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須臾山
第一節 音訊
辰月初,有天午後,天放晴了。歌沅楓在曲廊邊的小亭裡坐著。絞花幕牆內正燃爐煮茶,
隔著淺綠透紗窗,可瞧見花園中枝木抽出濃翠幼枝,也能聽到唧唧蟲聲,四周愈顯寂靜。
她本在翻看帳薄,此時出了神,目無焦點的望著園中景物,黛眉淡如月牙彎影,雙眸帶著
一絲暗色。
時光如水流逝,妙齡女官的花樣美貌卻只增不減。她慣穿雪白的綢衣,露出碧青的袖襯,
手臂線條柔美如風中之柳。女官的禮裙長及腳背,腳上是雙月白絲繩結的涼鞋,趾甲上的
青綠色染料更顯得足白如雪玉。
院門那邊依稀傳來有序的腳步聲以及稟報話聲,驚動了她的思緒:「南方的信使到了。」
一名侍女踏著碎步小跑過去接信。這些來自各處的信件和福禮每天都有,女皇也特許它們
直接入宮,先由禮部女官打開驗查,第二日早晨再送到御前過目。
沅楓心知女皇故意散播謠言,不過是想找到某人的行蹤。但此舉花費了許多精力物力,至
今卻毫無結果,信和禮物也漸漸的變少了。
待那取信的侍女走回來,她挑開錦簾一角懶懶的問:「今日有幾封?」
「回女官大人,就一封。」
「哪里來的?」
「信上沒寫,可那郵差是從典城來的。」
典城在南方極遙遠之處。她「哦」了一聲,正要揮手讓人下去,卻赫然掃視到那褐色信封
左角有個小小的「端」字。陽光在那漆黑發亮的字跡上反射,她立時心跳加速,道,「取
來給我。」
「是。」
侍女雙手遞上,她接過信,給了她一個裝銀錢的荷包,又說:「這是賞妳的,我自會把東
西帶給女皇陛下,不用再向禮部女官稟報了。」
「是,謝謝大人。」
侍女退下之後,她把那漆口的信拿在手上把玩,眼睛緊緊注視著那個「端」字。這字跡太
熟悉了,是止愷的親筆。
竟然就這麼入了圈套。是有恃無恐,還是對段奕慧的了解不夠呢?
她帶著信直接回到自己住處,輕輕刮開封口的蠟層,取出了信紙。只見短短兩行清瘦挺拔
的墨字,在紙面上浮動著。她定了定神,這才看清上面寫道:「平安勿念。妻已有身孕,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按習俗應請您賜名,但陋室偏居,多有不便,遙祝身體安康。」
她看完內容,目光先是一沉至底,隨即又慢慢抬起,嘴角露出半絲喜色,這並不是真正的
喜悅。她寶石般的眼瞳中射出了銳利無比的光。
讓段奕慧看到這封信會有什麼後果,妳真不知道麼?是甚麼讓妳變得如此大膽又天真……
難道是娶了妻……居然還有了孩子,去過聖地了?這一切都是命數吧。
她遙遙詰問那個身在遠方的人。
早說過叫妳隱姓埋名一生就也罷了,卻還是把自己送入虎口。到底,是變笨了,抑或是對
段奕慧還不死心呢?
她用指尖輕輕提著信紙:很清楚,現在只要等人帶路找到端止愷就行了。
正思量著,門外忽然傳來輕聲而語氣略急的稟報:「大人,朱武揚殿下來了……」
侍女還未說完,一個洪亮的聲音就將她的語聲蓋了過去:「沅楓,我可以進來嗎?」隨著
這句問話聲,腳步已到門口,配合著咚咚咚的敲了幾聲門,朱武揚熟不拘禮得好似這就是
他的天楚宮,這門就是他自己的房門。
她忙把信重新裝好,走到床邊,順手塞進了枕下。
「沅楓?」朱武揚又問。
她皺著眉開了門,朱武揚果然笑嘻嘻的站在外面,臉上的汗水閃閃發亮:「我知道妳在,
剛才我遠遠的瞧見妳回來了。」
不知何時開始,他常這麼突然來訪,不是索要茶水,就是要人服侍整理衣件,洗個鷹套馬
踏甚麼的,來了就磨蹭好半天,明讽暗勸都沒有用,實在令她煩不勝煩。
「殿下有何貴幹?」她行了一禮,態度毫不見熱情。
朱武揚渾不在意的伸了個懶腰:「真累……我剛從武場下來,順路來妳這喝口水。」他露
出爽朗熱誠、叫人難以拒絕的招牌笑容。
從武場回宮根本就不必經過這裡,他堅持要用這種已被戳穿過好幾次的藉口,臉皮之厚令
她無法可想,只好命人沏了壺茶,請他就座。
他歪坐在桌邊的椅子裡,撈起衣袖擦了一把汗,精美刺花的白色袖口上頓時出現一塊黑印
。這還不夠,他又拉起前襟蹭。沅楓親自遞茶給他,看了不禁蹙眉說:「禮部女官做刺繡
