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遮掩
過了不久,連遠在偏鄉僻野的愷都聽到消息,說女皇因愛侄在東蒼雪山上被瓦族人劫殺,
哀痛過度染上風寒,纏綿病榻數月不癒,如此下去恐怕危殆。各城市鄉鎮得到特使傳來的
消息,紛紛舉行祈福會,祈求陛下早日康復。
當著眾人的面,愷雖沒露異樣神色,心中卻半信半疑。雖沒說名字,那所謂「愛侄」,多
半就是指她。她從宮中逃走,的確有可能是逃進了雪山之中。劫殺一事因何而起?……她
太了解女皇了,風寒不癒有可能,為她傷心或許,但這種緣由大肆宣揚,要說沒有其他目
的,她才不信。
不過,她身居武職,直到今天也沒聽說有任何追捕的消息,忽然以此誘騙也顯得突兀。莫
非竟真有這麼一具無名屍體被誤以為是她?她回家將此事大概告訴賞青,道:「我畢竟是
她撫養長大……」
賞青目光溫柔的看了看她,繼續縫著手上的衣物:「所以妳想怎麼做?」
她十分猶豫:「……寫信,報個平安,這樣可好?」
「再怎麼說,那也是妳唯一的親人。」賞青點頭說,「好。」
愷端詳她在縫做之物,是件黃底白花的幼童小褂,剛做了一半。輕輕摟著她的腰,她說:
「妳將我想說的話都說了,從不反對,從沒對我說過半個不字。」
賞青輕笑:「我很真心的同意妳,怎麼反對,又怎麼說不?」
「那我寫信告訴她我已成家,安居樂業,願她康復,請她放心。」
「好。」賞青順口又答道,自己也發現這個字又脫口而出了,抿嘴低笑。愷朝她吹氣,令
幾縷頭髮落下擋住了她的眼睛,她放下針線,輕輕打了這人的手背一下。
愷捉住她手,又說:「我不具名,也不寫地址,可她自然認得出我的筆跡。」
次日,她果然早早的起來,將前一晚寫好的信細細收在箱籠中,預備當值完畢就想辦法送
去附近鄉鎮的驛局。賞青燒滾水,將麵糰揪成小塊下在黍米湯裡,又將雞子和了香蔥攤成
餅,兩人美美的吃了一頓早飯。正在收碗盤,忽然就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愷前去開門,見是瓊枝。只見她兩眼泛紅,面孔煞白,急促的說:「淨誠出事了,長官!
請你快去救救他!」
「怎麼了?」
瓊枝嗚咽答道:「他們昨晚追著一隊瓦族人進了悠紀森林,一夜沒回來。剛剛巡邏隊回村
說中了埋伏,淨誠被瓦族人捉去了。長官,請你救救他!」
愷聽明白事情經過,立刻回身取了武器,對走過來的賞青道:「我馬上帶人去。小青,妳
跟瓊枝待在家,今天不要出門了。」
她牽馬出發,賞青追到門外叮囑:「妳也千萬小心。」
她點點頭,策馬急速而去。
一直等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林子拐角處,賞青才進屋,合上並栓好了門。
瓊枝坐在桌旁,眼角的淚珠滾落個不停。賞青儘量安慰她:「妳且放心,隊長會平安回來
的。」
「我好害怕,」瓊枝低聲泣道:「萬一那些人會把他如何……」
「會沒事的,再說現在我們村的人也趕去了,我們靜候著消息就好。妳還沒吃早飯吧?來
,我替妳盛碗湯。」她語氣雖平緩,拿木勺的手卻微微發抖。雖說是為了救人,這一去畢
竟惡戰難免,要殺多少瓦族人才能把唐淨誠救出?眼看事情發生,竟是無可奈何嗎?
