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殺機
入夜後,街道上的行人漸漸稀少,而織網般的窄巷中卻亮起了千萬盞鬼眼般的燈火,紅的
燈是只在晚上營業的風月場所,綠的燈是不入流的酒鋪客棧。在這些幽暗燈火下穿行的人
大都面目模糊、舉止閃躲,柏渃瑤亦是其中一個。她從小客棧中走出,挎著個舊布包匆匆
走向巷口,準備搭乘前往未城的騾車。
到了轉彎的死角處,一名週身裹黑袍的男子突然閃出。她連人影都沒看清,只覺眼前一花
,喉嚨上有涼風掃過,隨即腰後有人用力推搡,就重重摔倒在地。她張嘴想呼救,卻只發
出呲呲氣音,原來氣管已被割開。鮮血從頸部裂口噴湧而出,她用剩下的氣力艱難轉頭,
想看兇手是誰,卻只見到一雙深色麂皮靴子。
她在黑暗中沉靜下來,斷了氣。
天亮了有霧。
端止愷早起,正在洗漱。背後床鋪的方向傳來窸窣聲,她回頭瞧見側躺著的洛海正注視著
這個方向。女孩下巴尖尖,眼色澄清安靜,蒼白的臉上有種沉思的表情。
止愷取過毛巾在銅盆中洗淨擰乾,走到床邊,輕輕的替她擦臉,說:「妳醒了?」
她只是凝視止愷,過了好一會才問:「你是誰?這是哪裡?」
「等妳好了再問吧,該喝藥了。」止愷端過一碗湯藥,用瓷勺喂她,手勢平穩而堅定,她
只得喝了一口。
藥異常酸澀,她皺了皺眉,說:「好苦。」
「好了就不用喝了。」
「……我怎麼了?病了嗎?」
止愷放下碗,說:「妳高燒了好幾天,忘了?」
她扶著額側努力思索:「我跟柏渃瑤阿姨離開家……然後……」她的眼神突然顯得茫然,
像是想到了甚麼,卻又有著翻不過去的障礙。
端止愷立刻制止她:「既然忘記就不用想了。妳被交給了我,所以妳要聽我的話,先喝藥
。」說完繼續把藥送到她嘴邊。
她瞪大眼睛,想再說什麼,可勺子已經碰到了嘴唇,藥的熱氣撲了上來。她無從拒絕,只
好喝了下去。止愷就這樣繼續餵她,直到一碗藥喝完。
酣夢草粉再次讓她神智恍惚,也唯有這樣,才能把悲慘的記憶暫時鎖進角落,讓她的心情
平復,病情得以好轉。
止愷收著碗,忽然對她說:「我的名字是端止愷。這裡是紫安城中的禁衛營。」
洛海搖搖頭:「我沒聽過。」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謝謝你照顧我。」
止愷抬起目光打量她,見她正怔怔的望著天花板。她的額頭灑滿了晨光,長長的睫毛下掩
映著深紫色的瞳仁,色彩明麗神情沉鬱,有種不真實的精緻,簡直像是畫中人。她的手臂
搭在床沿上,細長勻稱,在陽光下白皙得幾乎有些透明。初見時就是這隻手深烙進眼中。
她的清新纖細與周圍的盛大惡意形成了極端的對比,令止愷疑惑,這一次命運到底在玩什
麼把戲?
