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河川
走不多遠,這荒涼的山林路上竟也出現了行人,與她迎面而來,是名背脊佝僂、走路一瘸
一拐的老翁。
待他走近,與她目光相接,洛海這才發現這鬚髮斑白臉孔卻似蘋果般紅潤的老翁竟然是認
識的,輕聲問候:「麥老先生,你這是去哪裡?」
她在這山林中悄然獨立,那柔弱輕盈的身姿、清麗白皙的面容比這位老人家更顯突兀。老
翁停下打量她片刻,目光掃過她手臂下抱著的聖盒,略有驚訝之色,施禮道:「見過姑娘
。小老兒麥青木,人老智昏,只覺面熟,竟然想不起來妳我在何處見過?」
在芫花地相見時他都是坐著,洛海這才發現他少了一條腿,褲管下面露出木肢。回想當時
阿湄甜美笑容如在眼前,她十分懷念:「青木……我叫洛海,當初是阿湄帶我去芫花地請
你診病。」又忽然想起一事,「你是否寫過ㄧ本書,叫無盡國記?」
「正是小老兒與好友合著。姑娘怎會知道此書?」青木更是意外。
書留在春霖林,已經不知去向。她睫毛微濕,含淚說道:「對不起,我把書弄丟了。」
青木雙目烱烱,神色如常,說:「書丟了沒關係,還能再寫。只是……若失去某個重要的
人,又當如何?」
這句話戳中她的心結,她怔怔片刻才答:「世事難料,有的人丟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但若還有一絲希望,我願……願盡一切努力。」
青木拄著拐杖移動幾步,離她更近了:「姑娘,我長話短說。數日之前,我占卜收到預示
,此處將會出現攸關夜暄國存亡之契機。我冒昧請妳往東北方去,有個重要關聯之人迷失
他鄉,或可在十天後找回來。不知妳可願幫忙?」
洛海有些不知所措。她現在孤獨無靠,一無所有,連鞋子也在兩茫鏡中丟失了。她有這個
能力承擔這麽重要的任務嗎?一向軟弱的她,也能幫助別人?
青木久久等不到回答,嘆了口氣:「原諒小老兒的唐突,也許我應該拿甚麼與妳交換才對
。」
她搖搖頭:「不,我沒有甚麼想要的,只是擔心,我……並非什麼有能力之人,最後難免
讓你失望。」
老人又看她一眼,忽然皺眉,說:「姑娘,誰在妳身上下了子魂之咒?」
那是甚麼?她茫然的神色已經告訴了答案:她對此一無所知。
「小老兒我略通法術,這子魂又稱身外化身,在妳身上培養施法者的功體。它會令妳逐漸
失去心智,終有一日完全聽命於他。」青木道,「而到那時,施法者便可收割妳體內的子
魂,壯大自己的法力,隨後尋找下一個寄魂者。妳體內有異樣氣息,應是此術。」
聽到如此可怖之事,她心中卻沒有絲毫懼意,甚至不去多想施術者是誰、子魂被收割後自
己又會有什麼下場,只輕聲說:「是嗎?我反正已命不久矣。」她抬起頭,「你若不介意
會失敗,我就去試試吧。最好是老天保佑,讓你所願之事能夠成真。」
她語氣輕描淡寫卻無比真摯,青木不禁說:「多謝姑娘!不論成敗,一切都是命數。小老
兒年老力衰、身帶殘疾,本應一同前往,只怕幫不上忙反成拖累,哪裡敢有甚麼責備。等
妳回轉,我當竭盡所能為妳壓制病痛。」
洛海點點頭,抱著聖盒正要離開,青木卻又把她叫住了:「姑娘。」
她回頭看他還有何話說,青木又瞧了瞧聖盒,終於構建一番言語,說:「妳此去,穿越結
界,到達的那處,是我的家鄉。比起這裡,處處充滿危機。妳身上有這神物,多半可以逢
凶化吉,但請千萬保重。」
他艱難的撫左胸彎身行禮,洛海不再多言,轉頭繼續前行。
天下著雨,她走進山谷深處,溪水高漲氾濫,道路被泥水阻斷。
不停的走,石頭磨破了腳,血跡沁出,疼痛不能使她止步。越來越深的水流最後淹沒了她
