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聊] 煤窯公主作者新作 M14的故事

作者: godivan (久我山家的八重天下無雙!)   2017-04-01 10:57: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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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看著棺木被抬上車的時候,他從未覺得一件事件會如此無法挽回。與死亡相較,其
他事物也不過是入夜時分的暫別,又或者是熱戀情人間調味品般的拌嘴罷了。
  和死亡相襯的是,那天下了些小雨——如果是平時的話,格林娜大概會在走到院子時
才察覺——她的耳朵和視力都已經不那麼好了——然後輕聲抱怨,將輪椅上的他慢慢地推
回屋內——畢竟兩人的身子骨已經淋不起雨了。而今天,推著輪椅的人卻為他打了把傘。
當風吹進皺紋時, 他不由得打了個寒顫——他已經許久沒體驗過雨滴的冰涼了。
  送葬隊伍的縞素在雨幕中模糊得有些曖昧。這些來來去去的人臉上都帶著哀傷的表情
,步履遲緩,眼簾低垂,他們向他來回述說著同一句話:
  “尊敬的上校,對於您愛人的離去,我們感到很抱歉……”
  他在聽聞這句話時,總露出困惑的表情。他局促不安,似乎想從輪椅上掙起身,反駁
道“我的愛人還——”,但這句話又每每戛然而止,只讓那些向他致意的人們哀歎一聲。
  喔,不,可憐的上校。
  然而,事實卻並非如此,雖然他已經老了,但他至少還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只是
一時還沒有反應過來——喔,我的愛人,是格林娜呀。
  這終究是個無法解開的誤會。
  格林娜是在他們結婚五十周年紀念日那天深夜離開的。當傭人依照慣例,晚上十點喊
兩位老人到客廳喝一碗小米粥的時候,便發現她躺在床上停止了呼吸,平靜得就像睡著了
一樣。
  那天也是個平凡過頭的日子。儘管傭人早就接手了他們的日常起居,但兩個古稀老人
還是醒得太早。他們共進早餐,一起出庭散步,午後便在院子裏各自讀自己喜歡的書——
他總讀康得,格林娜更喜歡叔本華,兩人卻從未因此爭吵——甚至未曾爭論過。他們的晚
飯照樣很早,似乎整個時間軸在他們身上都前移了兩個小時。飯後,他們便會各自回自己
的房間休息。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格林娜居然早就在他的房間裏等著他了。
  他們已經分房快有二十年了。他甚至想不起來格林娜上次進他的房間是在多少年之前

  “親愛的,記得今天是什麼日子嗎?”
  她直瞅著他說道。
  他當然記得,畢竟他曾經是個士兵,擁有絕對嚴謹的時間觀念。
  “不太記得……我老了,格林娜。”
  然而,他卻說了謊。毫不遲疑地,下意識地說了謊。格林娜盯著他看,眼角抬了抬,
緊接著又低垂下去。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擅長說謊。”她歎了口氣,“也許只有在面對我的時候,你
才會這麼誠實吧。”
  他沒有再說話,格林娜也沒有再看他一眼,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踱著步子,從他身邊
走過。在離開房間的時候,她突然說道:
  “五十年了。你是這世界上最關心我的人,但卻從來沒有愛過我哪怕一分一秒。”
  房門隨即關上。
  之後,他又在輪椅上坐了許久,直到半小時後,他才和往常一樣躺到床上去。
  “M14……”
  他莊重地,像祈禱般呢喃著某個名字。
  從那時起,已經過去了五十一年九個月零四天。直到現在,他仍無時無刻不思念著他
的愛人。
第一章
  多年之後,在格林娜的葬禮上,他反倒回想起在庭院裏第一次見到M14的情形。那時
他在格裏芬裏還只是個新入伍的小隊指揮官,穿著深咖色的陸軍制服,肩上別著三道杠的
徽章,對一切新的變化都感到惶恐不安。他懷著對浪漫的,戰爭硝煙的期待入伍,卻並沒
有找到預想中陸軍的坦克,飛機和重炮,反倒在院子裏看見了幾個背著槍的少女。
  “歡迎,您就是我們新的指揮官吧。我是M14戰術人形,以後就受您指揮了,請多指
教!”