她也停頓片刻,才說:「妳大病一場康復不易,應當珍惜。我打算……」
正說到此處,身後忽然傳來粗重的敲門聲。她正休養,照理說應該沒有部屬會來打擾。但
無論是誰,不能讓無關人見到洛海。她低聲叮囑:「不要出聲。」隨即放下床帳走到門口
,「是誰?」
「少卿大人,小的有要事求見。」外面一男子聲說。
她開了門,見到兩名身材高大的黑袍男子,風帽拉下低低的擋住眼睛。兩人端正站立的姿
勢一模一樣,手也都攏在袖子裡。左邊那人從帽子下瞥見開了門,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絲
笑意,說道:「大人,我叫帝白鹿,他叫帝褐鹿,我們專程來拜訪。」
端止愷見這陌生人目細鼻鉤,眼光淩厲,已有了戒心,只道:「我在休息,不見客。」
帝白鹿咧開嘴,笑容更濃,嘲弄的說:「大人儘管歇著,我只想見見您這裡新來的那個女
人。」他見端止愷身量普通且臉色憔悴,沒將她看在眼裡。話音一落,他刷的一聲抖開衣
袖,露出兩把綠瑩瑩的指刀,似在空氣中幽幽閃光。帝白鹿心中得意:這任務實在簡單,
從頭至尾只是舉手之勞,虧得當初還被再三叮囑。帝褐鹿靜靜觀望,並不出手。
端止愷卻依然擋在門口,並沒如他們所料般的驚愕退開。她眼光往下看,見兩人都穿著黑
色麂皮靴,這靴子制工粗糙,多為強盜或流浪武士所用。他倆身上裝束雖然體面,卻被靴
子洩了底。
她只冷冷問道:「是誰收買你們?」
帝白鹿伸指刀在她胸口虛點一下,說:「讓開,看在你還有一分眼力的份上,我不殺你。
」
床帳中的洛海看不清外面的情形,但聽到那個「殺」字,心裡寒意陡生。下一刻,耳邊乍
起金屬相擊清越聲響,如同昏暗肅殺的天穹下冷風刮起,乾枯的樹枝紛紛折斷。外面人影
晃動,有人突然倒下,傳來沉悶的撞地之響,整個房間為之一震。
原來剛才帝白鹿話音剛落,端止愷手掌一翻,突然現出把匕首,迅捷無比的削到他右手,
噌的一聲,兩根指刀應聲而斷。
帝白鹿驚怒交加,左手指刀急刺取她右眼。端止愷低頭避過,匕首反手格檔,正遇上往自
己腦後回刺的指刀,嚓的一響這兩根指刀又同時被削斷。
自出道以來,帝白鹿身經百戰,從不曾在兩招內就被毀掉兵器。對方的匕首固然鋒利異常
,身手更快如鬼影。他額上冒汗,急步退後,用眼色示意帝褐鹿加入戰局。可就在這瞬間
,卻見帝褐鹿臉上充滿驚恐,他的心也暗暗往下一沉,幾乎同時,脖頸上突感冰涼,低頭
看,見自己胸前衣襟已被流出的鮮血染紅。他難以置信的抬起眼,往端止愷走近一步,想
要講話,喉嚨上的傷口只汩汩冒出血泡。他喘了幾口氣,目光漸漸空洞,終於歪倒身子,
躺在地上斷了氣。
帝褐鹿本已走進門,這時又退了出去,顫抖的雙手在袖筒裡怎麼也伸不出來。
端止愷彎腰在帝白鹿的黑袍上擦淨匕首上的血跡,將之插回鞘中,森然說:「把你同伴的
屍體帶走。」
帝褐鹿瞪著她,果然依言彎腰拖起屍體,走了一步又停下,顫聲道:「我……我不走。」
他的神情比帝白鹿木訥幾分,眼神卻更為倔強。
端止愷只點點頭,静等著他。帝褐鹿站了片刻,情緒慢慢鎮定下來,把兩手藏回袖中,彷
彿在思考。忽聞哧啦兩響,四根指刀刺裂衣袖,化為碧芒激射而出,其中三道分別射向端
止愷的眉心、喉頭與小腹,另一道射向床帳裡。帝褐鹿的性情深沉陰險,招式更為毒辣,
剛才短短時間內已在指刀上淬了毒,務必要兩人之一賠上性命,大概料想端止愷若要保住
自己,就救不了帳中之人。
這卻激怒了端止愷,使她的反擊再也無所保留。她的匕首本已入鞘,此時手指一拂,匕首
急速脫鞘飛出,將那射向洛海的指刀削為兩半。另三根指刀已到面前,她急轉後躍,整個
