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 四重奏

作者: sayuri4ever (Sayuri)   2016-09-25 14:18:44
  白光
  每個人一生中,不管是摯友、家人還是伴侶,總會遇上對彼此來說最為契合的對象。
用有著卡通圖案的粉色花朵做裝飾的話語來形容,那就叫做「命中注定」。
  這就好像小時候在玩樂性質居高的游泳課上,老師會把獎勵扔進泳池內、讓大家手忙
腳亂地追逐。獎勵是確實存在的,只要眼明手快加上一點運氣,就能將之擄獲掌心。
  但是,並非所有人都積極與別人競爭,也有少數人是屬於被動類型。
  「等待著自己的、同時也是自己等待著的那個人,一定存在於這個世界上。」
  穗璃的母親從她還小的時候就這樣教導她。縱使日後母親離開了這個家、背負著不名
譽的流言與別人走了,也不曾令被拋下的女兒產生動搖。當時不過十歲的穗璃依然奉守母
親溫柔的教誨,但也沒笨到去相信母親會以有夫之婦的身分遇見真愛。不管怎樣,告訴自
己命定一事、同時警惕自己絕不輕信任何人的母親,就此化為每個月固定寄回家裡的三萬
日幣支票。
  一定存在的。
  命定之人,一定、一定存在的。
  問題只在於……自己是否能夠遇見那個人而已。
    §
  「安好,穗璃學姊。安好,志津子學姊。」
  聽聞背後傳來猶如含著糖果時游走於嘴唇內側的甜美嗓音,穗璃與同班好友志津子一
同轉身。好友聲音很流暢地趁著自己腦袋稍微放空時說道:
  「小夢啊,今天比平常早喔?」
  「是的,因為櫻樹老師和學姊們不在,低年級也樂得輕鬆。於是我就過來這邊囉。」
  「明明是個比我們還大的社團……總之,妳先進來吧。」
  花道社的一年級新入社員──安藝夢子很有禮貌地點頭示意,便關上了門,踏著穩健
而含蓄的步伐來到兩人所在的茶桌。
  穗璃的目光隨著學妹一路飄向身邊。
  比起傳統茶道社使用的褟褟米房間,這間社辦的前半部經過翻修,成了帶著半分洋味
兒的淺色系空間。再加上最近幾屆社員們希望能稍微改變社團嚴肅到令人喘不過氣的氛圍
,使得原本做為休息室的半洋式房間多了些擺飾,變得不那麼嚴謹。然而在穗璃看來,與
其說是休息,倒不如說是很消磨技藝的偷懶──畢竟這裡一眼看下來根本不會教人聯想到
茶道社。
  夢子把書包放好後,很快地瞄了眼只放有考試卷、原子筆與文庫本的桌面,就向坐於
她兩側斜對面的學姊們問道:
  「我來泡茶,學姊們想喝什麼?」
  志津子露出終於盼到這一刻的表情點了杯烏龍茶。穗璃看向精力充沛等候著的夢子,
遲了一會兒也點了和志津子同樣的茶品。花道社學妹對兩位茶道社學姊露出甜甜的微笑,
嚷嚷著「那我也喝烏龍茶好了」就前往角落的茶几、從放置各種沖泡飲料的玻璃櫥窗中取
出茶包。
  直到目前為止,志津子對此只是點點頭、感嘆有個這麼勤勞的學妹真是太好了之類的
話。穗璃有股想重重地吐她槽的衝動,這樣的心情尚未開花結果,夢子已經端著冒出暖氣
的熱茶回來了。
  「請用。」
  明明是茶道社社員,卻不是喝日本茶而是喝烏龍茶,還是用茶包再以熱水器加水,更
別說那裝在純白雅致玻璃盤上的紅茶杯……社長知道這件事大概會氣到昏倒吧?
  「呼──呼──」
  穗璃輕輕吹著不斷升起薄煙的茶面。等待茶涼的時候,就一邊消化夢子不斷拋出的話
題。
  她對花藝絲毫不感興趣,網球則是因為曾經接觸過,多少還能加以想像。但是透過想
像力集結而成的反應,根本遠遠比不上隨便一個話題都能輕鬆應對的志津子。這時候就很
羨慕雖然成績有點危險,卻十分健談的好友。
  「真的嗎?那個金澤竟然能夠出去比賽啊,真了不起。聽著聽著,連我都不禁熱血起
來了!」
  「志津子學姊,感覺也很厲害呢!」
  「那當然囉。別看我這樣,一年級時我可是……」
  志津子那標緻工整的五官擠出相當真誠的笑容,完完全全把夢子吸引過去了。穗璃不
禁猜想:看她們倆如此投入的樣子,偷偷做個鬼臉也不會被發現吧?
  於是她對志津子做了張很醜很醜的鬼臉。
  在心裡。
  這樣的話,就百分之百不會被察覺。
  「咦──真的嗎!下次,務必請志津子學姊教導我!」
  即使被說反應遲頓也好。
  「當然沒問題。說不定我還比金澤厲害喔,她以前本來就是我的手下敗將嘛。」
  不討喜的面無表情也罷。
  「一下子就挑戰社長也太快了吧,應該從……小早川學姊應該差不多……」
  只要不把情緒顯露出來,不管是誰都不會受到傷害。
  「小早川?是那個小早川佐江?」
  這樣是最好的。
  「對啊!您也知道小早川學姊的事情呀。」
  ……穗璃默默讀著裝飾用的文庫本,眼角餘光不斷被好友與學妹分心,就這麼沉默到
茶杯見底。
  三年級學姊們忙於大學與就業準備的現在,茶道社在零新入社員的慘況下就只剩穗璃
與志津子孤守愁城。同班的兩人悠閒地讀讀書、品嚐便利茶品的時光,某天忽然被正考慮
從花道社跳槽的學妹闖入。並不是很在意兩個人或三個人的穗璃,以及看到可愛學妹就很
有精神的志津子,很快就接受了安藝夢子學妹的存在。
  不過,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呢……安藝夢子這個人對於穗璃來說,已經不再只是一介普
通的學妹。
  問題來了。
  不是學妹的話,會是誰呀?
  扣掉聽起來刺激又危險的答案、再消去平凡到令人提不起勁的選項,剩下的就是夢幻
到幾乎只出現在文庫本裡的標準解答了。
  命定之人啊……還真的是光浮現於腦海就害羞不已的字眼呢。要是一字一句清楚地說
出來,臉頰恐怕會燙到可以拿來煎蛋吧。
  回過神來的時候,桌上三組茶具已經全被收走。
  志津子把手肘靠在椅背上,一派悠閒地望著夢子在流理台前忙碌的背影。穗璃注意到
她的考試卷已經收起來了,於是也將文庫本塞回書包裡。本來她就是陪著志津子檢討考卷
,那本圍繞著都市OL打轉的三角戀情故事充其量只有裝飾性質而已。
  待夢子把茶杯與盤子洗乾擦淨放回原位,穗璃和志津子也很自然地準備回家。乍看之
下似乎不太對勁的流程,其實是因為穗璃本身並未加入好友與學妹的話題,才感覺到夢子
好像只是來幫兩人泡茶就一起離開。
  代替忙著談天說地的好友一一確認過屋內整潔後,穗璃將大門反鎖,跟在兩人身後離
開了社辦。
  今天也是一如往常。上課時間或許有些不同,但三個人的社團時光並沒什麼改變。即
使穗璃常常神遊,只要不打擾到那兩個人和氣融融的談話,今天也就可以貼上「一如往常
」的封條、收進印有兩枚幸運草圖案的淺黃色文件夾裡。
  是因為一如往常才叫不值一提,還是因為不值一提所以才稱之為一如往常?
