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或許是因為那天老師對我的坦誠，讓我之後見到她時漸漸沒有那麼大的距離
感了。
也慢慢的在她面前學會放輕鬆，卸下戰戰兢兢的武裝，我們好像真的跳脫了
師生的框框，開始像朋友了。
而我也決定要出國，完成以前和媽說過的那個夢想。
我的生活更單純了，只剩下家裡和學校。
雖然是一個禮拜一次的英文課，不過我卻三不五時的到老師研究室報到，為
了我的TOEFL和GRE。
老師不愧是名校畢業的高材生，每次只要跟她討論問題，都會有許多意想不
到的收穫。老師在面對教學的事上，是不苟言笑的，她認真的表情，總會讓我不
小心看得出神。
「一直盯著我看是不會有進步的。」每次她發現我看著她時，都會這麼說。
「喔……」我趕緊把注意力放到桌上的題目上。
「快點看自己哪裡錯，改好之後去吃飯了。」老師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正在
批改的作業。
「又要吃飯了？」我說。我們的相處仍然跟吃飯脫離不了關係。
「對啊，不然咧？時間到了就該吃飯啊。」她說得很理所當然。
「喔……」我認真的開始訂正錯的題目。
「還有，妳的essay在這裡，怎麼還是錯一樣的文法咧？」她抬起頭，皺著
眉看我。
「我就會忘記嘛……」我抱怨著，我的文法一向是我的罩門。
「好啦，先把選擇題改完，然後來看essay。」老師下了指令，然後把注意
力放到電腦螢幕上，又開始忙碌了。
我努力的看著自己錯的題目，雖然不多，但老師總是要求我訂正好之後，要
告訴她之前的答案錯在哪，所以每次訂正都要花很久的時間。
等我訂正好抬起頭來時，發現老師靠在椅背上，好像睡著了。
我又看呆了。
還好這次沒有等老師醒來被發現才回神，我拿出手機，靜靜的照下了老師的
睡顏。
我拿起她放在沙發上的外套，輕輕的替她蓋上。
然後回到沙發上繼續看我的英文，背單字。
「怎麼不叫醒我？」老師的聲音突然在身邊出現。
我被嚇得猛一抬頭，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坐到了我旁邊。
「妳真的很專心耶，我坐在這大概三分鐘了，妳都沒發現。」老師手裡拿著
我的essay，笑著說。
「喔，對啊，如果我真的專心了，就會對周遭的事情失去知覺，呵呵。」我說。
「嗯，這樣很好。」老師邊說邊把我的essay放到桌上。
這好像是我第一次跟老師靠這麼近，當然，除了第一次很丟臉的大哭之外。
她開始仔細的講解我的錯誤，都是文法上的。
「唉，妳的文法真的會拖累妳耶。」她看著被我寫滿五顏六色筆記的考卷說。
「我已經很努力了嘛。」我小聲的抱怨。
「妳說什麼？」老師又更靠近了。
「沒，沒有……」我趕緊搖頭。
「我聽到了喔……」老師又再靠近了一點，我不得不往後退。
「對不起。」我說。
「好啦，乖，我知道妳很努力了，其實妳的程度已經很不錯了，考TOEFL和
GRE都沒問題只是我私心的希望妳能夠更好，所以才會繼續要求妳。」老師摸了
摸我的頭。
「嗯……」我點點頭。
「妳知道嗎？逗妳真的很好玩。」她又「順便」的把我的頭髮揉亂，然後看
著我，滿意笑了笑。
「我都已經二十三歲了。」我不滿的抗議，邊把自己被弄亂的頭髮努力變整齊。
「我知道啊，只比我兒子大三歲。」她的意思是，我都可以當妳媽了。
「喔，是的，媽咪。」我開玩笑的說。
「請不要叫我媽咪，我不要當妳媽咪。」老師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有著笑
容，但卻聽得出之中的嚴肅。
「對不起。」氣氛瞬間變得尷尬。
「怎麼又說對不起？我的意思是，當媽太神聖了，我還是當老師、朋友就好
。」也許老師想緩和尷尬的氣氛，所以這麼說。
「嗯，我知道，我開玩笑的。」我笑笑的說。
「我也是開玩笑的，誰知道妳突然說出一句對不起。」換老師抱怨了。
「喔，嗯。」一句「對不起」差點又脫口而出。
「好啦，去吃飯了。」老師站起來，回到辦公桌前面收東西。
其實我好想問她，除了老師、朋友之外，我們之間，還有其他可能嗎？
「怎麼又盯著我看？要問我什麼？」我又被老師發現了。
「沒有啦。」我連忙裝傻。