人折為兩半般的後仰,指刀貼著胸膛勘勘擦過,全都釘入牆璧,而她伸長手臂已取到了木
架上的劍。
帝褐鹿這時往床邊撲去,一把扯下帳子,順勢祭出毒爪襲擊床上之人。就在此一剎那,端
止愷手中劍光暴長,彷彿在房裡打了道雷電,雪亮光芒將鐵爪斬落,餘勢未消,把帝褐鹿
的頭顱也劈掉了一半。
那殘驅倒下後,止愷完全顧不得其他,急忙上前查看洛海的情形。只見帝褐鹿噴出的頸血
染紅了淺白色床帳,一時分不清她是否也受了傷。她躲在角落,雪白的臉上濺有血滴,兩
眼圓睜,顯是受了驚嚇。她伸手把女孩拉到近前仔細檢查,發現她並沒受傷,只是左邊的
頭髮被削斷了,如紫色落絮般散落在被褥上。她用手指抹去洛海臉頰上的血跡,盡量平聲
靜氣的開口:「沒事了。」再一猶豫,突然下了決心,又說,「這裡不能再住了,我帶妳
走。妳想去哪裡?」
她不能回答半字。
止愷催促:「一個妳願意住久一點的地方,也許幾個月,也許幾年。我可帶妳去廖空紀的
任何地方。」
突然有某種強烈的願望把她的思緒引向某處,她的眼睛裡閃過一絲亮光,穿透記憶的厚厚
塵埃,終於找到了這個詞:「……鎏金塔。」
止愷盯著她看,眼光變得有些嚴肅:「為什麼是那裡?」
「那是哪裡?」她茫然的問,屋裡濃重的血腥味讓她開始覺得不能呼吸。
「那是北方監獄所在地,整個鎮子都是監獄。」
她眼光發直,又低聲說:「他在那裡……」彷彿有盆冷水從窗外潑入,淋到她頭頂。她的
身體微微一顫,手抖得那麼厲害,好像有個巨大的聲音驚嚇了她似的。她沒有意識到剛才
那句話竟是她自己說的。
端止愷扶住她的肩,見她的眼神像噩夢般空洞,自己的臉色也變了。
鎏金塔。夕陽墜落後高牆下的墳場。
是什麼從某個未知的陰冷洞穴中往她吹來一聲模糊的嘆息。泥土掩埋下漸化灰燼的軀體…
…曾經的和悅笑容……
那股窒悶的空虛感又在眼前了,她低低呻吟,蜷縮身子抱住頭。接近了,比死亡更無底的
空虛,在乾冷的空氣中拉緊的弦,即將「錚」的斷開。再也無法挽回,正因這難以忍受的
痛苦,她才寧願放棄生命。
「為甚麼我……還活著?」她哽咽著說,更像是種責問,隨著說出來的每一個字,眼淚傾
洩而下。
她的肩頭那麼熱,熱氣從她身體內部燃燒出來,燒燙了止愷的手心、雙臂、肩膀和胸膛,
彷彿下一秒這人就會被燒成灰燼。止愷用力伸手將她拉回緊靠在自己胸前,她無力的往左
傾斜,鼻息貼上了她的手臂。
她感覺到女孩身體那不自禁的顫抖,忽然有種幻覺,好像整個世界都冰冷,只有她跟洛海
,這緊緊偎依在一起的兩個人才保有著些絲溫暖。
她說:「……活下去,因為我救了妳。」這是唯一的答案,她給的答案。她不會讓女孩死
,為了這,就算徹底改變自己腳下的道路也在所不惜。
洛海似乎聽到了,她抬起頭,青白的嘴唇還在微微顫抖,眉尖帶著一絲迷惑。止愷取水過
來,餵了她一顆酣夢草丸,又吩咐:「睡吧,一切都會好的。」
洛海呼吸著,兩眼漸呈恍惚,覺得渴睡,過了不久,終於睡著了。
等她睡著後,止愷把床褥上的斷髮收攏,這綹深紫髮絲輕軟若無物,她把它們包在一塊切
下來的衣角當中,收藏起來。
黃昏,歌沅楓伺候女皇沐浴薰香完畢,回到自己住處。她正用著茉莉花皂在銀盆洗過手,
忽然傳來稟報:「女官大人,有位帝白鹿武官求見。」
她換了盆溫水,略略浸泡,再用一大塊薊紫色絲帕將手細細擦乾,這才道:「帶他到偏廳
,妳們不用守門了,都退下吧。」
「是。」侍女依言退下。
進了偏廳,她看見地上躺著一人,正是昏迷不醒的洛海。帝白鹿站在一旁,兜帽依然低低
的放下,擋住了臉。
她心內驚喜,臉上卻不動聲色,走到跟前說:「你不按計劃行事,險些搞砸了。但人既然