  兩者都有吧。
  走過體育館外頭的櫻樹步道,天色已從絳紫沉至微暗的靛青,春季晚風變得惱人。穗
璃一邊注意不要踩到毛毛蟲,一邊取出塞在書包裡的圍巾。那是由淺橙色的毛線打底,再
織上櫻色橫條的初學者樣式。某天志津子手中的飲料不慎滴到橫條附近,一共三個圓點污
漬整齊地堆成兩排,圍觀同學們無不聯想到最近頻頻小考的日本史,最後紛紛爆笑出來。
  當時的穗璃也只能暗自嘆息──為什麼偏偏志津子弄出的這圖案,要跟自己的姓氏扯
上關係呢……上課上到三枝箭的故事已經被拿來消遣一次,這次還巧到給志津子灑出家紋
,老天爺未免太捉弄人了。
  離開了校門口,穗璃照樣走在她們身後,偶爾也會到志津子旁邊,不管怎樣依然擺出
一副出神的呆樣。事實上她的確大半時間都在神遊,畢竟這還是「一如往常」嘛。
  即使一同搭乘根本找不到座位的電車,穗璃也是一臉難以接近的樣子。只有志津子提
到她時會應個一句,答完腔就融入對兩人而言根本不重要的背景乘客群之中。
  如此令人昏昏欲睡的時光,直到離志津子家最近的車站才終於起了變化。
  「那麼志津子學姊,明天見。」
  「小夢明天見。」
  志津子以完全滿足的笑容向學妹道別,接著轉過頭來,俏皮地對穗璃眨了眨右眼。
  「穗璃也是,明天見囉。」
  穗璃輕輕點頭,有點小聲地說:
  「嗯。」
  電車門靠上、好友的身影逐漸消失,穗璃打自茶道社社辦以來首度露出淺笑。
  屬於宮崎志津子的「一如往常」結束了。
  電車再度恢復到定速的時候,夢子靠近到穗璃伸手可及之處,隨著甜美的酒窩擠出小
小的笑聲。
  「妳笑什麼?」
  明明早就知道答案,穗璃仍然淺笑著問眼前的學妹,順帶替她整理看不出有什麼問題
的衣領、拍掉肩膀上隱形的灰塵。
  「穗璃學姊,明明笑起來這麼漂亮,卻要等志津子學姊離開了才肯笑呢。」
  「就跟往常一樣啊。」
  整齊的衣領以相似之姿展現,穗璃緩慢放下手,摸了摸夢子提著包包的手背,然後也
拎起放在腳邊的書包。
  天還沒全暗,商家民宅紛紛點起晚燈,從車內往外望去是相當漂亮兼具動感的市景。
  「白石學姊她啊,在瓦倫坦節寫了一封信給我……」
  伴隨著素未謀面的學姊的名字,兩人從喧鬧的車廂裡一同進入夢子編織的世界。
  那感覺十分奇特,宛如含著濃巧克力,放任它隨口腔溫度融化、細細品嚐由苦入甘的
過程般。和夢子相互注視、聽她聊起白石學姊的事情時,就是這種感覺。
  一刻也不願放棄,一秒也不想分心。
  被她注視著、聽她對自己說話,心情就無比愉快。
  愉快到,就算安藝夢子整顆心都向著人在歐洲的白石學姊,也不會令身在眼前的她改
變笑容。
  「……所以再過兩年,等我從花梨畢業之後,馬上就要去見白石學姊喔!」
  只要不把情緒顯露出來──
  「這樣啊……真是不錯呢。」
  ──不管是誰都不會受到傷害。
  志津子在場的時候就是這樣,現在只剩兩人了,理所當然也要維持下去。
  儘管每談一次白石學姊,胸口就鬱悶到快喘不過氣,穗璃仍以慣例的微笑面對一臉開
心地說著的夢子。
  有關白石學姊的傳聞,其實並沒多少人在意。穗璃從老師與學姊那兒聽來的,也只是
才華洋溢的才女提前至歐洲發展的模式。對穗璃這種只要能繼續唸大學就很慶幸的人來說
是很厲害,放入各式各樣光鮮亮麗的三年級學姊們之中就顯得相當平凡。
  事實上,從夢子口中說出來的白石學姊也的確沒什麼特別厲害的地方,就是讓學妹們
陶醉不已的學姊之一。穗璃現在或許還無法與之分庭抗禮,但只要等她也升上三年級、開
始朝擅長的領域積極拓展,想必也能成為低年級學妹憧憬的對象。
  沒錯。
  穗璃根本不認為自己在條件或成就上會輸……好啦,成就或許有段差距,不過來日方
長,總是會有逆轉的契機嘛。
  那麼,為什麼只有白石學姊能深深吸引住夢子的心呢?
