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荒城之鹿
湄這才看到愷的腰帶上斜佩著把匕首,忽然明白了:他倆是瓦族人,自己目睹他用水給賞
青治病,恐怕即將會有殺身之禍!她想逃,但被愷的目光所懾,竟然腿腳僵硬,邁不開步
子。驚怖之下,她卻還算鎮定,出聲問道:「賞青妹妹,妳的頭疼好些了嗎?」
賞青立刻答:「好多了,阿湄,多虧了妳。」
愷聽見她倆對答,這才轉開眼光,不再盯視著阿湄。
賞青對他輕聲說:「阿愷,扶我上去吧。」
他依言扶她上了岸坐下,自己到旁邊擰乾衣服上的水。
湄驚魂未定,又瞟了他幾眼,回想起當他露出那銳利眼光時,自己不自禁全身發冷、恐懼
萬分的經歷,可現在當他敛去鋒芒,看起來又只是個內向尋常的年輕人。他到底是誰?她
滿腹狐疑,但畢竟是真心實意的擔憂賞青,先放下疑慮,掏出手帕上前,想替賞青擦拭臉
上的水漬。
賞青望著她笑了一下,搖了搖頭,抬手在自己臉上輕輕劃過,所有水跡都瞬間蒸乾了。她
平靜的說:「我是水族人。」
湄呆呆的望著她,不知道該說什麼,過了很久才道:「妳……是自由身?」
「是的。」賞青點點頭,又說,「別害怕,我不會傷害妳。現在天還沒亮,我們就在這裡
告別吧。請妳回帳篷後,把今晚的事情忘了。」
湄連想都沒想就說:「可是妳身體有恙,這一路上風餐露宿,怎麼受得了?我走南闖北,
什麼樣的人都見過,我並不在乎妳是哪族人。」
她這話一出口,賞青不禁怔了怔,湄的說話,似乎令她又回憶起了什麼。但……
她摸著額頭沉思一刻,轉頭對愷低聲說:「阿愷,我們還是走吧。」
愷想了想,卻說:「留下來。我們兩人行走,在這條路上會引人注目。只要她不往外傳話
。」
「我是擔心會連累她……」
「賞青,」湄把手輕輕搭在她肩上,「我把妳當妹妹看待,妳願意叫我一聲姐姐嗎?」
賞青凝視她片刻,眼睫漸漸沾溼,終於點頭,叫了聲:「姐姐……」
湄摟著她,感覺到她瘦骨伶仃的身軀,心裡充滿了憐惜:「好妹妹,等我們到了前面鎮裡
,就找個醫生給妳瞧瞧。」
經此一亂,愷帶著賞青回到了車上,湄自回帳內去休息。
愷問起她頭痛病發作的情形,她自己也並不十分清楚,因此只能猜測與酣夢草粉的用量減
少有關,但停用藥物是遲早的事,是以也只好靜觀後續。
自此開始,賞青的記憶就彷似舖滿了浮萍的池塘,偶有微風吹過,露出稍許的漣漪。但水
面下掩蓋的不是碧綠瓊波,而是支離破碎的過往。她從中窺見的線索越多,就越不敢回顧
,很多事情,如果能夠忘記,倒更是一種幸運。
她自己的事先不說,端止愷也是一個丟棄了過去的人。她可以肯定,以前兩人確不相識。
那麼,從危機四伏的丹城中救出了自己,還對自己無微不至的照料的她,在沉默與堅忍背
後,到底隱藏著甚麼樣的理由呢?
愷帶著一種默然的決棄,對逐漸遠去的故鄉毫無留戀之情,那種清醒反襯出她的茫然,必
要時無比的冷靜決斷也更顯得她軟弱。那麼,是什麼樣的遭遇,竟使得這樣一個人也落到
今日的地步?
她心中的這些疑問,都暫時得不到回答。身邊的這個人,實在是沉默得連半句有關自己的
話都不想多說。
同行多日,某日早晨晴空萬里,幾縷如絲的白雲悠然飄浮於高處。
湄在河邊練歌。她的歌喉清揚透亮,高亢處直上雲霄,低迴處裊揚如暖風。今日的歌聲格
外歡暢舒展,仿佛預示著這會是個美好的日子。
賞青幫著收拾好帳篷,就坐下來聽得入迷。她以前從不知道,歌聲旋律可以如此引人入勝
。湄真有本事,不但有一技之長,還能從不抱怨辛苦瑣碎的管好樂團這麼多人。相比之下
,她甚麼也不精通,若有一天需要依靠自己的雙手生活,那該怎麼辦?