另一邊,愷頃刻便集合了村中民兵,趕到鄰村會合。那裡已有三十多人集結在村頭的大榕
樹下,好幾人身上還綁著繃帶,想是昨晚負的傷。鄰村巡值隊現以一個騎著黑馬的年輕人
為首,其人長臉窄頰,黝黑膚色,一雙眼睛犀利敏銳,腰帶上配著多柄飛刀,背上揹著短
弓。見他們趕到,這年輕人驅馬迎上,直接問道:「愷長官?」
「是。」
「我是唐長官的副手,名叫華鷹。」他打量著愷,頗有端詳之意,「長官率人來幫忙,多
謝了。聽說你武藝精湛,但這幫強盜可不簡單。」他掏出個竹管遞過去,「這是毒藥,塗
在箭頭上,小心不要劃破了手。」
愷卻沒伸手去接,道:「我們是去救人,不是去殺人。」
華鷹聽了這句,冷笑一下,收回竹管,朝左右說:「我們要去清剿匪類,有人卻講究婦人
之仁?長得像娘們,果然也有娘們的心腸,不如回家生孩子罷!」
他村裡的隊伍中有人哄笑,春霖林的人卻朝他怒目而視,儘管憤怒,卻無人擅自開口回罵
,顯見紀律凜然。
華鷹有些意外,制止了手下,抱臂冷哼,等了片刻,卻沒等到愷的反應,她就如全然沒聽
見,兀自握住韁繩,背脊筆直,神態漠然。
她自小到大,不知聽過多少此種責難,深知也不會是最後一次,開口說道:「多言無益,
整隊,出發吧。」
兩支隊伍合併,一起進入悠紀森林。林中光線幽暗,藤葛糾結,陳年腐葉上長滿了苔蘚,
馬蹄在上面直打滑。
華鷹指著交錯延伸的數條小徑,說:「此林中岔道甚多,若是外地人,轉頭就會迷路,最
好還是跟緊我。」
愷低頭巡視地面,好似完全不懂他的話外之音。
華鷹繼續道:「我們八人一組,三組往左,三組向右,經過的路口做上記號,若有發現鳴
哨為號,互為支援。」
「等等。」愷忽然制止他,策馬前去,伸手撥開正前方的樹枝藤條。只見幾根垂枝上掛著
一根青色布條。她取下來審視,認得是附近村民的手工,便將之遞與華鷹,「前方看似無
路,多走幾步說不定另有曲折,我們倆走中間看看,其餘的人就按你說的辦。」
華鷹也認得布的織法,名義上愷是最高長官,於情於理他都只得聽令,道:「是。」
他二人騎馬跨過倒下的樹幹,在濃密的灌木中艱難前進。小路狹窄,只容一人通過。縱是
打獵經驗老道的他,也被刺木刮出了好幾道傷口,但愷領在前方幾無停頓,似乎全不受影
響。
不多久便行到了樹蔭較為稀疏之處,一束陽光剛好照在他二人身上。這時旁邊陰暗的樹叢
中忽然傳來「哒」聲輕響。
愷立刻道:「小心!」
話音剛落,樹叢中咻聲疾射出一支木箭,飛向華鷹。他反應夠快,猛一側身,箭在肩頭擦
過,劃出道血痕。他沒受什麼傷,順手拔出飛刀,擲向冷箭來處。
愷想喝止卻已來不及,只聽飛刀落處傳來一聲慘哼。她拔劍下馬,沖入其中,只見一個膚
色暗白的男子倒在地上,髮色與長相明顯是名瓦族人。他右胸上插著華鷹的飛刀,手中兀
自握著短弓,緊咬牙關,臉上已浮現黑氣。
愷揪住衣襟把他從地上拉起,疾聲盤問:「你們的神廟在何處?告訴我,救你一命!」
那人瞪大雙眼,喉間喀喀作響卻說不出半字。忽然間他看清了愷的臉,表情頓時改變:「
你……你……」
「快說!」
「灰脈林南邊……」他抬起手指來,顫抖的指往某個方向,臉上卻露出奇詭的笑容,低聲
說,「我王……」
愷回頭朝華鷹道:「拿解藥來!」
「我只會製毒,從不做解藥。」華鷹在樹叢外冷冷的答道。
與此同時,她感覺自己手臂一沉,那人的頭頸無力後仰,已停止了呼吸。他死後臉色如墨
,十分可怖,可見毒性之烈。
她彎腰從那人箭筒中抽出一支箭,走到華鷹的馬前,把箭頭往上對著他的臉孔,冷聲道:
「你看,連這些被你認為卑賤的妖人,也不會在箭上淬毒。」
華鷹驚訝的看著她,被她盯視著,不禁露出心驚肉跳之色。他的馬不知為何也自動後退一
步,反倒令他從最初的愕然中恢復。舔了舔乾澀的上唇,他試探著說道:「你......為這
些瓦族妖人說話?覺得他們比我高尚?你既然看不起我,不如來比試看看,今天到底誰能
摘下最多妖人的首級,敢嗎?」
愷見他滿目探究,似乎期待著抓住自己的什麼把柄,頓感厭惡。自己何必與這種人廢話,
有什麼益處,浪費時間!她把箭往地上ㄧ擲,扶正腰上的佩劍,跳上馬背淡然道:「鳴哨
,帶所有人往灰脈林南邊走。」
華鷹在後面嘿嘿冷笑兩聲,依言吹響了哨子。
在家等了一整天,太陽落下又升起,賞青漸覺身體發冷。瓊枝見她臉色蒼白,趕緊摸了摸