  早已備好答案的問題執拗地束縛著略感疲憊的笑意,強迫快要支撐不住的穗璃繼續聆
聽白石學姊的事情。
  倒也不是因為妒嫉就不想聽,純粹是那道問題及答覆狠狠束縛住自己。
  拿穗璃最不拿手的短跑來說,要是跑輸志津子,也只會有「喔,又輸了」這種感想。
跑輸腳程跟自己差不多慢的同學,則是「好可惜喔」的小小遺憾。但是若從一開始就被排
在起跑線後方五十公尺的地點……可就不是單純加倍努力就能彌補得了。
  穗璃再清楚不過了。
  白石學姊,僅僅是從領先自己五十公尺的起跑線出發的。她只需要悠悠哉哉地慢跑,
就能輕鬆勝過非常非常努力的對手。
  不是比不上,而是根本就沒得比。
  ……明明,在夢子眼前的是我。能像這樣陪著她的也是我。卻……
  「穗璃學姊?」
  夢子帶有些許不安的疑惑聲音傳來,穗璃這才從短暫的恍惚中恢復過來。等到夢子動
作輕快地取出手帕遞了過來,她才察覺自己不知何時弄出了眼淚。
  「我也真是的,只顧著自己說,都沒注意到學姊的反應……」
  夢子自責地說道。而後語氣一轉,又變得甜美。
  「……不過,我很高興。」
  「高興什麼?」
  「因為穗璃學姊,就在我身邊呀!」
  這大概就是為什麼,自己不願乖乖打消念頭的原因。
  無法與白石學姊公平競爭固然可惜,要是連學姊辦不到的小事都擔不起來的話……那
才真是令人遺憾。
  穗璃將用過的手帕遞還給夢子,在那愉快的笑容注視下重展笑顏。
  「這樣……穗璃學姊的眼淚就是我的了。」
  夢子細微的聲音將某種特別的情感隱藏了起來,混在象牙綠格子手帕裡一同收進包包
內。
  填補四個車站間的話題再度湧現,穗璃或簡短應答或淺淺微笑,思緒再度回到學妹身
上。
  味道變了。
  夢子這顆巧克力,嚐起來已經不是苦中帶甜的滋味,而是甜中帶苦、更為深邃的多層
次口感。
  甜甜的笑容。
  苦苦的單戀。
  這就是即使遇見了命定之人,依然無法締結命定之約的穗璃的心情。
  到了安藝家所在的車站,夢子以有點婉惜的語氣道了聲明天見,穗璃只是淺笑著向她
揮手。
  直到電車駛離車站前,不很熱鬧的月台上總有隻瘦小的身影在注視著這邊。穗璃透過
玻璃窗與之相望,待人影化為飛逝的暗林,方才罷休。
  就這樣,屬於毛利穗璃的「一如往常」也結束了。
  回到家時,爸爸已經開始煮飯,聞到廚房傳來漢堡排的香味,她才想到今天是每個月
一度的家庭漢堡日。不過在吃飯前,得先乖乖聽爸爸的話洗完澡才行。
  穗璃來到二樓寢室,放好包包、鬆開領結,放鬆了力氣倒向床舖。
  手機傳出貓咪叫聲的簡訊提示音,打開一看,寄件者是志津子。
  「明天的古文課記得要──」
  她沒把簡訊點開,只看了眼內容摘要那短短幾個字,就把手機放到一旁,抱起去年茶
道社為了吸引新生而準備的抹茶貓玩偶。
  有的時候,真是羨慕志津子呢。
  既可以悠閒地與夢子那般閒聊,也不必背負著白石學姊的壓力。
  可是那麼一來,就沒辦法仔細端視談及白石學姊時,夢子臉上呈現出來的幸福感了。
  這麼想的話,果然還是自己比較好。
  即使……
  即使無法和命定之人執起彼此的手,那也無妨。
  「白石學姊……」
  穗璃如夢囈般喃喃自語著,朝高聳的天花板伸出右手。
  燈光從輕綻的五指間平靜傾瀉。無論如何擺動手的位置,都無法徹底擋住那過分強烈
的亮白色光彩。
  紫花
  只要是人,都很討厭異端的存在。排斥的程度猶如沾染少女肌膚的髒污,其天理不容
的醜惡簡直教人除之而後快。
  可是,如果好死不死,自己對於他人而言正是所謂的髒污,又該怎麼辦才好呢?
  「志津,聽好了,今後妳得把那些不好的情緒隱藏起來,這樣才是乖孩子喔!」
  這句話是在宮崎家那快讓鄰居們習以為常的嚴重爭執中,把年幼的志津子緊緊護在懷
裡的奶奶說過的話。當時的她並不明白,為什麼想打電話請警察叔叔保護媽媽,都會被說
成是不乖呢?這也就算了,即使自己想為了媽媽挺身而出,也會被焦急的奶奶拉到隔壁房
間訓斥。每當這種時候,思想遭到強烈否定的志津子就好想大哭一場。因為不論是媽媽還
是奶奶,都把努力想做點什麼的自己視為異端了。
  到了稍微懂事的年紀,志津子才瞭解到,有些事情明明是正確的,卻又不該做。而有
些事情明顯有問題,卻不能導正。
  這就叫做──現實的規則。
  無法強迫自己遵守這種病態規則的志津子,自然也抑制不住千變萬化的情緒。然而自
己無論如何也不想被當成異端看待。
  最後,她有了個很棒的點子。那就好像在一塊三角形黑森林蛋糕中央再擠上寶冠狀的
鮮奶油,是個非常受歡迎又了不起的點子。
  那就是,用樂觀做偽裝,總是笑臉以待。
  如此一來,周遭的人就不會發現自己其實是個異端……也就無從傷害自己了。
    §
  穗璃的日本史非常強,強到每次小考前,總會有許多同學圍繞著她徵詢考前猜題。這
時候穗璃就會面露靦腆的表情,一一指點同學們重點。雖然她的猜題命中率只落在五成左
右,大家仍然會在小小的抱怨之後,繼續黏著穗璃。
  除此之外,穗璃就只是個表現普通的平凡少女,平凡到不值一提。
  仔細觀察圍繞在她身邊的人數,有一種正在走下坡的地方博物館感覺。
  說到博物館,只有對凡事都懷抱著期盼的小孩子會感到驚奇,大人則是因為興趣或帶
著小朋友才會走進那個地方。本來已經不吸引人的博物館,要是蓋在偏鄉地帶,一天到晚
有沒有人光顧都是個問題。隨著商店街的興盛與經費問題,這種既沒有冷氣、又少有活動
的地方博物館,當然會越來越少客人上門。
  和日本史無關的時候,穗璃身邊就呈現一股令人不太想接近的靜謐。
  真要揭開少女們以絲綢緞帶裝飾的乖巧外裝、開門見山地說的話,就是「不想被當成
同類」的那種氛圍。
  明知如此,仍然選擇將穗璃視為學涯依歸的自己,果然打從骨子裡就是個異類吧?
  不管怎麼說,能和眼神閃亮地談論著永祿之亂的少女併肩而坐、有氣無力地聆聽著的
人,絕對不會被當做普通來看待。
  為了免於被穗璃的靜謐氣氛給同化,志津子總是積極參與班級活動。好在這項努力有
被同學們看在眼裡,否則要她這三年都背負著被孤立的風險就太糟糕了。
  穗璃的成績從入學後就穩定上升,反倒是一開始勝過她的志津子不上不下,最後也只
有數理勉強與之持平。不過自己本來就是很會唸書、卻不怎麼喜歡唸的個性,除了那永遠
不可能超過的日本史以外,要追上穗璃應該是輕而易舉……吧?