她托著腮幫子沉思:如果能像湄這樣,該有多好……
一旁,愷正幫著西大叔把行李綁上馬背。她跟大叔一般高,看著雖然並不壯碩,力氣卻甚
至更足,輕輕巧巧就綁好了兩大包鍋碗瓢盆水壺等什物。
西大叔口若懸河的扯著馬經,也不管聽者有沒有回應:「這馬是平池的,力氣大,能吃苦
,又不耍性子,真是沒說的。那村子位在地火平原之上,高山會噴火,山下四季溫暖。可
只要一出地火平原,爬上鐵霧臺山,連呵口氣都會結冰。他們的馬在暖和地方住慣了,不
強壯的根本爬不過雪山,能走到這邊來的都是好馬。除了平池,還有霧戈的黃鬃野馬,雙
永的矮腳馬……最好的馬你可知出在哪裡?」他唇下的鬍鬚一伸一動,「比獅子還壯,跑
起來比風更快,性情驕傲得像個將軍!最好的馬出在典城,富谷那邊的典城。那種馬,嘿
,都是純色,全身沒半根雜毛,比尋常馬高半個頭,只有深褐跟銀灰兩樣毛色……」
這時愷已動作飛快的把繩子拉緊,拍了拍馬脖子,忽然抬起了漆黑的眼睛,說:「還有黑
的。」
「什麼?」西大叔被他打斷了,頗不以為然,「那可沒聽說過,你見過?」他滿臉懷疑,
不相信這嘴上沒毛的年輕小夥子會比自己見多識廣。
愷只搖了搖頭:「聽說的。」
西大叔哈的笑了一聲:「那你可被騙了,年輕人,我見過不少典城的馬,從富商到城主家
的,就只有褐灰兩色。你說黑的,若不是親眼看見,我還真不相信。」
愷並不繼續爭辯,自顧去打理下一包行李,這場交談就此中斷了。
賞青原本心想阿愷真難得會開口跟人閒聊,正偷聽著,誰知就沒了下文,忍不住在心裡嘆
了口氣。
其他人並未察覺這個小插曲,繼續有說有笑的協作整理行裝。這時遠遠的路上煙塵揚起,
有人從八峻里方向奔馳而來。從乍見到面前,不過短短片刻。
騎者扯住韁繩停下馬,打量了眾人幾眼,大聲問:「各位,請問芫花地還有多遠?」
西大叔見來人穿著淺藍緞袍,脖子上掛著串五色斑斕反射陽光的剔透晶珠,顯然是個貴族
子弟,多半還可能是樂團戲班的主顧,就上前殷勤的道:「不遠了,您腳程這般快,日落
之前就能到。」
「謝謝。」這人也不急著離開,駐足停下,欣賞著湄的歌藝。
可唱歌的最忌有人分庭抗禮,沒多久,就聽見有另一個女聲嫵媚的哼著婉轉的小曲,越走
越近,湄不願與客人相爭,停了下來。
那女子的嗓子並不很清亮,略帶沙聲,似河水在迴旋中間雜著幾點水花,反而更顯溫柔醇
厚,充滿天然韻味。道路蜿蜒,她的歌聲比她的人先到,已令人神醉。等她騎馬走近,只
見其人身姿曼妙,偏梳的髮髻上別著湖綠柔紗,柳眉如絲,眼瞳翠碧,實是美貌。
她接近了營地,目光轉了一圈,就似跟每個人都對看了一眼似的,隨即懶懶的對西大叔笑
道:「你們是流浪樂人?」
西大叔點頭答道:「是的,團名叫遠虹。」
女子明明問了西大叔,眼光卻在愷臉上滑了個來回,嘴角微翹,似有媚惑之意。
愷根本未曾看她,轉開了臉。她不以為意,又對湄說:「我想唱支歌,妳來給我伴奏吧。
」流浪樂人本就是以賣藝助興為生的,沒有拒絕豪客的道理,湄就任由她牽著自己的手,
走到一旁的河邊去了。
這女子極任性,邀和了數首歌再加幾支樂曲,又獨自欣賞了鳴仙之舞,消磨到了午後。樂
團只得重新打散行囊,取出家什來煮飯熱菜。
那男子在旁等候,沒露出半絲不耐之色。等到女子盡興,放眾人休息,他才遞上為數不菲
的酬資。
這時要啟程也太晚了,全團人只好又停下宿營,再等清晨出發。
次日正午,遠虹團人重新啟程,經過半人高的青洎草叢,正在馬背上顛的昏昏瞌睡時,忽
