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藍色群山
第一節 予刑
朱武揚脫口說出了倒地之人的名字,立刻聽見帷幕後傳來極細微的倒抽氣聲,他聲音不高
,又混雜在一片慌亂紛雜中,旁人也不容易注意到。他頭部不動,眼角微斜看去,果然瞧
見熟悉的銀湖綠色裙擺一角閃過,那裙子的主人隨即飛快的往後退去,無聲息的消失在宮
殿角落。
這時候裘思齊也如同小腳豪豬一般匆忙的率眾趕到了。朱武揚溫言安慰了母親幾句,命侍
女們送她回寢宮暫歇,自己慢慢從殿上退出,卻沒離開,在走廊等了片刻,果然等到沅楓
從側門匆匆走出。
他叫住了她:「沅楓。」
她聞聲停下步子,卻沒回頭:「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他聽出她的聲音異樣,不禁心軟,說:「妳早點回去也好。妳放心,他沒死,母親那一刀
刺偏了些,沒刺中心臟。母親且瞞下了他的身份,無人知悉。」
沅楓卻道:「殿下在說什麼,我聽不懂。」
他揚眉待要再說,終於忍住,只道:「妳若想要消息,只管來問我。」等了片刻,不見她
回應,他轉身預備離去。
可這時歌沅楓忽然嘆口氣,輕輕說:「你誤會了。我心情不好,不是為別的,而是為了這
些年來的不值得。他連恩重如山的陛下都忍心行刺,又怎會在乎我。」她微微側過臉,鬢
旁幾縷柔細髪絲垂在玉一樣白皙無瑕的肌膚上,長長睫毛垂低,微紅的眼睛彷彿籠罩在一
陣朦朧雨霧中。
朱武揚從未見過她如此溫婉懊悔的表情,再加上那一聲低嘆扣人心弦,不禁有些發愣。
她又輕輕施了一禮,說:「多謝你好心相告,但我還是回去靜一靜的好。」
他忙答:「好。明早要是有空,我再去看妳。」
她搖搖頭:「我一早就會去服侍陛下梳洗。」
「我正要去跟母親問安,也可以見到妳。」
她微微頷首,隨即輕移蓮步朝女官住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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沅楓直到進了房鎖上門,才把緊攥在手中汗濕的絲帕放下。
心怦怦的撞擊著胸口,嘴唇陣陣的發麻,她驚魂未定。剛剛看見倒在地上的端止愷那一霎
那,她以為這具軀體已經沒有生命跡象。
她整整策劃了一年。密切注意女皇的行動,提前揣測出陰謀,這一切都是為了保護止愷。
萬萬沒想到她已經從春霖林浴血殺出重圍,卻跑來丹城自投羅網,倒在段奕慧的刀下。
旁人可以死,她......她若是有什麼三長兩短,可該怎麼辦?近來柏桑山舒家的聯絡已經
預備好,在夜暄國各地,許多大大小小的瓦族勢力也正在秘密籌集中,很快就會需要止愷
來主持大局。時日近了,快要起風,正可扯旗。要是在這當口竟然沒了她,她該怎麼辦?
看情形,女皇定會把她交到裘思齊手中,那老東西手段下作惡毒,會千方百計置她於死地
。紀初渼還沒趕回,她手中沒有值得信任的人,這時調集舒家兵力也來不及了,要從裘思
齊手裡救人只剩下一條路。
她謀劃妥當,第二日便留上了神。
一早,朱武揚果然來跟女皇問安。女皇心緒煩雜,竟直接招他到近前低聲詢問,被沅楓在
旁聽了個七八分。
端止愷被關押在祈寧聖所內。之前的淨魂儀式雖然在那里進行,卻因某件意外不得不提前
終止。聖者把龍炎香花帶去南方神山重新淨化,聖所於是空了出來。昔日「仁慈懷柔」之
場所,現在卻成為女皇對自己親生骨肉殘加折磨之地,不能不說是種奇巧的讽刺。
端止愷昨日只是重傷昏迷,半夜就已醒來,目前正由裘思齊秘密刑求,訊問行刺的原因及
主使者。
朱武揚道:「母親,國師用刑嚴苛,犯人重傷之餘恐怕支撐不了多久,我認為先讓其略為
休養復原為好,否則口供未出,恐怕人就已經不行了。」
裘思齊所用七龍七火之刑,在骨中立錐刺下幻藥,受刑人感覺有七層幻火活活炙燒全身。
此時再用七條特製籐鞭抽打肢體,謂之七龍,佈滿細刺的鞭身猶如蛇牙逐寸咬噬,由皮至
骨,由骨入腦。受刑者雖然不致受無法挽回的重傷,卻也因此無法求死,反覆經受由生入
死的極度苦楚,直至心志湮滅。
自此法創立以來,還無人可以挺過第四刑,多在兩晚之後就癱軟如泥、對訊問者知無不言
。但止愷無事可招,就算說出原由也是惡意污衊王室,只會遭到更殘酷的對待。