  體育課的時候,由於穗璃是個有點誇張的運動白痴,就算沒做得特別好,也會被她以
超級無敵崇拜的神情稱讚到底。
  如此度過有點悠閒的一年級,志津子也在不知不覺間,成為穗璃口中那種頭腦簡單、
四肢發達的笨蛋了。每當被冠上笨蛋之名,也只能露出傻呼呼的笑容假裝自己真的很呆。
  可是呀,彼此心裡都很清楚。
  會陪在不起眼到不很受歡迎之人身邊的那個人,才不可能是粗線條又傻里傻氣的笨蛋

  儘管穗璃多少察覺到這點,倒也沒有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她的個性本來就不適合攤牌
,況且時間一久,也就覺得這種事其實沒什麼好攤的。
  充分感受到穗璃用心的志津子,也在察覺的過程中漸漸改變了自己對穗璃的看法。
  所以,不管去到哪都出雙入對的兩個人,自然而然就成了好朋友。
  她們倆在很多地方有著微妙卻不完全一樣的相似感,也有許多思想或行為上的矛盾與
衝突。
  一般來說,人們會用改變自我或改變他人的方式,盡量將彼此相左之處減到最小化。
志津子和穗璃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如果要志津子來說的話,這就像是「各取所需」。
  她要的是穗璃的靜謐,穗璃要的是她的開朗。這套雙向式程序運作得十分穩健,且令
人自在。
  兩個正值青春期的同齡少女相處起來能夠輕鬆愉快又毫無負擔,已經不是光用友誼這
個字眼就能完美詮釋的。但這又能用什麼來形容呢?撇開習以為常的幾個字詞,現在志津
子也沒辦法百分之百肯定這種微妙的情愫了。
  某天志津子突然很想將兩人之間的模糊地帶弄個清楚明白,於是決定放學後繼續纏住
穗璃。志津子寄宿在兩位姊姊的租屋處,儘管沒有老家那股特別排外的氛圍,說實話也不
好意思讓穗璃看見三姊妹住到亂成一團的屋子。而穗璃家裡呢,感覺起來就是個很安靜的
單親家庭,伯父大概也不會嚴苛到不准好友過夜。
  不過當然不能一開始就提住宿,這樣會讓穗璃起疑,志津子也覺得這不像她的作風。
最好的時機得等小考前一天的放學時間,再以哀兵策略動搖穗璃的意志。
  就這樣──第二學期的某次日本史考試前一天,志津子終於踏入好友的房間,並且在
不很情願的狀況下苦讀了整整三個半鐘頭。等到小考範圍連同猜題都做到滾瓜爛熟,時間
也來到再不回去就不妙了的八點四十分。
  穗璃是很好說話的女孩子,但這不代表她對於每個決定都能坦然接受。志津子從打掃
工作或老師臨時指派的任務看出這點,因此不常向穗璃提出可能帶給對方壓力的請求。
  住宿事情亦然。若從一開始就以半強勢半哀求的態度向穗璃道出想借宿一晚,或許事
情會順利到難以置信的地步吧?可是,這麼一來就會失去穗璃對自己的信任感了。
  她並不是那麼在意所謂的信任感,這東西不像食物和水,是不被生理需求牢牢綑綁住
的精神元素。換句話說,不信任他人、不被信任也能活下去。
  然而當這樣的自信遇上名為毛利穗璃的少女,就成了一團黏呼呼又極不穩定的物質。
  若要說的話,自己應該是不想失去穗璃的信任吧?不然隨便撒個嬌就好了嘛!
  那麼問題來了──為什麼不想失去呢?
  為了把這帶些少女情懷還夢幻過頭的怪感覺弄清楚,志津子在穗璃房間地板上打了許
久沒做的地舖。
  兩人間的話題往往就是那幾樣,加上穗璃雖然會應話,卻沒有想讓人對她繼續講下去
的動力。這點可是幫了因為初次借宿而緊張兮兮的志津子一把。
  並不是很熟練的借宿洗澡、無聊但不至於尷尬的睡前閒聊、沒有半點令人臉紅心跳的
熄燈時間……總覺得對穗璃來說實在太過普通的流程,將應了聲「晚安」的志津子弄得渾
身不自在地闔上眼皮。
  雖然不論在這借宿還是洗澡都是很新鮮的體驗,細細回想的話,卻又不會讓她聯想到
自己與穗璃的關係。
  既非平淡如水,又沒濃烈到沒有對方活不下去。說是一般同學尚嫌不足,然而也不到
引人遐思的親密。
  志津子很難以過往經驗來定位兩人的關係,最好的方法就是量身打造新的標準。
  那是屬於穗璃,又屬於自己的全新定義。
  ……可惜在過多的感性與理性相互刺激下,本該充滿淺黃色與白色緞帶裝飾的這個定
義,卻成了一點都不浪漫的計量單位。
  沉沉入睡以前的氛圍,大概是「兩個志穗」的濃度。
  半夜口乾舌燥地醒來,約莫為「一個半志穗」的強度。
  兩人共同搭電車上學,則回歸「一個志穗」的距離。
  有了這麼方便的萬用計量單位,也就不需要在提倡自由解釋的社會枷鎖下選用早已設
定好的用詞。
  也就不會因此受到傷害了。
  日後就算再遇上超過「三個志穗」強度的衝動,她也不會再驚惶失措。
  直到有一天,花道社的學妹出現在兩人面前,萬用計量單位「志穗」終於出現破綻。
  以往不管「志穗」的強度、濃度還是距離處於多麼迷人的水平,兩人之間總有一人會
裝傻、另一人就會露出真拿妳沒辦法的表情,彼此很有默契地忽視可能引發尷尬的舉動。
  然而,當穗璃因為學妹開始有點漫不經心的時候,志津子就很難掌控進退的力道與時
機。
  不,應該說,本來需要兩人配合的東西,現在只憑自己根本就控制不了。
  看似正常的每一天,實際上一切都有所改變。
  無論穗璃有意還無意──現在是該將「志穗」導成「志穗夢」的時候。
  但是這麼一來,穗璃就太可憐了。
  ……不知道白石羽衣學姊這個人的存在,根本就不可能達成那雙眼神所盼望的結果。
  安藝夢子是個可愛到讓學姊們很想抱抱她或捉弄她的女孩子,身為她的二年級學姊們
,志津子與穗璃同樣有類似的念頭。
  對志津子而言,向可愛學妹搭話全然不成問題。在穗璃看來,則是件難如登天的挑戰
。儘管夢子並不那麼在意這點,身為旁觀者的志津子可不這麼認為。
  為了矯正不正常的人格導致的不正常相處模式,志津子下定決心,一口氣襲了穗璃的
位置、代替她向夢子談天說地。
  所謂「不正常」這點,她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其他人呢?
  「正常人」又能理解她們嗎?