然聽見有個清冽嗓音高吟:「人為一時客,難負百年憂。」
大家聞聲驚醒,四處張望,卻見草叢裡站著匹白身黑點的老馬,旁邊河水潺潺,一隻翠鳥
停在不遠處的石頭上,沒有人跡。
西大叔脫口而出:「馬也會說話?」
隨後河邊的長草顫動了幾下,有人坐起來,伸了伸懶腰,接著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眼角溢
出的淚水也不擦去,一臉睏倦的說:「馬會跑,會吃草,倒是不會說夢話。是誰吵我午覺
?」
湄見了這人的面孔,頓時驚喜若狂:「賀安將軍?」
賞青聽到這聲呼喚,也好奇的掀開車簾,只見十幾步之外一個男子站在路旁,滿頭蓬亂的
亮銀色短髪,膚色略深,眼眶微凹,雙目深而清澈。他穿著深灰布衣,肩膀上還打著兩塊
大大的補丁,看起來跟尋常路人的打扮也差不多。
他朝湄咧嘴一笑:「這位美麗的小姐,妳認識我?我可不是將軍,只是頭四處流浪的野鹿
。」
湄撇撇嘴,取出笛子朝他晃了晃,說:「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遠虹樂團的阿湄,你還記
得這隻笛子嗎?」
賀安瞳皺著眉頭端詳了一下,多半是無甚印象,忽然間想到了什麼,眼睛一亮:「啊,妳
們是流浪樂團?太好了,天無絕人之路!你們缺不缺人手?吹笛彈琴拉弦擊鼓寫曲唱歌,
我樣樣都會,就是沒路費了。」
後面有人冷聲道:「賀安瞳,沒想到你竟淪落至此,到一個漂泊四處的小樂班央求差事,
不覺丟人嗎?」
賀安瞳尋聲看去,發現說話的是那名跟在眾人身後的翠衫女子。看到她的剎那,他的神色
微微波動,湄若不是片刻不離的緊盯著他,恐怕會錯過了這表情上的細微變化。看起來他
認識這女子。
可他也只目光閃爍了一瞬,就恢復了原來的懶散神情,漫不經心的回答:「今天莫非是個
黃道吉日?遇到這麼多舊識。若家大小姐,妳也跟我一樣流落到此,跟著流浪樂班打工?
還真是稀奇。」
若家小姐芳名蘭姬,似乎專愛用鼻子哼聲冷笑,說話用字也鋒利刻薄:「你是被女皇廢職
驅逐,走投無路了吧?身為武將、潦倒不修,真是賀安家的恥辱!我倒想看看你還有什麼
別的下賤差使可做呢。」
這時她身邊的藍緞袍男子制止道:「蘭姬,不可這麼說。百業無貴賤,百姓只要靠雙手謀
生都算是正當。」
若蘭姬狠狠的別了他一眼:「多管閒事,用得著你說教?」她見賀安瞳也懶洋洋的無甚回
應,就沒好氣的扯馬轉開,獨自跑到前面去了。
男子面露苦笑,卻是不惱,回來朝賀安瞳道歉:「內人心直口快,還請你原諒。」他從懷
中掏出幾張錢票,「此處有些散錢,你先拿去應急吧,不用客氣。」他言語雖然彬彬有禮
,眼神卻散離一旁,全心只系在妻子身上,顯是沒把賀安瞳放在眼裡。
旁人為英雄落寞心酸,賀安瞳卻似笑非笑毫不辯白,爽快的接過錢票,說道:「真慷慨,
多謝了!」
他回頭看見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正愣愣的注視他,就朝她眨了眨眼睛。
湄臉紅了,小聲說:「你……若真要加入我們,那就留下吧。」
他大大的點頭、眉花眼笑:「多謝妳,阿湄。」
阿湄側頰上那深深的酒窩斟滿了開心,立時將他的位子安插好了。
賀安瞳把馬牽過來,一抬頭瞟到了愷,頓時滿臉驚訝:「咦,你……?」他話未說完,肩
膀已被搭住,整個人被推到一旁。