「少來，妳很不會說謊裝傻妳知道嗎？」老師挑眉。
「喔，老師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又問了這個問題。
「這問題我不是回答了好多遍嗎？因為妳對我來說是一個很特別的學生。」
老師又重複了那個始終如一的答案。
「喔……」我點頭，轉身開始收東西。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還有一句話沒有講，「妳對我這麼好，會讓我想依賴。」
跟老師越熟，我的心情就越矛盾。
喜歡跟老師在一起的那種輕鬆自在，也享受著被老師照顧的感覺，可是卻害
怕太過賴她對我的好。
我知道，我們不可能一直這樣下去，等到我畢業、出國之後，我最終還是會
回到一個人的日子。
太習慣溫暖，反而會讓孤單更加淒冷。
但我卻無法抗拒的，陷在她對我的疼愛裡。
越跟她相處，就越覺得她神秘。尤其是在聽完她的過去之後。
「妳又在想什麼了？」老師的手突然在我眼前晃著。
「喔，沒有。」我說，迅速把注意力移回書本上。
「說吧，妳在想什麼。」老師伸手闔上我的書，看著我。
「沒什麼，只是覺得老師真的是個謎樣的女人。」我老實說出腦袋裡的想法。
「哈哈哈！謎樣的女人咧，為什麼這樣說？」她大笑。
「因為一般人如果有妳這樣的際遇，應該不會還辛苦的在這教書吧……我是
指……」我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贍養費」這三個字。
「贍養費是吧？哈哈！這樣就成了謎樣的女人啦？」老師自己接了話。
「喔，不是啊，還有……還有很多啦。」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還有很多喔？那就都說出來吧。」她走到咖啡機前倒了一杯咖啡。
「我不懂妳為什麼在知道前夫外遇時可以這麼忍氣吞聲的什麼都不說，甚至
最後平靜的提分手說什麼都不要，連贍養費都是他們主動；也不懂明明妳可以過
很悠閒的日子，卻還要在這辛苦的教書；還有啊，妳條件這麼好，追妳的人一定
很多，為什麼妳卻還是選擇一個人；喔對了，還有還有，妳的車啊，整個就很招
搖……」我一口氣說了一大串。
「哇，妳的問題真的很多耶！難怪會說不知道從何問起。」老師邊喝咖啡邊
笑著說。
「對啊，那妳現在都沒跟妳兒子聯絡了嗎？」我點頭，順便又問了一個問題。
「好啦，讓我來解決妳的疑惑吧，小朋友。」老師把咖啡放在桌上說。
我專注的看著老師，等著她接下去說。
「我想，我對我前夫的感情，比起情人，更像是親人吧。從一開始交往好像
就是這樣，他總是給我很可靠，很安心的感覺，但就是少了那種戀愛的感覺，這
樣說或許很身在福中不知福，但我真的就是這樣覺得。我們是很親近的親人，但
卻不是會有激情的情人。或許是知道了這一點，所以可以接受他的不忠，也能心
平氣和的跟他說要分開，因為我對他真的就像家人，家人能包容所有的妳，但情
人卻不一定。在我知道他有外遇時，我出奇的平靜，那時候我才真正看清楚，我
對他的依賴和愛，一直都是家人，既然是家人，就不會想要爭什麼，所以我才什
麼都不要。不過或許，我的心裡，從以前到現在，始終有一個人佔據了情人的位
置，所以……」老師說著，用迷濛的眼神看著天花板。
「是妳的初戀情人？」我問。
她點點頭，我想問些什麼，但卻被她的手勢制止了。
「別問我關於我初戀情人的事，好嗎？我想，我還在努力的走出那個陰影。
會忙碌的教書，是一種逃避的方式吧，同時也是一種，想念他的方式，他曾經夢
想當個英文老師，是很酷很酷的那種，我們也曾經說要一起當老師，在同一所學
校，可以一起上班、下班……」老師的臉上有著惆悵。
我只能靜靜的看著她。
「這樣，應該也解釋了為什麼我還是一個人吧？即便他已經走了二十多年，
但我還是無法停止想念他，大概是因為，從來不曾真正擁有的東西，在失去了、
錯過了之後，顯得更加美麗吧。」老師的聲音裡有著滿滿的落寞。
看著這樣的她，我突然好想擁抱她，也許我什麼都不能做，但至少……
「而那輛招搖的車，也是他的夢想。他很喜歡車，在二十多年以前就說以後
一定要買一輛Porsche，呵！我好像是在替他完成夢想的。」老師無奈的笑了，
我看到她的眼角流出了一滴淚。