  將不符合社會期盼的要素歸納為扭曲、倒錯的這個世界,打從一開始就把少數人貼上
異類的標籤。不能導正明顯有問題的這件事,就是這個現實給予少女的無理的規則。
  可是,只要不讓周遭的人發現她們其實是異端……旁人也就無從給予傷害。
  儘管這分用心絕對會令穗璃產生合理的敵視,她也要為了守護身邊的少女挺身而出。
  然而這麼做到底好不好呢……每個輕微失眠的夜裡,她總會一而再、再而三地詢問自
己。
  即使背負著沉默的妒嫉一路護著穗璃走下去,道路的盡頭仍然有著不可與之抗衡的巨
大存在。
  這麼想或許太殘酷……等到穗璃撞到名喚白石羽衣的巨大高牆,也許就會理解,她的
世界並非只有那條路而已。
  就算明白好友將會遭遇到的困境與傷害,當初晨的紫花帶走失眠的夜晚,志津子依然
會守在那個人身邊。
  思及至此──
  站在往來人群中的志津子右手置於胸口,默默眺望已然駛離車站的列車。
  溫溫暖暖的眼角,被晚風吹得有些難受。
  橙霞
  有些事情,並不是用二分法就可以區別的。好比灑滿彩虹糖粉的原味戚風蛋糕,不管
怎麼切,都無法依照糖粉口味來切塊。雖然切得差不多大小就能讓人滿意,實際上卻永遠
達不到顆粒分明的理想境界。
  而有些事情,則是不該用二分法做區別的。最簡單的例子,就是親情、友情與愛情的
差別。明明同樣深愛著家人與戀人,兩者卻又不是同樣一種愛足以詮釋的型態。若再加上
友情因素,就變得更複雜了。
  不屬於親情與愛情範疇的友情,有時也會成為非常方便的藉口和理由,進而影響到前
兩者的根基。
  前提是,必須要有一顆工於心計……又或者是簡單純樸的心。
  「……啊啊,不必在意本家親戚的流言,我們夢子一直這麼乖巧就好了呀。」
  每個女孩本來都該是簡單且純樸,打扮得像塊小蛋糕、笑起來和太妃糖一樣甜才對。
可是,為何現實卻總是將之置於心計詭譎的環境底下呢?
  這麼一來,就算不被扭曲,也會活得很疲憊。
  哪怕女孩終有一天成為出水芙蓉般的少女,扭曲的現實在她身上留下的傷痕也不會就
此消逝。
    §
  生活得越簡單,就越會被複雜的事物吸引;生活得越繁瑣,就越會被單純的事物吸引

  她從很早就體認到這件事,而她是在遇見她之後才發現這件事。儘管經驗上存在著差
異,彼此契合度並未因此受到影響。用她所喜愛的比喻來說,就像是紅茶加上鮮奶,甘醇
與濃郁兩種風味合而為一,完美融合出全新的滋味。
  和白石羽衣學姊的交往,就像是在陽光和煦的午後悠然地享用香醇的伯爵奶茶。
  僅僅一杯,在賞味期伴隨緩降的茶溫而逝以前,全心全意去品味、確確實實地享受。
  如此一來,即使在微冷夜幕下捧著空蕩的茶杯,也不會惦著滋味、經久無法向前行。
  無法往前邁進的話,也就不會在忙著躲開毛毛蟲之餘努力裝得像在欣賞櫻花的風雅少
女,並且和擦身而過的二年級學姊對上目光了。
  在即將進入風起雲湧的三年級以前,二年級生泰半已鎖定自己的目標,不少人憑藉聰
敏的腦袋與卓越的行動力,將她們的個人特質發揮得淋漓盡致。其中也有一部分學姊沒那
麼搶眼,說是背景也許太過失禮,但真的不是平常會去注意其存在的人。
  而那位和夢子眼光交會的學姊──毛利穗璃學姊,就是這般背景似的二年級生。
  照理說,差不多過個三天左右,那場不很浪漫的記憶就會沉沒於為小考而記的英語單
字海,再不然也會被櫻樹老師指導社團事務的碎碎唸擊沉。然而她那幾天過得非常順遂,
順到即使英語小考和社團活動來個雙面夾攻也游刃有餘,悠閒的腦袋瓜自然沒有為了正事
忘記那場邂逅。
  該怎麼辦呢?
  夢子將令人困擾的猶豫和疑問通通裝進粉紅色正方盒內,蓋上紙蓋、選了兩條淺黃底
白點點的緞帶將它漂亮地繫好,遞給身旁的同學接著就採取行動。
  班上有位參與新聞社的同學曾弄來一本名人冊,那本讓還處於有些陌生的少女們立刻
拉近彼此距離、暢所欲言的神奇書本,社團教室也會有才對。果不其然,新聞社副社長一
聽到又是來借名人冊的,很是慷慨地將它借給夢子翻閱,不忘勸誘她跳槽到福利多多的新
聞社。夢子婉拒副社長的好意,確認名人冊中真的沒有那位學姊,便採取土法煉鋼的方式
──利用下課時間到每間教室確認。
  皇天不負苦心人,夢子總算在放學前尋獲目標,還順利跟蹤那兩位學姊去到茶道社外
頭。
  接下來的事情快到她自己都不敢置信。
  雖然說向同學或學姊打聽目標的事情是基本功之一,但這也有可能傳進目標耳裡。夢
子從腦海中刪除這則選項,再跳過大受同學們歡迎卻很浪費時間的「相遇派」,最終得出
直接找上門的結論。
  於是她只在茶道社外逗留不到兩分鐘,就抱著臨時冒出來的藉口拜訪學姊們。
  「安好,穗璃學姊。」
  夢子有點驕傲地說出她跟蹤時偷聽到的名字,那一刻她的腦袋完全不覺得這有什麼問
題。直到前來應門的學姊露出吃驚又困惑的表情,夢子才察覺事情不大對勁。
  嗚,發現出糗的當下臉頰立刻就發燙了,笑容大概也扭曲得很醜吧……而且學姊好像
還處於不曉得該做何反應的狀態,氣氛真是尷尬到了極點。
  所幸另一位學姊注意到門口的異狀,在夢子快要把無辜的學姊一起結成冰塊時開著破
冰船抵達現場。
  「喔,終於有可愛的學妹要加入我們社團啦?」
  用開朗的笑容接過主導權的船長──宮崎志津子學姊,很快地用她的熱情溶化剩餘的
冰霜。
  夢子於是搭上宮崎學姊的順風船,搬出會讓櫻樹老師皺紋加深的跳槽藉口、順利進到
茶道社的社團教室內。
  「歡迎貴客蒞臨!」
  宮崎學姊裝模作樣地替夢子拉開座椅,接著又問她想喝什麼?夢子倒是沒預習茶道社