  自稱M14的少女率先跑到他的面前,熱切地抓起了他的手,兩根長長的辮子隨著她的
動作像緞帶一樣飄蕩起來。
  他並沒有對“人形”這個詞感到過分驚訝——他對此一無所知。相反,他對這位少女
的熱情感到不可思議。這位將軍服外套穿得鬆鬆垮垮,雙馬尾像她本人一樣充滿活力的少
女成了他對格裏芬集團的第一印象。
  沒什麼事情是驟然而至的。一切事物都有其萌芽,生長,成熟再發酵的過程。對於他
來說,這段感情便在他看見M14的第一眼,被M14抓住手的那一瞬間悄然種下,並在此後從
他的內心深處狂亂地擴散開來,直至無法抑制。
  當晚,他便徹夜難眠,一閉上眼,眼皮底下便都是漂浮的影子。不等天亮,他便早早
地逃離了床鋪。然而,剛出宿舍們,他便又在廊下撞見那在他心裏縈繞著的少女。她們正
趕赴每天清晨的第一場訓練。他看見M14時,她正忙著給她身邊還揉著睡眼,打著哈欠的
波波沙紮頭髮,而她自己反倒還披散著。等她給波波沙扶好帽子,準備打扮自己的妝容時
,她便像突然感受到了指揮官的視線般抬起頭,不偏不倚地撞上了他的目光。
  “指揮官早上好,您起得真早,昨晚睡得還習慣嗎?”
  當她敬禮時,那束剛挽起的棕色長髮便像瀑布一樣灑落下來,在他的內心濺起明亮的
水花。而他慌亂得甚至無法應答,只能模棱兩可地點著頭。直到她匆匆走遠,她那撥動鬢
髮的動作仍深深地刻印在廊下的晨霧中。
  自那一刻起,他便認定這位少女是他這輩子最理想的伴侶和唯一所愛。這份自我承諾
直到五十餘年之後仍未被打破。
  這位新上任的指揮官開始狂熱地追求M14。他養成了過早起床的習慣,目的只是在她
披散著頭髮經過廊下時在窗戶偷瞄一眼,然而指揮官的報告又總讓他工作到深夜,一來一
去,睡眠不足的問題便在他的眼眶周圍刻下痕跡;他摸清了她習慣走的每一條小路,像埋
伏一樣在每個交接口假裝偶遇;他的例行報告潦草得讓上級批評,卻在日記本的正反面寫
滿不敢寄出的胡言亂語。而M14則從懵懵懂懂,到佯裝不知,最後只能避而不見——她還
沒有對這份突如其來的熱情做好準備。但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至少還沒有明確拒絕——
模棱兩可即意味著有可乘之機。在他的做法逐步脫離暗示,愈加露骨之後,她終於在某一
天訓練結束的下午,在她走過的小路長椅上留下了一盞米黃色的信紙。
  “我後天有休假。在那之前,請不要讓我的隊員們感到困惑喔。”
  這時,離他和M14的初遇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個月。他欣喜若狂,當晚便在信紙上一遍
遍地抄寫他早已背得滾瓜爛熟的通俗情詩,卻不慎將這些紙片夾在例行報告中交了上去。
他對愛情實在狂熱過頭,其後果便是在軍事履歷上記了一次過,直至五十年後仍未被消除
。但更令他後悔莫及的是,隨之而來的補班和禁閉處分讓他直接錯過了與M14的第一次約
會。
  M14對他受處分的事一無所知。在他被關進禁閉的第二天,褪去軍裝,“被”精心打
扮過的M14在她留下信箋的長椅上等待了一整個白天。她自始至終沒有收到指揮官的任何
回復,連口頭約定都沒有。那時已經是北半球的十一月,她從晨曦未明一直呆坐到星幕四
垂,馬尾上幾乎要解出霜來。最後她歎了口氣,自言自語道:
  “大概是被風吹走了吧。”
  她終究還是等不下去,在宿舍門禁之前走了。在她離開之後半小時,這位可憐的,連