她的手,被那溫度嚇了一跳,急忙說:「妹妹,妳身體發燙,不太對勁。妳有孕在身,萬
一有什麼,那可是大事,我扶妳進去休息。」
賞青搖頭:「我睡不著。」身體的衰弱她已習慣,可心頭的擔憂卻讓她不能忍受:如果阿
愷真有什麼不測……她心血浮動,呼吸不寧。
漸漸到了正午,陽光刺眼,屋外由遠及近,終於傳來一串急促的馬蹄聲。
瓊枝把門打開一條縫往外張望,然後無比驚喜的呼喊出聲:「淨誠!」
賞青也朝外看去,但她頭暈眼花,一時竟站不起來。她扶著桌沿,見瓊枝已投入一名男子
懷裡,那人長身而立,臉色疲憊蒼白,正是唐長官。
在他身後,愷剛剛下馬。她的左臂上纏著浸透了鮮血的棉布,抬頭望向屋內,臉色驟然一
變,顯是瞧見了她的情形。
愷大步走來,賞青見她的衣袖上有血,外衣下擺有血,劍鞘上也有血,血跡四處燃燒,腦
中頓時一陣嗡嗡作響,喉嚨哽咽,說不出半字。
在她面前半跪下來,愷把掌心貼著她的額頭,低聲說:「小青,妳先休息,等休息好了,
我再告訴妳經過。」她的聲音低沉鎮定,深黑的眼睛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賞青的確也已支持不住,微微點了點頭,愷於是扶她到床上躺下。唐淨誠道謝後,也將瓊
枝送回家。隨後還有慶功宴,她婉拒了,留在家中照顧賞青。
賞青昏昏沉沉,直到傍晚才醒。愷這才打水自己清洗身上髒污,洗下了半盆血水。
賞青坐在床頭看著她,臉色蒼白,一言不發。愷也沈默著,自行處理包紮傷處,房內寂靜
持續。
她的肩頭雖然聳起繃緊,神態卻是若無其事。賞青見她嘴角線條平緩,ㄧ如往常鎮定,心
裡漸漸湧起一絲希望:她竟會受傷,定是因為不想多殺人,若要殺人,無人可近她的身,
她不應該錯怪了她。
窗外,夕陽正往湖面下沉去,暗紅的光投射進來。她小小的面孔被霞彩映紅,彷彿沐浴在
火焰中的花朵,眼底搖曳的閃光澄澈如水波。可這神采是霞光映出的假像,只持續了片刻
,夕陽隱沒後,她的雙頰就回復了蒼白和暗淡,眼裡的閃光也熄滅了。
她望著籠罩在夜幕下的湖水,心情漸漸的平復。情緒鬆弛後,身體上的不適就變得明顯,
她深覺疲倦無力、頭部隱隱作痛。
愷注意到她的臉色,走過來溫言詢問:「還是覺得不舒服嗎?」
「還好。」她雖然這樣說,愷卻摸到她額頭依舊發燙。這種時候她二人都沒有接待外人的
心情,再說醫生也在慶功宴上。愷蹙起眉頭朝窗外的悠紀湖望去。
「這個時候應該沒人會靠近這裡,」她說:「我們去湖邊。」便把賞青抱起,出了門。
湖水倒映著暗藍色天幕,一片寧靜。她把賞青抱到快跟胸口等深處的,讓她慢慢浸入水中
。賞青的面孔在水下微微泛藍,仿似只要她一放手,就會沉入並溶化在背後那片浩渺中,
消失不見。愷的兩手將她抱得牢牢的,神情專注。
許久之後,她終於睜開眼來,朝她點頭示意自己好多了。
愷扶她上岸,兩個人都濕淋淋的,看來格外狼狽。
愷自嘲道:「若遇到別人,只好說我倆失足落水,被笑也認了。」
「我幫你弄乾。」她微笑說,一面用目光注視她身上的水漬,她的目光所到之處,水漬就
漸漸消失。
愷打斷了她,攬她入懷低聲說道:「不要多費精神。」她把下巴擱在她頭頂,胸口的溫度
讓她覺得安心,又說,「妳要好好保重自己,妳放心,我不會有事,最擔心的還是妳跟孩
子。」
她嗯了一聲,由她扶著自己回去。
剛走到屋前,旁邊樹叢突然閃出一個人影。她大吃一驚,腳步不穩,愷扶住她的手也凝固
住了。
這人慢慢走到月光下,只見是個年輕瘦削的男子,那雙銳眼果決鋒利,嘴角還帶著一抹得
意的笑容。
賞青的心裡立刻感到一陣冰涼,看這人的打扮,是村中武官,態度十分不友善。
愷已叫出他的名字:「華鷹?你怎會在這裡?」
「當然是特意來瞧瞧。」華鷹答,微微冷笑:「巧也不巧,我想我看見了不該看的東西。
」
阿愷知道他經林中一事後懷恨在心,想方設法尋找自己的疏漏處,沒想到竟然被他得逞。
她暫不回答,轉身往後退了數步,先扶賞青走上台階,打開屋門後,朝她道:「妳先進去
休息,我和他一談。」
賞青入內後,靠在門上,輕輕喘息,聽見愷緩步走下台階,對華鷹說:「你要如何,說吧
。」
華鷹手扣廊柱發出「啪」聲,輕哂道:「真可笑,白日裡看起來十足英雄。同我相比,你
大有來頭,武藝高強,一身正氣又仁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