都做些什麼,一時之間也想不起文庫本裡的敘述情景。慌亂中她瞥見茶桌上的紅茶杯,烏
龍茶的香氣及時救了她。
  「那個,烏龍茶好了。」
  「收到!穗璃師傅,烏龍茶一杯!」
  「妳真起勁啊……」
  和穗璃學姊同處一室聽到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妳真起勁啊」……有點令人沮喪呢。不
過,沮喪感在穗璃學姊泡好烏龍茶並送來面前時,就混進裊裊升起的白煙雲散了。
  茶桌彼端的學姊們目光一致向著夢子,顯然她們都對准新血深感興趣。夢子也不是沒
料到這種情境,於是她先做了簡潔的自我介紹,切入社團話題時,就搭上較常釋出談話意
願的宮崎學姊。
  身為乖巧的學妹,絕對不能在這種情況下太過傾向一邊、冷落了某位學姊,也不能拒
絕學姊的談話。夢子盡責地扮演好乖寶寶的角色,儘管多數時候都是宮崎學姊開口,她仍
不忘看向一旁的穗璃學姊。
  ……不如說,本來就是來見穗璃學姊的。可是宮崎學姊幾乎包辦了現場茶道社的發言
權,夢子只好跟著起舞。
  話題進入喘息點,宮崎學姊滿足地用佇在桌面的左手撐住臉頰,脖子歪一邊,一副已
經把可愛學妹領進門的表情。穗璃學姊依然沉穩地坐著,不時啜飲半涼的烏龍茶。夢子眼
前那杯則是在應付宮崎學姊時見底了。
  後來還是由宮崎學姊主導發言權,穗璃學姊偶爾插個嘴,夢子的談話對象大致上沒有
改變。所幸話題不再繞著入社諮詢打轉。若是談論些班上同學們津津樂道的話題,就算興
趣不大,也能適當地製造小小的驚喜來博取兩位學姊歡心。
  「夢子妳知道嗎?這屆三年級學姊中,有四個特別厲害的人物喔!姬宮、祝原、白石
,還有一個誰來著……」
  「您是想說有『花梨筆頭』之稱的北都學姊吧。」
  「對!真虧妳記得起來啊。」
  「校刊還用四天王來開四位學姊的玩笑呢,班上同學也經常談論她們。記得好像是北
都學姊一派最多。」
  「哎呀!我們班是姬宮學姊派,不過祝原學姊派有上升趨勢。畢竟說到最漂亮的學姊
,果然還是祝原學姊吧?」
  「這個嘛……」
  雖然同學們都喜歡北都學姊,其實我是白石學姊派喔──真想這麼說。
  然而在夢子猶豫是否該坦白時,穗璃學姊起身收拾茶具,分心注意學姊的結果就是回
過神來已經進入下一個打發時間用的話題。
  沒能做場只有自己知道的小小告白是有點遺憾,捕捉到穗璃學姊細心的動作也算有所
斬獲了。夢子這般想著,也就更高興地和宮崎學姊天南地北。
  這個時期大多數社團都面臨一個問題:由於主力社員開始準備大學或就業準備、加上
新生們多半已從嘗鮮期進入穩定期,社員流動量低落,參與社團事務的人也變得比較少。
茶道社的狀況似乎更嚴重,社團教室冷清到從第二學期開始就常常只有兩位二年級學姊使
用,曝露出缺乏低年級社員的社團窘境。這大概就是為什麼宮崎學姊一直暗示希望有個可
愛學妹作伴的緣故吧!
  不過就這麼跳槽的話,櫻樹老師和看好自己的學姊們就太可憐了。夢子對泡茶是有興
趣,但目前還是乖乖學插花就好。
  更何況,她找到茶道社的目的原本就不是為了入社。
  「慢慢考慮沒關係喔!天天過來更是歡迎!」
  這就是當天的結論,以及日後促使夢子繼續打擾的一句話。
  不知不覺間,和宮崎學姊聊天並偷偷注意穗璃學姊,成為夢子去茶道社的樂趣之一。
  或許是因為談話的兩人都太好開話題的關係,即使聊天內容和入社事宜八竿子打不著
,夢子也很能融入宮崎學姊的聲音……並且趁學姊們不注意時,悄悄地將穗璃學姊讀著文
庫本、溫習功課、沖茶、品茗、洗杯子等動作收入眼底。這些動作偶爾會因為和白石學姊
有關的話題中斷,次數並不多。從腦海中揮去宮崎學姊的印象,剩下來的幾乎都是穗璃學
姊迷人的身影。
  就在夢子一頭熱地栽進茶道社放學後聚會的一個禮拜後,白石學姊打來的國際電話頓
時令她陷入矛盾。
  慣例的問好、簡單聊著異國風情、不時穿插的撒嬌、一個小時又數分鐘後掛斷。
  一如往常。
  卻又不太一樣。
  白石學姊也有注意到嗎?
  好討厭。
  好討厭這種變化。
  好討厭明知道這麼做很不應該、卻選擇了自我寬恕的自己。
  這樣下去,會陷入混亂的。
  必須儘早……回頭才行。
  夢子如此惦記著、警惕著,獨自在房裡許下沒人知道的自我期許,並決定從隔天開始
回歸真正的一如往常。
  「妳笑什麼?」
  ……當她再度察覺此事的時候,已經是和穗璃學姊展開有點刺激的放學後電車幽會第
二天。
  穗璃學姊溫柔的臉龐在車箱燈光映照下,朝著夢子綻開只限此刻的微笑。夢子仔細地
將這片笑顏深深記入心裡。待穗璃學姊藉故替她調整衣領的細膩動作結束,她這才回答:
  「穗璃學姊,明明笑起來這麼漂亮,卻要等志津子學姊離開了才肯笑呢。」
  穗璃學姊沒有否認,而是用迷人的淺笑答道:
  「就跟往常一樣啊。」
  是的,就跟往常一樣。
  相對來說不太一樣的一如往常,是從三天前開始的,而且速度之快,實在不是一介少
女可以預料得到。
  契機在於宮崎學姊難得替三人泡茶時,留下來的兩人透過目光傳遞的訊息。
  穗璃學姊總是靜靜地注意著她,她也總是趁談話空檔瞄向對方。僅僅如此,就可確認
雙方皆已適用許多曖昧又甜蜜、光是想像就令人有點臉紅心跳的概念。
  只可惜茶包與熱水器太過便利,宮崎學姊很快就回到茶桌前,揪住夢子就是另一場遙
無止境的閒聊。
  要是宮崎學姊知道了同班同學和學妹的心事,會不會識趣地暫時離開這兒?那樣或許
很不錯。但是趁宮崎學姊不注意時,悄悄地跟穗璃學姊四目相望,似乎更能滿足十六歲少
女那稍微夢幻過頭的心情呢!