鬍子都沒來得及剃的指揮官才姍姍來遲。他在那等待了一整個晚上,又餓又累,寒風刺骨
,幾乎暈倒在長椅上。後來,是幾個下晚練的人形經過這地方,把他抬到溫暖的地方,灌
上熱水,他才清醒過來,捶胸頓足卻又欲哭無淚。
  這個充滿魅力的休假日終究還是無果而終。
  但這之中,又有些細微的變化在悄然滋長。M14不確定指揮官有沒有收到那份邀請,
她三番五次地想要向他當面確認,卻又總在最後關頭退縮。指揮官雖然恢復了崗位,卻不
再像以往那般狂熱。他幾乎是全身心地撲到了自己的工作上面,即使是偶遇M14,也只是
象徵性地打個招呼便離去,仿佛對這段感情已經全無希冀。她自以為有過錯,於是便想方
設法,卻是單憑自己一廂情願地去“彌補”著。但越這麼做,她便越陷入自我揣測的深淵

  某一天,她終於鼓起勇氣,在清晨時分敲響了指揮官的房間門——她還沒敲第二下,
門便猛然打開,似乎對她的到來早有準備。她抬起頭,便看見他那張無表情的臉——他在
等待。然而,指揮官那雙深藍色的眼睛和沈默的表情讓她感到驚慌。她慌張得搖頭擺手,
還未說出來意便落荒而逃。
M14的室友自然無法坐視不理,波波沙建議她再給指揮官留下資訊,她卻應應諾諾,坐立
不安。但每當四下無人,她便會想起指揮官那深藍色的眼神——當他注視她時,他的沈默
並不代表拒絕或者漠視,而是一種更濃郁的,熱切得幾近瘋狂的渴求。這是她真正害怕的
,也是她始終無法忘懷的根本原因。
  於是,在某個晚上,一眾人形敲響了指揮官的門。她們邀請他到軍營外去散步。那時
他正忙於整理軍職轉正的材料,又看著M14並不在其中,便回絕了這份邀請。但沒想到,
五六個人形在他關上門之前一擁而上,又推又拉,差不多是把他舉著抬出了軍營大門,然
後便一哄而散。他本以為這只是一場單純的惡作劇,直到背後傳來某個人形的聲音——
  “指,指揮官大人,您怎麼在這裏?”
M14的神色看起來很是慌張,她連忙環顧四周,卻沒能看到除了指揮官以外的任何人。很
顯然,她也是被騙到這裏來的。
  “我是被……嗯,只是工作累了,來這裏散散步而已。”指揮官聳了聳肩,再自然不
過地接下了話題,“M14也是來這邊散步的嗎?”
  “嗯……晚上,湖畔那邊很漂亮。偶爾會想去逛逛……”
  她還沒有做好和指揮官兩人獨處的準備,說這話時也低垂著頭,邊說邊往軍營門裏小
步地後退著。
  “那就麻煩你帶路了。”
  然而,指揮官似乎並不打算輕易放她走。
  “我來這裏三個多月了,卻從來沒有在軍營周圍逛過。我可不想錯過那麼好的去處。

  話還沒說完,他已經不知不覺地繞到了她的背後,攔住了她往軍營裏退的路。
  “嗯……嗯,既然您這麼說的話……”
  “不要用尊稱叫我。”指揮官“咚咚”地敲了敲她的頭,“這裏已經是軍營外了,不
用分什麼上下級。”
  “啊,嗯,我知道了,指揮官……嗝啾。”
  她一下子差點沒收住口,又發出“嗝啾”這般可愛的聲音。平日看起來開朗活潑,八
面玲瓏的她,在這種時候卻顯得意外的笨拙,讓人心生憐愛。
  “這邊。”
  她在前面引路,撥開灌木叢生的枯枝,踏過冰冷堅硬的泥土。這些蜿蜒的小道她都熟
記於心。當她偶爾回過頭時,她的雙馬尾便如魚兒般遊動,幾乎要飄到他的鼻尖上來。
  “指揮官,我們到了。”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波平如鏡的湖面。她一捋裙擺坐在了地上,又拍了拍旁邊的地面,
指揮官也就隨便地坐在了她的身邊。泥土的觸感乾燥而堅硬,周圍籠罩著一股晚秋枯葉的
