去，就安心的去吧，妳也為我們辛苦了二十幾年了
。」我說哽咽的說。
「你們兩個，要好好互相照顧，知道嗎？」她看著我。
「這是當然的，我和小杰感情那麼好，妳不用擔心啦，好好休息。」我拉起
她的手，放在臉頰上磨蹭。
「我知道，但還是要叮嚀一下啊。」她的笑真的好蒼白。
「是，我一定會牢牢記住的。」我看著她，很認真的說。
她點點頭，又睡著了。
我盯著她被我握著的手，才發現時間在眨眼閉眼的轉瞬間，無情的在她的臉
上、手上、健康上刻下了無法抹滅的痕跡，恍如大夢初醒一般，記憶中的紅顏，
已經成了白髮，眼角、鬢角怎麼樣也藏不住的記號，提醒著我她的衰老。
也許在腦海中，我和小杰已經模擬了無數次分別時的情況，但我們同時也知
道，當事情真正發生時，那數不清的「模擬」，都派不上用場。
然後，禮拜四到了。
我想小杰蹺了一堂課，他大概四點半就到了醫院。
我也沒多問，他來了我就收了收東西準備去學校。
從醫院到學校大約半個多小時，我到的時候已經五點下課了，我直接往老師
研究室走去。
老師的門上掛著「請進」的牌子，有燈光從底下的門縫透出，我想老師已經
在研究室了。
我深吸了一口氣，敲了門。
「請進。」老師的聲音從門裡傳了出來。
我打開門，走進研究室，然後輕輕把門關上。
「妳來了。最近怎麼了？」老師看著我問。
但我卻聽不出老師的情緒。
「老師，真的很抱歉，我家有些突發事件，所以這陣子都沒有來上課。」我說。
老實說，我並不是很想讓老師知道媽的事，因為在我的認知裡，缺席就是缺
席，再怎麼重大的理由都無法改變「我沒有來上課」的事實，甚至對有些老師而
言，缺席後的理由，聽起來會成為「狡辯」。
「是很嚴重的事嗎？」老師又問。
我點點頭。
「既然可以嚴重到讓妳三個禮拜沒來上課，可以讓老師知道嗎？」老師輕聲
的問。
「我……」我抬頭，卻對上老師充滿關心的眼神。
「有什麼事慢慢說，我並不是像網路上寫得那樣無法商量。」老師似乎懂我
的疑慮。
「嗯……其實我這幾個禮拜都待在醫院……」我終究還是說了。
「妳怎麼了嗎？怎麼會待在醫院那麼久？」我聽得出老師的擔心，希望不是
我的錯覺。
「呃……不是我啦……」我急著要解釋。
但手機響了，聽到鈴聲，我知道是小杰。
「老師對不起，我弟弟打電話給我，我先接一下。」我的心臟突然跳得好快。
我說完，顧不得老師任何的反應，從口袋裡拿出了電話，按下通話鍵。
「姊，妳可以馬上回來嗎？媽咪要找妳，她說很重要，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小杰的聲音聽起來很焦急。
第三顆原子彈爆炸。
「姊？姊，妳還在嗎？」小杰的聲音提醒了我狀況的急迫。
「好，你等我，我現在馬上坐計程車回去。」我說完掛了電話，抬頭，對上
老師疑惑的表情。
「老師對不起，我媽媽在醫院病危，我必須馬上趕回去，之後我會好好跟老
師解釋的。」我說完，轉身就要離開。
「等等。」老師突然叫住我。
我轉頭。
「我載妳去。」老師把桌上的東西迅速的收進包包，站起身，往我走來。
我呆住了。
「發什麼呆，走了。」她走出研究室外，看著我。
「喔。」我趕緊跟著她出去。
她迅速的鎖了研究室，領著我往電梯走去。
出了電梯，到了地下停車場。
「這裡，快來。」她說完，逕自拉著我的手，快速的往車子那移動。
我從頭到尾都處於失神的狀態。搞不清是因為在醫院等著我的惡夢，還是因
為老師牽著我的悸動。多麼強烈的對比。
「到了。」老師停在一輛黑色的Porsche 911前面。
「這是……妳的車？」我看著這輛跟她一點都不搭的跑車問。
「是啊，下了班之後，我就不是老師了。」她對我眨了眨眼。
我想我的心臟應該是數一數二的強壯，這麼多刺激我都還沒事。
