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知拉著奈露跑過無數和正央家相似的公寓組成的小巷，直到再次看見大街才慢下腳步，
裝作若無其事跳上公車。
公車朝奈露家的反方向行駛，整條街的路燈都亮了起來，奈露知道自己應當回去完成那份
三百字的賞析，晚點還要接聽常態加班的母親自實驗室打來的查勤電話，她卻什麼都沒說
，靜靜隨著千知在人煙稀少的河濱站下車。
兩人沿著河堤走，一路上沒有半句交談，靜得只聽見風，千知把玩指間的紙片，奈露則眺
望被月光染成和千知髮色一樣的河面。沒過多久，一整片廢棄的鐵皮倉庫群映入眼簾，不
少屋頂經長年風吹雨打產生斑斑鏽跡，昏暗中像是一頭巨大的野獸屍體。
千知滑下邊坡一道顯然是人為踩出來的路，揚起一陣塵土，奈露蹲得極低，小心翼翼跟著
下去，裙擺沾上的灰看來得水洗才能清掉了。回過頭確定奈露沒有跟丟，千知才繼續前進
。
鐵片和鋁框組成的小徑比剛剛逃出的街區還複雜，風鑽過大大小小的孔隙，發出蕭瑟的呼
呼聲響，加上只靠月光照明，令人不由自主打顫，好幾次奈露都忍不住伸手去抓千知的衣
襬。
「到了。」千知彎腰鑽進拉到一半的鐵捲門，點亮不知道從哪裡偷偷接電過來的燈。奈露
環顧了一下四周，玻璃不知去向的窗戶外緊鄰著其他廠房，無論從河的對岸或河堤上觀察
，都絕對想不到還有人在裡頭活動，隱密性極佳。然而室內除了空空的汽油桶和幾組生鏽
的鐵架、桌椅，就不見別的物品了，想必不是個太舒服的住所。
千知一屁股坐上桌子，奈露猶豫了一會兒，才揀了一張還算堅固的椅子坐下。
「千知同學平常就睡在這嗎？」最終還是奈露先打破沉默，今晚發生的一切實在脫離她的
常軌太遠。
「不想回家，又不能去正央家的時候就睡這。」
千知就著燈光，細讀那一張一路把玩，從正央家帶出來的紙條，奈露湊過去看，千知沒有
阻止她，紙上只有鉛筆寫下的短短幾行字：「我沒事，治療完就回去，別來找我。正央。
」
千知的表情逐漸轉為憤怒，聲音震得鐵皮牆壁轟轟作響，「他們抓走她了！」
然而奈露並沒有注意聽，從她的角度正好能看見千知胸前的口袋裡沒了玻璃瓶，只剩一堆
玻璃渣和沙子，大約是自己跳窗逃走時撲到千知身上撞破的。紙條原本應該是放在瓶中，
因為千知的食指正滲出血。
「你受傷了！」奈露顧不得別的，輕輕抓起她受傷的手，翻出書包裡的OK繃貼上。
「他們抓走她了。」千知又重複一次，憤怒絲毫沒有減少。
「剛才進正央同學家的人嗎？他們是誰？可是正央同學不是說她沒事嗎？」
「她一定是被逼著寫的！」千知站起來大吼，把奈露嚇了一大跳。「她被大人抓去治療青
春期暴風症了。」
聽見那六個字的關鍵詞，奈露和這個國家所有的孩子一樣反射性一縮，經歷過今晚一連串
的事件，要說自己沒想過這種可能性絕對是騙人的。
青春期暴風症是由於發育過程中大腦杏仁核與前額葉皮質層的失調，造成神經不規律放電
和激素分泌錯亂，進而影響腦部，乃至全身細胞的正常運作，患者皆為十二至十八歲的青
少年，主要的症狀包含叛逆、情緒失控，以及──
奈露默背起生物課本上的描述，雖然她並不喜歡這個聽上去像嚇小孩的床邊故事的章節，
但為了應付考試還是背得滾瓜爛熟。課本上朦朦朧朧的少女A隨描述漸漸活了過來，奈露
看見一整片明亮翠綠的森林以她為中心，全部乾枯、扭曲起來。
青春期暴風症最明顯，也最危險的症狀就是──超人類力量。
「正央同學一定很快就會好起來，回到學校上學的。」
奈露試圖安慰千知，換來的卻是對方的抬頭怒視，接著身體連同一旁的空汽油桶、剛剛坐
著的鐵椅，一瞬間全部漂浮到半空中。奈露從沒有見過她這麼狂暴的樣子，哪怕是有人找
正央和她弟弟的麻煩，千知也都會因正央一句「沒關係」而軟化下來。
「青春期暴風症才不是病！是我們與生俱來的能力！」
奈露的身體不穩定地上上下下漂浮著，盡力不要去想自己和地面距離多遠，怯生生地向千
知開口，「千、千知同學？」
千知終於回過神來，讓奈露和所有物品像洩氣的氣球慢慢落下，告訴她正央發現的秘密。
千知十二歲那年，社區搬進了一家三口的新鄰居，但她沒有多餘的心思注意，因為她必須
應付那位妻子離世後就開始酗酒的父親，躲避街上對她老是沾著酒臭味的制服頗有意見的
惡霸，光是找個地方安靜完成作業都有困難。
兩人相識那天，空氣悶熱凝滯，隨時都會下雨，千知一如往常在巷口遇見那群比她大幾歲
的男孩，她只是想要保護得來不易的英雄漫畫，還有摔破了可能害她挨罰的酒瓶，但男孩
們似乎相當不滿她的小氣。
千知很想不顧一切反擊，可是手上太多東西令她分身乏術，當她縮成一團蹲下，準備以瘦
小的身體當作最後防線時，預想的攻擊並沒有落下，取而代之的是男孩們被擊中的吃痛，
與倉卒逃跑的腳步聲。千知透過臂彎縫細查看，風中飛舞的黑長髮襯出眼前女孩自信的臉
龐。
「我叫正央，剛剛搬來，就住後面那棟公寓，請多指教。」
千知抓住正央伸出的手站了起來，正央的手很細很軟，想像不出有什麼能耐能趕走那群惡
霸。千知還沒想好該如何表達感謝，午後陣雨便嘩啦啦落下。
跑進正央家的時候兩個女孩都濕透了，千知第一次穿上別的女孩的衣服，和自己的一樣舊
，但至少沒有洗不掉的酒臭。她們和正央那位還認不得漫畫裡全部字彙的弟弟，拼了一下
午幸運沒被雨打濕的漫畫附贈英雄武器模型，吃了正央母親煮的晚餐，不管和過世的媽媽
做的滋味像不像，至少比冷凍食品好多了。
感謝厚重的雲層和過量的酒精，千知繞道買傘的晚歸藉口沒被拆穿，甚至也沒被質問身上
的新衣，千知覺得一定是英雄帶給她的好運。
週一，當兩位新朋友在學校走廊相遇又是另一番驚喜，同年級的她們教室就在隔壁，於是
千知每天有了提早出門的動力，放學回家時也不必再膽戰心驚，男孩們見識幾次正央不符
合外表的力量後，就自動轉移了陣地。
升上中學那天，正央在千知當作秘密基地的倉庫裡，揭開她沒有漫畫裡高科技武器也能當
英雄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