芳馨。
“今晚的天氣很晴朗,正適合看星星呢。”
  她的手指指向映照著湖面的天空,指揮官循著她的指向望去——藍黑色的天幕散滿繁
星,和映照著點點月光的湖面綴為一體,周圍的一切仿佛墜入了茫無邊界的迴圈之中。
  “天狼星。”她握住指揮官的手指,移向視野中最亮的星星,“還有,南邊的南河三
和參宿四。這就是冬季大三角。就像這樣……”
  她用手指在天空中劃出一個三角形,然後燦然一笑。比起繁密的星斗,她的笑顏更讓
人怦然心動。
  “我們平時總是低著頭,只顧著做自己的事。”她把幾縷垂到前面的頭髮撥到耳後,
側著頭略微想了想,又摸索著解開了發帶,原本束著的頭髮一下子如瀑布般“嘩啦”地灑
落下來。
  “總是低著頭。只顧著自己的話,是注意不到身邊的事物的。只有在這種地方,這樣
晴朗的天色,這樣安靜的環境裏,我們才有機會看到這樣的星夜。所以說,機會難得,不
是嗎?”
  當她察覺到的時候,她的手已經被指揮官緊緊地反握住,那粗糙但又讓人安心的觸感
包裹著她的手指。他輕聲說道:
  “最重要的是,還有你能陪我一起看。”
  她馬上別過臉去,露在頭髮外的耳朵慢慢地染上了粉色。
  接下來兩人誰也沒再說話,只是靜靜地牽著手,任憑時光緩緩流逝。他們一直注視著
窗外的星空。這些時隱時現,懸掛在天幕中又倒映在眼睛裏的光點仿佛在長久的凝視中漸
漸地聚合起來,散漫而又天成地勾勒出潤澤的線條,構築成一幅隱含著某種強烈暗喻的圖
畫。又仿佛在時間的流動中靜止了一切感官,唯有這些星體仍做著更古不變的圓周運動,
在視界中刻印下一道道曲線完美,帶著歷史感的銀色軌跡。
  “指揮官……我有點……”
忽然,他感到一點重量落到了肩上。
  他扭過頭去看時,映入眼簾的首先是披在他肩上,絲絲縷縷舔著他手臂的長髮。
  “對不起……我昨天上的是夜訓……”
  她的手微微顫動,緊抓住指揮官的手臂,似乎是想支撐起身體來,但終究沒成功。
“沒關係,你睡吧,我會負責把你搬回去的。”
  “嗯,謝謝,麻煩……”
  她話還沒說完,身體便一下子沉下去,指揮官連忙扶著她。
  ——不過,真柔軟啊。
  她的頭靠在他的肩膀上。月光落在她的睫毛上,投下一片秋水般的陰影。她的頭髮飄
散出蘭花的香氣,他輕輕地摸了摸她的頭,輕聲自語道:
  “M14,我不想變成一個欺世盜名的人。”
  “在那個晚上之後,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到底該去做什麼,又該為你做些什麼,我
都想明白了。這裏終究是軍營,而我是指揮官,總有那麼一天,會不得不親手將你送入死
地——”
  他不由得握緊拳頭。
  “……我不會讓這件事發生的。”
  他又轉過頭去看M14——她的睡相很安靜,僅鼻尖隨呼吸的節奏略有起伏,不時如夏
蟬的薄翼般顫動,光是這麼看著,就讓他內心平靜了下來。
  總有一天……
  他終究沒有再想下去。沒有人能夠為未來做出保證,他也不想要什麼徒勞的誓言。至
少現在,她還靠在他的肩膀上,他還能握住她的手,感受她的溫暖,這讓他充滿了決心。
  ——暫時,這樣就足夠了。
第二章
  他生來便是一個機敏且極富創造力的人。作為一名軍人,他把這份天賦也用到了軍事
指揮上。在他帶上軍帽的第五個月零四天,他便因為一份優秀的調度計畫受到了上級的賞
識,連越數級,被破格提升為少尉。
  隔天,他的副官便敲響了他的辦公室門。
  “指揮官大人,我叫格林娜,是您的新副官,請多指教!”