段奕慧皺眉垂目,並不言語,輕輕摩挲手裡的十眼串珠,半晌說:「我受驚之後一直頭痛
,要早些休息,武揚,你告訴國師,今日不必來議事了,你也下去吧。」
朱武揚微有驚訝之色,偷偷望向歌沅楓,見她目光低垂,無悲無喜。他無奈,只好答應一
聲,退下殿去。
他一路上百思不得其解。端止愷莫名失蹤,如今又沒來由的跑來行刺,失手被女皇刺傷。
而母親不關心幕後真相,似乎只想置他於死地。這件事頗有疑點,如讓裘思齊把人折磨死
,謎底就如石沉大海。更何況要是沅楓知道他竭力保護端止愷,一定會被他的寬大仁慈感
動。
他這逞強出頭的念頭一發作,就決意任性妄為,編造了幾句話擅自傳訊叫裘思齊不可刑求
過當,又請了醫生去給犯人診傷。他把諸事安排妥當才去找沅楓,打算細細告知自己所做
的一切。聽說她還在寢殿未回,就叫侍女去察看,看她是在忙還是守候待命,若只是待命
,就請她回來一趟。
隔了片刻,小芷回來稟報:「女官大人說她在萸蘭殿走不開,請問太子殿下可否移駕過去
。」
朱武揚毫不猶豫點頭道:「好。」
除了母親和沅楓之外,世上真不會有第三個女人可以令他如此唯命是從。
當晚沅楓回到住處,點了一缽淡香。她站在窗前,月光靜靜的照在她臉上,光看表情,看
不出她心裡在想什麼。她一直站到那缽香快燃完,才更衣上床睡了。
次日午後,還是在萸蘭殿,朱武揚又來找她,近前低聲說:「明早日出前,我在元中殿花
園等妳。」
她略點了點頭。
朱武揚望著她微微一笑,又輕輕說:「別忘了妳答應我的事。」
她瞟了他一眼,開口道:「我哪有答應你什麼。」雖然面無表情,語氣卻透著溫和。
朱武揚的大眼充滿笑意,目光在她臉上一轉一兜,想要多說幾句,又見旁邊有許多侍女,
怕她氣惱,只好暫時忍住,退開了。
沅楓手中本來握著個茶杯,剛才細細擦拭完了打算收進錦盒。可朱武揚來了後,她這杯子
就忘了放下,一直捏在手心。等他走了,她把杯子遞給旁邊的侍女,自己回到住處,披上
一件象牙色垂踵長袍,戴上兜帽,乘車往紀初渼家而去。
中午時,紀初渼已從春霖林趕回。沅楓覺得自己現在急需見到某個可以跟她談談止愷的人
,就算出不了主意,至少能稍解她心頭的憂煩。
她一進屋就揭掉外袍,露出低挽的髮髻與沒來得及換下的宮廷服飾。這時從裡屋走出來個
黑袍婦人。她喊了一聲「初渼姨!」便急步走上前去。
紀初渼摟住了她,摸摸額頭,不禁說:「怎麼這麼涼,臉色還這般慘白。到底怎麼了?」
沅楓的臉色更是暗沉,過了片刻,從她懷中離開,到一旁坐下,將事情講述一遍,說:「
我正在想辦法。」
「人在地牢?」
「不是,在光直門那邊的聖殿。白天黑夜都有人看守,手腳被鎖著,裘思齊連食水也不讓
人送進去。」
紀初渼皺起眉頭:「在拷問?她怎會這般衝動,我日夜兼程、累死好幾批馬匹,竟還是落
到如此境地。」
「現在訊問暫停了。初渼姨,我必須把人救出來。」
「妳有什麼打算?」
「明日清晨,朱武揚會帶我去探望,替我準備迷藥。」
「沅楓,」紀初渼停了片刻,又問,「妳真的決定了?」
「時至今日,難道我還能有些絲猶豫?」
「救出端止愷,妳就要放棄丹城的一切。而今後妳是祭司,她是……」
她沉下臉:「姨媽,妳什麼都知道,只是低估我了。」
紀初渼沉思不語。
「再說,今日的榮耀怎靠得住。這些人如果發現我是瓦族人,還會對我低聲下氣?物族人
淺薄愚蠢,我不稀罕。」
「可是,未來也許妳會當上夜暄國的皇后……」
紀初渼還有這種野心?沅楓看了她一眼:「物族人的皇后?那有何用?」
「……沅楓,只要妳決定了,什麼都好。」
「是,朱武揚向我要求一個吻呢。」她冷笑一聲,「他沾我半分,就要他從此長眠不醒。
段奕慧已決意失去一個孩子,何妨再失去一個?姨媽,藥的份量記得重一點。」
紀初渼依舊帶著幾分擔憂注視她。沅楓是她從小看著長大,小時美麗聰穎,長大更容色傾
國,加上冰雪清靈的頭腦。她有時分不清自己對她是如對親生女兒般疼愛,還是欣賞甚至
崇拜。她兩手微微顫抖,低語道:「年輕時,總是任性,寧願放棄安定的生活追求夢想,
可是將來,會否因為這個吃苦?」
沅楓微皺起眉頭,帶著責備道:「初渼姨?」
紀初渼轉身嘆了口氣,說:「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