  模糊的、曖昧的、讓心頭湧現一片暖意的心情──盡來自於無法不注意自己、卻只能
在好友身旁保持靜謐的穗璃學姊。
  因此當宮崎學姊下了電車之後,獨處的兩人就不必再偷偷摸摸了。雖然無法大膽地訴
說自己的心情,只要能和穗璃學姊共同蘊釀一些回憶,夢子就感到十分滿足。
  三天前,她還得趁聊天時假裝不經意地看向對方。現在,已經可以站得很近並與對方
四目深交。事情發展順利到彷彿再也沒有誰或任何事情可以打擾她們倆……除了一個人。
  白石學姊。
  每當她想起和白石學姊交往的過程,以往充滿自信的自己就變得好陌生。
  或許自己其實是憧憬著那種既不能、也不該用二分法區別的感情狀態吧。
  而穗璃學姊儘管在各方面與白石學姊有著很大的差異,她們倆在與自己接觸時所選擇
的位置與距離,卻是一模一樣的。也許這可以解釋為何事情並沒有在該踩煞車的地方結束
,反倒乘著順利過頭的氣勢一口氣發展至此。
  夢子注視著穗璃學姊胸口的黃色水手領,現在反而有點想念聒噪不停的宮崎學姊。
  沒辦法把視線從穗璃學姊身上移開的話,對於白石學姊的情感就會弄得她好難受。
  為了撫平躁動不安的心,夢子只得想方設法滿足日漸增長的補償心理。
  「白石學姊她啊,在瓦倫坦節寫了一封信給我……」
  一聽到「白石學姊」,穗璃學姊的笑容就失去自信了。一直注意著那張笑容的夢子很
清楚,但笑容的主人似乎沒有察覺這細微的變化,夢子也就乖乖地配合對方,假裝沒有發
現。
  入夜前的最後一抹橙霞映在緩緩變化的容顏上,照出逐漸褪色的笑容極力遮掩的悲傷
。然而破綻隨著時流越發明顯,終於還是在微暖的眼角匯聚成淚。
  現在是可以觸及那股情緒的時候了。夢子用輕微的不安與疑惑包裝好聲音,溫柔喚道

  「穗璃學姊?」
  穗璃學姊接過夢子準備的手帕,輕拭眼角的淚水,重新整頓情緒後遞還給她。本來不
是很喜歡象牙綠的夢子,因為穗璃學姊留在上頭的淡淡香味改變了念頭。後來那只手帕被
她收進書桌抽屜的一隅,時不時就拿出來觀賞。
  吸附在上頭的淚水痕跡很快就看不見了,穗璃學姊的氣味也將會消失。可是這些並不
會改變穗璃學姊曾經使用過這只手帕的事實。
  ……該認真思考跳槽到茶道社的可能性嗎?這樣就可以名正言順天天和穗璃學姊見面
了。不過,每當這種念頭浮現,就會跟著冒出櫻樹老師與三年級學姊們苦苦哀求她別這麼
做的畫面。而好心腸的夢子呢,當然就會聽話打消念頭……隔天再做考慮囉。
  「好了,唸書唸書──」
  收好手帕、輕輕地拍兩下臉蛋,夢子重新打起精神迎戰不怎麼拿手的日本史。從桌子
旁邊的書櫃上抽出參考書的時候,眼睛自然地瞄向同一層邊邊放著的相框。她若有所思地
觸摸淺青色邊框和分散在框框四周的純白色可愛雲朵,然後從抽屜裡取出原本裝在裡頭的
相片,看了看,仍無法決定要不要將它裝回去。最後乾脆把相片連同相框都收進抽屜內,
就放在格子手帕的斜對角。
  唉。
  不知為何,忽然好想聽白石學姊的聲音喔……
  想聽她說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然後不著邊際地撒撒嬌、直到通話時間結束。
  ……或許,提一些穗璃學姊的事情吧。
  青空
  「電話講完啦,大忙人。」
  紅子的聲音猶如酸黃瓜切片沾上泰式酸辣醬,將她剛脫離手機還有點溫熱的耳朵先麻
過一陣,然後才酸溜溜地灌滿整個耳道。被迫用耳朵品嚐相隔一個小時左右的尖嗓音,倚
在床頭的她做出最能迎合那股聲音的反應──像隻可愛的小白兔朝對方投以無辜的目光,
順帶一句簡短的「嗯」。
  「又是那個學妹?」
  這次紅子不知為何沒有乖乖後退一步,反倒盛氣凌人地甩著烏黑秀髮逼近到十……馬
上又拉短到五公分左右的距離。這段距離介於一對兩個鐘頭前塗上肉色護唇膏、一對才剛
補上亮橙色唇膏的嘴唇之間。
  明明是如此令人心跳加速的距離,卻看不太出來紅子那張標緻的臉蛋。她思量數秒,
得出一道絕對會讓對方不太穩定的情緒更加惡化的結論。可惜在善解人意的自我甦醒前,
大而化之的自我先一步奪得了發言權。
  「紅子,妳妝好濃喔。」
  「……啥?」
  聽說女人在這種情況下使用最精簡的反問句,並非真的聽不清楚或不懂意思,而是為
了給予對方為自己犯下的錯誤做好最強烈的心理準備。紅子此刻的反問正是這個意思。
  可是她並沒有傻傻地去做心理準備,反倒順著言不由衷的反問,揚起微笑道:
  「很美麗,我很喜歡!」
  一腳踢開解釋的機會、用真心的讚美取悅對方的結果──以往很有效的技倆,這次卻
沒能如願轉移焦點。
  紅子的臉龐浮現她尖酸刻薄地對待外人時會有的表情:下巴上揚、眼睛稍微瞇起來、
下唇噘起,同時釋出「輕蔑」與「放馬過來」的敵意。輕蔑不言自明,放馬過來則是紅子
好勝性格一貫的挑釁。要是跟紅子共同生活半年多了還搞不清楚這副表情,接下來被甩巴
掌或是扔東西也是在所難免。
  那如果早就將對方的脾氣摸個徹底呢?答案是──「啪」地一記清響的巴掌聲。
  也就是說……根本沒得選擇。
  非得挨了記不是很痛的巴掌,才輪得到她掌控局面。而她只要溫柔地包容這一切,紅
子的銳氣就會明顯受挫。
  「……對不起。」
  然後差不多過五分鐘,僵局就會被紅子歉疚的聲音化解。
  「不過是妳欠打,誰叫妳要做那種讓我生氣的事情,還想轉移話題。」
  聲音歉疚不代表她就認為剛才所有的行為都不適當,必須從她刻意漏掉的訊息去反推
。以這回狀況來說,就是「被指出妝太濃就呼巴掌的確是自己不對」的意思。萬一把原因
與結果拆開來重組,不論哪種組合對紅子的道歉都不成立。因此究竟是因為跟學妹講電話
才被打?還是因為那句妝好濃才被打呢?挨打的少女每次都想搞懂這一點,即使動手的少
女根本不在乎這些事情的關聯性。
  通常我們不太會稱二十歲的女性為少女,特別是穿著打扮、行事風格皆相當成熟的女
性。事實上在紅子的社交圈內,也沒有人如此稱呼她。唯一將紅子冠上少女之名、卻又不
讓當事人得知的,只有臉頰正微微發燙的另一位少女。
  一般人喚她「白石」。
  紅子則叫她「羽衣」。
  另外也有每個禮拜短暫出現的「白石學姊」。
  如今短暫的定義正逐漸改變。理應對此變化感到寬心的紅子,卻仍在每次通話結束後
鬧起小小的彆扭。這麼說或許有些抱歉,但──對一個小自己四歲、還遠在大海彼端的少
女如此斤斤計較,未免太幼稚了點。
  這就是為何羽衣偷偷稱紅子為少女的緣故。
  不管怎麼說,會因為她每週一次、僅止一小時又多一些些的越洋電話吃起醋來呼巴掌
,也只能歸咎於過分綻放的少女情懷吧?