看著她的眼淚，聽著她說的話，我的心很痛。
「至於我兒子，在美國唸大學啊，我們時不時會講講電話，寫寫e-mail，他
偶爾也會回台灣看我。只不過他上了大學之後越來越忙，回來的次數也少了。」
老師說到這，回答了我所有的問題。
我始終一言不發的看著老師。
「這樣應該有解答妳的疑惑了吧？還有什麼問題嗎？」老師看著我，剛才的
情緒彷彿不曾存在過。
「有。」我點頭。
換老師疑惑的看著我了。
「老師，我可以抱妳一下嗎？」我不知道哪來的勇氣這樣說。
這一次，我沒有逃避的迎上老師望向我的目光，雖然我很緊張。
我們兩個對望了好一陣子，然後老師站了起來。我走向她，沒有再多問她什
麼，我抱了她，這大概是我這輩子到現在做過最大膽的事。
老師沒有反抗，只是直直的站著，我瞬間感到尷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就只能這樣維持我抱著她的姿勢站著。
過了一下，她突然放鬆了，把頭輕輕靠在我的肩膀上，我可以嗅到她頭髮淡
淡的香味。我下意識的把手收緊，不是因為想趁機抱得更緊，只是單純的覺得心
疼與不捨，這是種很難解釋的感覺。
老師依然沒有反抗，只是靜靜的靠著我。
又過了一下，我突然聽到老師輕聲的抽咽。
我試著想像老師的心情，帶著對初戀情人的思念，獨自一個人，在第一個十
年，嘗試用另一段感情來忘記，徒勞無功之後，在第二個十年的開始，回到了只
有她自己的世界，用了第二個十年，實現他們曾經的夢想。這需要多大的勇敢和
堅強？
當時的他們，是非常相愛的吧。
雖然我很好奇她和初戀情人的事，不過想到如果我問了，她又要再回憶一次
那段過去，這讓我怎麼樣都問不出口。
我想起在爸過世之後，媽曾經跟我說的一句話：「女人的心裡永遠會住著她
第一個用心深愛過的人，不管對方是什麼樣的人，是好是壞，一旦失去了，心裡
就會永遠空了一塊，直到她能找到第二個足以撼動她內心深處的人。不過這種機
會微乎其微。就像初戀永遠只有一次。」
老師也是這樣吧。
曾經努力的想忘卻，用另一個人來填補，但卻徒勞無功。
我突然好嫉妒住在她心裡的那個人。
「妳知道嗎？我好想他。」良久，老師帶著濃濃的鼻音說。
我點點頭。
「他怎麼可以這樣，就算走了，還是住在我心裡。」老師的口氣帶有微微的
激動。
我把她抱得更緊。
「二十年了，我其實一點也不想這樣，可是卻怎麼樣都無法忘記他。」老師
邊哭邊說。
「那就不要忘記啊，永遠記住他的好，為了他努力、堅強、快樂的活下去。
我想他應該也會希望看到妳找到屬於妳自己的幸福吧。」我說。
這是媽曾經跟我說過的，關於她怎麼熬過爸剛過世的那段日子。
老師突然抬頭看著我。
「我媽媽說，爸剛去世的那段時間，她好痛苦，尤其是看到我和小杰，就會
想到我們兩個是他們相愛的記號，看到我們就會無情的提醒她爸已經不在的事實
。但後來，她整理爸的遺物時，發現爸把他們在交往時寫過的信、卡片，還有日
記都小心翼翼的保存著，從那裡面，她想起了爸曾經跟她說過，如果有一天媽比
他先走，他一定會帶著媽對他的愛，還有媽對我們的愛，一個人但卻幸福的活下
去，因為他知道，他擁有媽最多的愛，也擁有過最珍貴的幸福，最後他還說，如
果可以選擇，他會讓媽先走，因為他捨不得媽在他離開之後的難過。媽說她看了
這些以後，恍然大悟的明白，只要她幸福，不管爸在哪裡，爸都會一樣的幸福。
」我把媽曾經告訴我，讓我感到無比震撼的話說了出來。
老師聽完，又把頭靠上了我的肩膀。
「謝謝妳。」過了好久，老師說。
「嗄？」換我疑惑了。
「也許我還需要時間，但我想我知道該怎麼做了。」她破涕為笑的說。
「喔，那就好。」我點點頭。
「妳真是個很不簡單的傢伙呢！」她離開了我的懷裡，回到了老師的位置。
「呵呵！」我不知該怎麼回應。
「剛剛的事，不可以告訴別人喔！那是我們的秘密。」老師從桌上抽了面紙
，把眼淚鼻涕一次擦乾淨。
我點頭，我喜歡跟老師之間有秘密，只屬於我們的秘密。
那種感覺就好像有一部份的她，只屬於我一樣。
但我不得不承認，我還想要更多。甚至不自量力的，我想取代她心裡那個原
本屬於他的位子。
可能嗎？唉，我只不過是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