已帶來,算你命大,你們速速出宮去吧,酬勞我會派人送上。」
「帝白鹿」卻不答話,依舊動也不動的站在原地。
她皺眉道:「你還要什麼?」
「帝白鹿」拉下風帽,露出一雙冰冷的黑眼睛,卻是端止愷,低聲道:「妳雇的好殺手。
」
一看見是她,沅楓知道事情不妙,立刻後退。可對方的手一動,不知怎的就已捉住她的手
臂,那幾根手指像鐵鉗似的,捏得她的臂骨像要斷掉,不禁呼痛:「妳……放開我!」隨
即脖子上微微一涼,肌膚生疼,已被鋒銳的匕首抵住。
端止愷注視著她,說:「叫馬車來。」
沅楓知道她正在氣頭上,不敢違逆:「先放開我,我才能開門叫人。」
「不,妳自有方法,隔著門叫人來。」
她眼睛往旁邊一瞟,止愷順著她的目光看去,見牆上掛著個黃玉水仙燈盞,燈下垂著五福
綠絲絛。止愷暫且放開她的手臂,伸手拉動絲線,門外果然響起清脆鈴聲。
歌沅楓微微嘆了口氣,問:「那兩人死了嗎?」
止愷默默的看了她一眼,眼中的寒氣令答案不言而喻。
沅楓又道:「不是我吩咐的,是他們狂妄自大、擅自行動,我知道他們傷不了妳。」
止愷並不回應。
門口很快傳來腳步聲,架住她脖頸的匕首緊了一緊。她無可奈何,揚聲說:「我要一輛馬
車。」
「是,大人。」過了一會兒,侍女回報說馬車已帶來。
端止愷道:「叫他們把車趕到廳門,妳跟我們一同上車。」
她照樣吩咐下去,之後挑挑眉毛:「妳要帶上我,去哪裡?」
聽見門口傳來車輪滾動聲,止愷拉上帽子,一手抱起洛海,一手用匕首抵著沅楓的後背,
在她耳邊說:「妳是聰明人,別耍花樣。」
她想看看這人究竟想做什麼,便依從了。廳門開了,馬車果然被推了過來,後車廂的門正
對著廳口。她走在前面上車,端止愷抱著洛海隨後跟來,說:「去我住處,然後叫車夫走
,車留下。」
路上短短片刻,沅楓坐在兩人對面,眼光晶瑩流轉,嘴邊微微含著一絲冷笑。端止愷低垂
目光並沒看她。一路無言的到了禁衛營。
一進門,沅楓只見滿地血跡,兩具屍體橫陳,她已見過不少血腥場面,仍是不禁皺起了眉
。
端止愷先把洛海安置好,這才回頭對她說:「關上門,過來。」
她提起裙擺,小心的避開地上血跡走來。止愷指指洛海身邊的空位:「躺上去。」
她厭惡的看著染血的床褥,搖頭:「我才不要。妳……」
止愷語氣森冷:「到了這個時候,妳還不明白,發號施令的人是我?」
沅楓一抬頭看到她眼中燃燒著的黑色火焰,這張無表情的臉孔卻比甚麼都冷峻。她被這股
似曾相識的氣勢攝住,打了個寒顫。
她輕碰她背脊,緩緩道:「不要逼我殺妳,躺下。」
她不得已,只好上床躺下了。她兩眼不住的打量止愷跟這屋子其他地方,背後有股冷氣向
上竄升:這人瘋了?究竟想做什麼?
端止愷同她對視著,過了一會兒,目光漸漸恢復平日的漠然,說:「妳躺幾個時辰,醒來
之後,不用再找我。」
沅楓全明白了,原來她是要走。她低聲說:「聽聽妳剛才說話的口氣……端止愷,妳可以
躲開我,可以躲開段奕慧,可是,能躲開妳自己麼?」
止愷眼中又閃出鋒利的光,俯身捏住她的雙頰,往她嘴裡塞了顆酣夢草丸,讓她含水吞下
。沅楓抬手抓住她的衣袖。竟然把她扔在這血腥恐怖的房間裡,還要逼她獨自睡上半天?
可她的身體突然變得毫無力氣,手指漸漸的從袖子上滑落。她睜大雙眼望著他,眼裡混雜
著些微的懇求、迫切的希望、強烈的決心,而端止愷只以沉默回應。
「端止愷……」她含糊的喚道,聲音低下去,連自己也聽不清楚了。
等她入睡後,端止愷簡單收拾東西,抱起洛海上了馬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