「快上車啊，別發呆了。」老師催促著我。
我上車，繫上安全帶。
她發動，車子發出悅耳的引擎嘶吼。
「在學校沒辦法開快，妳忍一下。」她邊看著後照鏡邊對我說。
「喔。」我只能點頭。
黑色的911從車庫開出，我可以感覺到路人的眼神，尤其是在速限只有20的
校園裡。
「平常我都等學生都走得差不多才回家，畢竟這台車還是滿引人注目的。」
老師笑著說。
「是啊，沒想到老師會開跑車……而且還是Porsche……」我說。
「嗯，出了學校，我就不是老師了……」在她說這句話的同時，車子緩緩的
開出了校門。
我們在校門口的紅燈前停了下來。
老師輕踩油門，車子蓄勢待發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對了，我不是個好駕駛，別學我啊。」在燈號變綠的同時，老師說了這句話。
我來不及有任何反應，只看到窗外的景象移動得飛快。
「是T大醫院嗎？」老師突然問我。
「嗯。」我點點頭。
「好，我知道了。」她也點點頭。
我不知道老師的速度多快，只知道原本坐計程車都要二十分鐘的路程，老師
十分鐘不到就抵達了。
「有停車位！」她眼尖的看到路邊一輛車離開，快速的倒車入庫，在我還沒
搞清楚狀況之前，車就停好了。
「呃……老師如果收到今天的超速罰單，一定要跟我說。」我想，老師應該
是一路飆車的吧。
「傻孩子，都什麼時候了，還管罰單，快走啊。」她又早我一步下車催我。
我下了車之後，換我走在前頭領著她。
老實說，我沒有想到事情會這樣發展，也沒想到老師會跟著我進到媽的病房。
一踏進病房，我就看到醫生和護士都站在媽的病床旁邊。
我連忙走到媽身邊。
「丫頭，妳回來了……」媽的聲音又更虛弱了。
「我回來了。」我緊張的看著她。
「我要走了……」她的眼神開始迷濛。
「好，妳放心的走吧，妳已經辛苦夠久了。」我和小杰一人握著媽的一隻手。
「答應媽，你們會好好照顧自己，也會好好照顧對方。」媽看著我們說。
我們兩同時點頭。
「小杰，要當個好醫生，媽走了，癌症不會走，知道嗎？」媽看著小杰。
「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當個好醫生。」小杰點頭，我看到他強忍著眼淚。
「丫頭，媽不在了，妳可以出國了，答應媽，妳會完成妳小時候跟我說的夢
想，出國拿一個博士回來。」媽看著我。
「好，我會的。」我點頭。
「你們要加油，爸爸來接我了……」媽看著天花板，喃喃的說。
「媽，我們愛妳。幫我跟爸爸說，我們也愛他，我們一直都很想他。」我在
媽耳邊輕聲的說。
我看到她輕輕的點頭，嘴角帶著淺淺的笑，緩緩的閉上眼睛。
然後，我知道她又睡著了。
這次，她睡得比以往都深，如同剛出生，沒有任何煩惱的嬰兒般平靜。
我輕輕吻了她的額頭，我知道，她不會再醒來了。
這個全世界最愛我的女人，從這一秒開始，真真正正的離開了我。
「媽咪走了，對不對？」小杰流著眼淚問我。
「嗯。」我點點頭。
但我沒有哭。
「小杰，讓醫生護士來吧。」我走到他身旁，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說。
他吸了吸鼻子，站了起來，退到一旁，讓醫生和護士處理。
「姊，妳為什麼沒有哭？」他用濃濃的鼻音問我。
「因為我要讓媽放心，我會照顧你，也會堅強的好好過。」我拿出面紙，幫
他把眼淚擦乾。
「嗯，我知道了。姊，我會照顧妳的。」他自己擦去了眼淚鼻涕，勉強擠出
一絲笑容對我說。
「小杰，你要加油。」我語重心長的對他說。
「我知道，我會的。」他似乎聽懂了我想說的話。
我們就這樣，靜靜的看著護士，把媽的遺體推走，那種沈重，就好像我的生
命也被帶走了一大半。