,眼前白茫茫的,但她頭也不抬。走進漆黑的洞穴,又循著天光出來;被落石阻斷通路,
就沿著陡峭的山崖繞,終於找到方向。
青木說十天,她卻走了超過十天。不飲不食,是水中少許的自然清靈之氣支撐她的生命,
但心智逐漸模湖,肉體也快要到了極限。路面終於由粗糙變得光滑,越來越冰冷,她兩腳
俱都腫起,腳底像有千根針刺在扎。她彎下腰伸出手,想摸摸地面是否已是冰層,卻分辨
不出。水更深了,周圍一片漆黑,像是在某個深水湖的湖底。
水冷得令她全身發抖,似乎只要一停步,四周就會凝結成冰。這不僅僅是自然之冷,更是
斷絕人跡、生命全無的孤寂決絕之冷。如萬物形成之前全然的黑暗寂靜;或是世間終結之
後,歌舞都止息,虛空充盈。
這是死界嗎……
她伸出的手指忽然在身前碰到一面冷硬冰牆。她往左右摸索,碰不到邊際。沒有路了?她
徘徊了一陣,慢慢靜下心來,感覺出膝蓋下面有水流衝擊。
此處不應是盡頭,她彎腰探去,巨大冰牆下面果然有條縫隙,水從對面流過來。縫隙的高
度不夠一人通過,但她的手卻在摸索當中觸到了某樣東西:那是一隻冰涼的小手,已經凍
僵。
這是誰?她的心急速跳動起來。
她勾住這隻手,順著臂膀摸上去,發現那身體埋沒在冰塊裡。冰塊似乎可以鬆動,她連推
帶拉,碎屑紛紛掉落,砸在她肩膀上。她伏低用兩手慢慢挖開冰層,如雨點般的碎冰落下
,幾乎要把她埋了。出生至今,她從未如此奮不顧身,從未如此執著。
縫隙越挖越寬,終於有塊極大極重的冰塊鬆脫,掉落下來,從她的肩頭擦過,重擊之下一
陣劇痛。但同時也有個人從裂開的冰缝中落了下來,影子緩緩掠過她眼前沉落。她顧不得
傷處疼痛,勉力將那人抱起,往上方遊去。
終於看見些許光線,天空就在頭頂,盡管依舊昏暗,至少表層的水溫有了些溫度。
她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把人抱上水面,拖上一塊濕漉漉的大石崖,輕輕放在傾斜的地上。
石頭似乎人為打磨過,十分平整,只是長滿了青苔,久違的陽光奄奄一息的垂在地平線上
,勉強照亮了一張白皙秀美的面孔。這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女孩,黑髮濃眉,單薄嘴唇發青
,昏迷不醒,像是被凍傷了。
洛海伸手輕撫過她面頰,匆匆把她身上的水漬蒸乾,這才精疲力盡的把聖盒塞在身體之下
護著,慢慢躺下。意識渙散前的最後一刻,她抬眼細看著女孩,發覺她十分眼熟。這就是
青木要找的人嗎?……都顧不上了,她沉沉的陷入了夢鄉。
等醒來已不知是多久以後,自己還在原地。她支撐身體坐起來,女孩依舊睡得很熟,臉上
恢復了少許血色,倒也不忍心硬要吵醒她。她扶著身旁的石頭站起來,朝周圍眺望,夜已
深,滿天星斗,水面在不遠處輕輕晃盪著,十分寂靜,連一點蟲聲蛙鳴都聽不到。這裡像
是一座塔樓,不遠處有倒塌的痕跡,下方那些黑影幢幢的房屋形狀連成一片,但是既沒有
燈光,也沒有任何人活動的跡象,荒涼得跟瀾水村的廢墟頗為相似。
這塔樓除了剛剛二人爬上來的斜面,還有一條通往不知是何處的扭曲道路,引不起人前去
探尋的想法。但至少這裡還暫時是乾燥安全的。
洛海摸了摸自己左肩,已轉為鈍痛,傷處看來並不嚴重。又望了望躺在地下一無所知的女
孩,見她頭髮短短的,手長腳長,腰肢挺拔,皮膚像玉一般半透明中透出粉紅,眉清目秀
,十分美貌。這身材、這眉眼,她忽然想起來像誰,像阿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