  明明在外待人處事十分穩重,兩人獨處卻變回與年齡不相稱的少女,這樣的紅子確實
挺可愛的就是了。
  至於害紅子少女情懷爆發的那件事……要是她願意多忍耐幾次,或許就不會再一個勁
兒地吃醋吧。不,難道是因為早就冷靜下來、跟上自己的分析,才甩下那記巴掌也說不定
?不不,這樣就不像為愛迷昏頭的少女了。不不不,如果是紅子,是有可能兼顧少女與冷
靜的──就這樣,露出小兔子臉的羽衣不斷在心中反覆爭論,始終無法在這場分析中做出
定奪。最後還得靠紅子湊上來的肢體接觸回過神。
  「拉小提琴給我聽。四季,自選。」
  「樓下樓上都會抗議啦,光是熱身就會被罵翻天了。」
  「好吧,那吻我。」
  「……別這樣啦。」
  羽衣苦笑著別過頭,但紅子不死心,硬是要將嘴湊過去。兩人裝模作樣一會兒,羽衣
就放下無謂的抵抗,任憑那對帶著針對性的亮橙色雙唇覆上她的嘴。
  每週三是和夢子通話的日子,紅子故意選在這天親自下廚,再配合小小的脾氣與撒嬌
,目的全是為了儘快把羽衣從過去之池拖上岸。雖然寧可彆扭地拐彎抹角也不願打開天窗
說亮話,將之歸納為紅子可愛之處也情有可原。
  有點膩人地滾了幾分鐘的床,自認目的達成的紅子這才抱起擱在房門口的幾個紙袋、
準備到廚房大顯身手。看著同居室友重新打起精神的模樣,羽衣也像被感染似地比稍早更
有精神了。
  換句話說……每週的這個時候,果然還是會痛。
  安藝夢子。
  去年在入學典禮上見到的這位一年級學妹,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對於第二學期就要
前往德國、並未認真考慮感情依歸的羽衣來說,是很值得一試的目標。後來果然讓她追到
手了,事情順利到彷彿她們天生就是一對。
  於是她那不帶善意、也不帶惡意,僅僅是為了滿足私慾的遊戲開始了──學姊與學妹
、女生與女生的扮家家酒。
  夢子不像是個過度在乎外人目光或容易受排擠的少女,但畢竟還處於新學期的適應期
,一下子就與高年級學姊傳出緋聞,可是會嚴重影響人際關係的。兩人討論的結果,羽衣
決定用私人家教的名義,放學後就在夢子家裡帶她唸書、傳授幾個老師的出題傾向。當夢
子父母不在家,她就為夢子拉幾首練習曲、舉辦只有一名聽眾的迷你演奏會。有時候她們
也會聊聊學校內的熱門話題,為此羽衣還特地向同班同學們惡補最近的八卦。羽衣沒發現
的是,其實自己本身就是這屆三年級生的四大話題人物之一。
  「想不到大家都在討論的白石學姊,居然就站在書桌旁教我功課呢!」
  所以當夢子甜甜地笑著如是說的時候,羽衣才領悟到──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帶給
夢子沉重的壓力。
  於是她隔天就到一年級班上指名要找夢子,在眾多一年級生的見證下以行動宣示主權
。在同學們、隔壁班同學們面前被光明正大帶走的夢子,旋即成為附加於白石學姊底下的
小八卦。
  從她們公開往來那天起,夢子開始提供一些簡單的回饋。
  夢子以課業穩定為由,說服父母不再需要好心學姊的免費家教,放學後那段時間她們
就做些夢子真正想做的事情。羽衣陪她參觀好幾個社團、逛逛商店街、坐在公園吃漢堡、
到百貨公司挑衣服,兩人一同累積的回憶越多,夢子臉上的笑容出落得越漂亮。
  等到羽衣意識過來的時候……情愫已然誕生。
  下次她們在學校附近一家咖啡廳獨處時,羽衣說出了將在第二學期出國的規劃。沒想
到──
  「好厲害!我連日本都沒踏出過,實在很羨慕學姊可以去歐洲呢!」
  ──夢子並未做出羽衣預料中的負面反應,而且還反過來積極討論這件事。
  甚至連聽到「順利的話可能會在那邊待幾年」這句話,夢子都沒有受到打擊。
  「這麼說,等到我畢業以後,就可以去德國找學姊囉!」
  還說出這種令羽衣備感沮喪的天真話語。
  這麼一來,自己不就真的是個自私自利、耽擱掉憧憬著自己的學妹前程,那種惡劣到
了極點的學姊嗎?
  好討厭。
  好討厭這種變化。
  好討厭明知道這麼做很不應該、卻選擇了自我寬恕的自己。
  可是她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
  無法要求對方先行離開自己正深陷其中的扮家家酒。
  「乾脆不要出國好了……」
  隨著時間流逝逐漸複雜起來的心情,終於在第二學期開始的前幾天,也就是搭機當天
瀕臨極限。這天夢子還被扣在九州的全家旅遊中。羽衣步入機場大廳就是一片恍惚,不經
意脫口而出的這句話立刻引來同行音大生非常強烈的關懷。
  啪!
  那是紅子第一次甩她巴掌。
  「臨陣脫逃的人最欠打了。」
  那是紅子對她說過的第一句話。
  「既然要放棄,幹嘛還來集合?」
  第二句話。
  「回去做妳的花梨大小姐不是很好嗎?」
  緊接著是第三句話──酸溜溜的,標準紅子風格。
  「我不是大小姐類型啦……」
  而這是她對紅子說的第一句話。
  啪!
  換來的是第二記巴掌。
  「說那種令人生氣的話,還想轉移話題。」
  這個得理不饒人的女人是怎樣……不過,用亮橙色嘴唇與尖銳聲音織出的話語,字字
句句都傳進了羽衣的心裡。
  姑且不論是否真因為那兩記巴掌清醒過來,羽衣最終並未臨陣脫逃,而是跟在兇巴巴
的紅子身後一起搭上飛機。然後……濃郁的起司味籠罩住整架飛機,紅子的呼喚聲將她從
回憶中喚醒過來。
  「登登!紅子特製千層麵!」
  穿上圍裙的紅子笑盈盈地端著一盤有點像千層麵的食物。羽衣看了看那宛如遭逢紅色
土石流的起司肉醬山,呆滯兩秒後揚起微笑。
  「看起來好好吃喔!」
  今天的晚餐是紅子特製千層麵,一種從口味上來說無可挑剔、視覺呈現卻偏向天災或
是抽象畫的食物。熱量有點高,但很好吃。
  吃到一半,羽衣的聲音穿過樓下的喧嘩與樓上的小喇叭聲,對忘了脫掉圍裙的紅子問
道:
  「妳還記得成田機場的事情嗎?」
  紅子先是點點頭,然後搖頭,接著又點頭。最後她用衛生紙擦過嘴,直視羽衣雙眼說

  「那天的青空很漂亮。」
  紅子的微笑像極了扮家家酒的少女。羽衣用湯匙舀起一小口肉醬,放入嘴裡邊嚼邊提
醒她:
  「那天是陰天喔。」
  蕃茄肉醬的味道柔柔地滑開。
  「我知道呀。」
  紅子如是說。
作者: xinchen0223 (xinchen)   2016-09-26 00:15:00
作者: lonesomefrog (小蛙)   2016-09-26 22:30:00
推 有點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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