在媽的病床消失在我視線裡的那一秒鐘，我很確定我的心缺了一塊，任誰都
無法補上的一塊。
「姊……這是妳的美女老師嗎？」一陣沈默後，小杰突然看著老師問我。
「啊，我都忘記老師了。老師對不起。」我連忙向老師道歉。
「原來這就是妳缺課的原因啊。」老師看著我說。
「老師拜託，千萬不要當掉我姊，她真的很認真的，拜託妳……」小杰比我
還緊張。
「我又沒有說我要當掉她，你別緊張……小杰？」老師笑著說。
「老師，他是我的弟弟，蘇煒杰。小杰，她是我的英文老師，石蘋。」我簡
單的幫他們互相介紹。
「老師妳好，叫我小杰就好了。我姊很喜歡妳喔！」小杰笑著說。
「喔是嗎？我也很喜歡她呢！」老師也笑著說。
這這這，這是什麼情況啊？我的腦袋一下無法消化這麼多事。
「抱歉，我去一下廁所……」我需要洗把臉讓自己冷靜一下。
等我走出來時，小杰正帶著笑容跟老師聊天。
「呃……老師不好意思，今天真的麻煩妳了……」我走到他們中間說。
「不會，只是妳媽媽的事，I am sorry。」老師看著我說。
「謝謝老師的關心，我很快就會ok的。」我笑著對老師說。
「嗯，有什麼我可以幫忙的，就跟我說，不要客氣，好嗎？」老師拍著我的
肩膀。
「老師，妳過來一下……」小杰拉著老師往一旁走去，我傻了眼，愣在原地
好幾秒。
「蘇煒杰你在幹嘛啊？！」我走上前去一把把小杰拉了回來。
「沒有啊，我拜託老師不要當妳啊。」他很無辜的看著我。
「你少來，你當我是白癡嗎？」我瞪著他。
「沒有啦，他只是拜託我送妳回家，就這樣。」老師帶著笑容說。
「小杰，你不回家嗎？」我問他。
「我還要回學校一趟，有個實驗還沒做完……」小杰看了一下牆上的鐘。
「你……確定嗎？？」我沒有忘記剛剛發生的事。
「姊，不用擔心我。我已經不是那個只會哭，要妳安慰的弟弟了……我很難
過，真的很難過，但我知道，如果我難過到什麼事都不做，那媽咪是不會開心的
，妳說對不對？」小杰看著我說，眼眶裡有淚。
「小杰，量力而為，好嗎？你是有資格難過的，真的不要勉強自己。」我其
實很擔心他。
「姊，我會的，妳先回家吧。之後妳還有很多事要忙，是吧？我先把我的事
做完，才可以幫妳啊。」小杰說。
「嗯，那你早點回家，我們還有事要討論，你知道的吧？」我說。
「好，我先回學校了。」小杰拿起背包。
「小杰，小心走。」我叫住他，給了他一個擁抱，看著他離開。
「妳有一個很懂事的弟弟。」老師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
「是啊，他很優秀。」我轉身，看著老師說。
「妳也很優秀啊。」老師笑著說。
「謝謝老師……」我突然不知接什麼好。
「好吧，我送妳回家吧。」老師說。
「嗄？不用啦，我自己回家就好。」我是真的不好意思麻煩老師。
「我答應小杰了。」老師說得不容反駁。
「喔……」我只好乖乖聽話。
我們一起搭了電梯，並肩走出醫院，在往車子的路上，誰都沒有說話。
「肚子餓不餓？」上了車，老師突然問我。
我愣了一下，我壓根忘了吃飯這件事。
「沒什麼感覺耶……」我老實說。
「還是吃點東西吧，不然胃會壞掉。」老師用不容反駁的語氣說。
我沒有多說話，只是靜靜的坐在車裡，看著窗外移動的街景，沒有問任何關
於我們要去哪吃飯的問題。那些對我來說，好像都不重要了。
「怎麼不問我要帶妳去哪？」老師輕踩煞車，我們在一個紅燈前停下來。
「喔，我們要去哪？」我看著老師問。
「怎麼像個機器人一樣？」老師帶著淺淺的微笑，看著我說。
「我也不知道。」我用失了焦的眼神望著老師。
「吃點東西我就送妳回家，好嗎？」老師又問了一次。
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