「將軍。」愷在他耳邊低聲道,「同病相憐,望你幫我掩飾。」
賀安瞳歪頭把他上下一打量:「少……咳,你們這是去哪裡?這位是……」他瞧見車窗裡
的人影,疑惑的問。
「這是賞青,我……堂妹。我們正準備回未城的家。」愷回頭對賞青道,「小青,來見過
賀安將軍。」
賞青在車中行禮:「將軍。」
賀安瞳急忙回禮,說:「不在位上,不敢受此稱呼,叫我鹿就好。」一面又對著愷微微皺
眉,「回家?那你的差事呢?」
「不做了。」愷坦然道。她剛才就決定,既然避不開舊識,倒不如主動相認。
賀安瞳會錯了意,恍然大悟:「唉,你也……其實我早就覺得你也是個與眾不同的。」他
與端止愷有過一面之緣,頗為欣賞她的剑法,此時又加了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好感。
他把馬牽到愷的馬車旁邊,一同落在行列的後面,抓著皮酒袋,絮叨心中的不快:「我在
風脊城,不過是圖個清閒喝喝小酒,跟朋友聊天舞樂。誰知無恥小人在女皇耳旁進我的讒
言,說我終日歌筵、目無長上。哈,大丈夫在朝,若要曲意逢迎、彎腰陪笑事權貴,那不
如回做一介平民。」原來東北風災加劇,一月前女皇派特使送去密信,信中多有斥責言語
,更將他調任別處。他不願接受調令卻又不得不依從,因此心情抑鬱,便故意不帶親隨,
獨自慢慢北上,順著河邊喝酒發呆已好幾天了。
愷聽說賀安瞳少年時才能卓越,是老王面前的紅人。但女皇登基後,他放浪形骸不知收斂
,與個性嚴謹的女皇格格不入,於是自請鎮守東方偏遠之地風脊城,接到恩准後還被升任
東方將軍,只是父母不准隨行,可見女皇對他不甚信任。她並不擅長安慰人,只說:「不
必煩惱,你既有真材實料,終有一日會得到陛下青睞。」
「我只想安居我的沙漠樂園、暢飲佳釀、行我所願,青睞什麼的留給年輕人去爭吧。」賀
安瞳這年三十六歲,外表雖然年輕,官場上的野心畢竟也被消磨不少,何況他在少年時就
不是個願意循規蹈矩的人。
愷敏銳的感覺到這裡面還有內情,但並未多問。她並不飲酒,因此也只是靜靜陪他前行。
賞青見賀安瞳不住的仰脖往嘴裡倒酒而阿愷卻空著手,就從車中遞出一壺清水來,讓她也
潤潤緊抿乾燥的嘴唇。愷看了她一眼,接過去喝了一口,又還給了她。
行走中,路邊的青草漸漸稀少,路上黃土飛揚。河延伸轉彎,已在遠處,但仍可聽見水聲
隆隆。前面黑璃河同東月河交匯後流入怒江,水流就變得湍急,一瀉千里直入白石平原。
賞青坐了一程車,悄悄觀察賀安瞳,只覺他雖打扮奇怪,但舉止灑脫、樣貌也不俗,倒不
算負了湄的心意。但她精神漸漸不濟,有點睏倦。賀安瞳見她氣色不佳,關切問:「小妹
妹,妳沒事吧?」
「沒事。」
愷回身仔細打量她兩眼,見她神色正常,只眉間有些無聊疲倦,就說:「妳先休息,等到
了前面的芫花地,我再帶妳去街上看看。」
賀安瞳心想:此人出了名的冷漠寡言,竟願意跟堂妹一個壺嘴喝水,還對她如此呵護有加
,二人孤男寡女出行,多有蹊蹺。他不在乎世俗禮法,反倒又對愷多了幾分欣賞,覺得他
也不似傳聞中那般不近人情。他湊過去跟湄耳語了幾句,然後主動來問二人:「住在芫花
地的達官家眷眾多,你若是不方便露面,不如請湄領你妹妹去逛街。現在正值芫花月神祭
典,熱鬧得很,不看可惜。湄她來過此地多次,風土人情都很熟。」
愷考慮了一下,點頭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