也不易,何必糟蹋別人的心血?」
他微笑著從她手上接過茶,咕嚕咕嚕的牛飲了整杯,才說:「我陪母親上祭神禮,回來路
過武場,就跟侍衛比劃了幾下。平日也不會穿這麼累贅,可不是故意的。」他正說著,眼
光落到了某處,嘴角忽然咧得更開了,放下杯子,「妳怎麼也喜歡把信藏到枕頭下?」
沅楓聞言順著他的目光看去,赫然見到一角褐色信封露在外面,頓時心下一驚。想是剛才
太匆忙,竟然沒把信完全推進去藏好。她還來不及動作,朱武揚已搶先跳起,把信抽了出
來。
他天天在習武場上泡著,身手敏捷,再加上身高也比她高出一大截,她竟無法阻止。
她立時道:「你……殿下!」
朱武揚先是看到那個「端」字,詫異的眨了眨眼,然後把信紙抽出隨意看了幾行,臉上逐
漸寫滿驚訝,抬眼看她:「這是誰?端……是左少卿端止愷?他不是失蹤了嗎?怎會有信
在妳處?」
她半分猶豫也沒、不悅的答道:「殿下,我先替陛下過目而已,信還未確定就是他的,可
能有人冒名。此事重大,不弄清楚了,可不宜令陛下知道。」
此話有理有節,可朱武揚一轉念,又問:「那妳為何放在自己枕下?」他知道她素有潔癖
,無關之物根本不會拿進自己臥房,更不必說沾到床榻。
沅楓再機敏也一時語塞,停了停才說:「你突然闖進來,我為避嫌不得已。我稍後便會叫
人來將這床搬去燒了。」
聰明人會犯錯,直肚腸之人也有敏銳的時候。朱武揚搖了搖頭:「就算要藏,也應該放入
抽屜或者桌下,妳卻特意拿到自己枕下,倒像是什麼私密之物。」
她臉上泛紅:「殿下,請你說話時三思,要有憑有據才好!」
他若有所思的把信輕輕拍在桌上,望著她道:「要憑據……別以為我真的粗心大意、滿不
在乎。」他語氣平穩,「其實我早就猜到了。那次北極節武賽,妳的眼睛就在看他。我得
了頭名,妳卻沒對我笑,一臉不開心,想來,只因他受了傷吧。」
回想前塵,他嘴角露出些許酸楚神色,其實他也並非表面上這般毫無心事:「這明明是寫
給母親的信,就算要驗也應當是在禮部,妳為何拿到自己臥房?」他朝她走近一步,彷彿
下了決心,肅然的說,「今日不如說個明白好了。沅楓,妳難道不明白,我會讓妳成為夜
暄國地位最至高無上的女人。而端止愷能給你什麼?他已娶妻了,而且誰也不知道他在什
麼地方……」
「殿下,你知道自己所講的有多荒謬嗎?」沅楓已是氣極反笑,打斷了他。
朱武揚擰緊眉頭,臉龐漲紅,俊朗面孔少見的密佈了烏雲:「我絕非逢場作戲,也不是與
妳玩笑。這是終身大事,我已仔細考慮過。多少次我望著妳款步穿過殿堂,對誰都像個女
皇似的微笑,我想這才是天生的皇后,這才是我想要的女人!妳明白嗎,不管母親介紹給
我多少位仕女,我心裡只有妳一個,從沒把她們放在眼裡過。」
「朱武揚殿下,請你別再說了,否則真是墮了身份,我毫無立足之地,只有請你留下,我
出去。」她說,轉開臉不再看他。
「沅楓,我給妳時間考慮。這封信的事,我會替你瞞著母親。但是妳要想清楚,不要做出
會讓將來的自己後悔莫及的選擇。」
她並未回答,他就嘆口氣,出去了。
沅楓望著桌上的信,屋外的亮光投映到她的裙幅上,絲綢閃光,她修長優美的身影像一幅
畫,只是畫中人想也抑制不了自己雙臂的顫抖。
並不是不知道朱武揚有這個心思,只是沒想到今日就揭開了,還要怪自己為何如此的不小
心。他以為皇后后座在她心中會有多少份量?她微微冷笑:若是能將她心中所願成真,朱
武揚,將來不知對今日這番言語後悔莫及的是谁!
只是這信也不能瞞下來了。過了兩日,她把信跟其他送到的東西混在一起,呈上去給了女
皇。果然,當日國師就被召進了瓊玦殿內,商議了一下午。其後就是那個最近很得寵的小
子葉騁,領了秘令之後又乘著鷹飛去了。
事情是一定在進展中了,只是具體計畫還要再查。信是從典城來的,依端止愷的性子,多
半就躲在哪個小村子裡當武官,真要一家家的查問過去也不是找不到。
但,女皇只怕不會用這最笨的也是最保險的法子。東蒼雪山那件要事已經箭在弦上,她卻
把葉騁派了出去,可見短時間內志在必得。到底,她用的是甚麼詭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