  格林娜紮著單馬尾,外套總穿得鬆鬆垮垮的,襯衫也永遠散著兩個扣子,一點沒有軍
人的樣子——雖然據她自稱,她只是“來軍營打工”的而已。仿佛是要印證她自己的說法
一般,她的工作也做得相當糟糕——並非因為偷懶或者不努力,而是她那大大咧咧,沒心
沒肺的性格本身就不適合幹這種嚴謹的工作。當統計出錯,預算超支這種問題成為家常便
飯之後,指揮官懷著“減輕負擔”的美好願望迎來的這位年輕的副官,最後卻成了負擔之
一。
  在格林娜上任後的第二個週末,指揮官跑到了軍區的總務辦公室,要求更換副官,在
被以“沒有多餘的副官”的理由拒絕之後,他便生氣地錘著負責人的桌子,吼道:
  “那我就辭退這位副官。”
  負責人不置可否,卻意味深長地瞥了瞥他身後。他回過頭去,卻看到他咆哮著想辭退
的副官就站在自己的身後,盯著他發著呆。她的手裏還抓著一摞檔——儘管這些檔本應送
到軍區的另一頭,她又送錯了地方。她那副幾乎要哭出來的表情讓指揮官一下子說不出話
來。他煩躁地抓著自己的頭髮,一把從她手中搶走檔,說道:
  “你回辦公室等我就行。”
  然而,本只是送達檔的這種小事,最後卻耗費了異常多的時間,原因自不必說。他中
午出發,回到辦公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四處奔波跑得腰酸背痛,只想找個地方躺下來休
息。然而,他還沒打開燈,便發現格林娜仍縮在這黑乎乎的辦公室的角落,並沒有離開,
低落得就像只夾著尾巴的小狗。
  “啊,指揮官……您回來了啊。”
  這個笨蛋還真的在辦公室等到了現在。看著她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指揮官根本生不
起氣來。他只好無奈地歎了口氣,一屁股坐在辦公椅上,朝她招了招手說道:
  “過來,我重新教你一遍。”
  指揮官光是這麼一說,她的眼睛就一下子閃爍起來,立馬湊到了辦公桌旁邊,如果有
尾巴的話估計已經搖起來了。
  他翻出前幾天的工作,一行一行地講了下去,每翻過一頁,他便轉頭看一眼身旁格林
娜,她便連忙“刷刷刷”像個篩子般點起頭來,也不知道聽懂了沒有。最後,也許是因為
白天太勞累,他講話的聲音漸漸地變小,雖然似乎能聽到格林娜“指揮官大人”“指揮官
大人”這麼一聲一聲的叫喚,但終究還是昏睡了過去。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清晨,一起身,肩上的毛毯便滑落下來。而那個聽課的笨蛋也還
在他的旁邊,頭枕在胳膊上,流了一桌子的口水,也虧得她還能睡得這麼香。
“……真好吃……”
  她妮妮喃喃地說著夢話。是夢到什麼好吃的了嗎?
  “笨蛋指揮官……真的,不太行……”
  到底在做什麼奇怪的夢啊。
這時候,他注意到昨晚亂糟糟的桌面已經被收拾乾淨了。而昨天積壓下來的工作文書也被
整整齊齊地疊好,看起來已經完成得差不多了。
  “還真是努力過了啊……”
  他望向格林娜的睡臉。她的嘴唇有些蒼白,呈淡粉色,隨呼吸淺淺地嗡動著,解開的
馬尾散落一桌。他開始思考,在她醒來時該怎麼和她說聲“早安”,又或者說,給她先買
好早餐什麼的。
  ——但總之,還是先別吵醒她吧。
  他這麼想著,手便不由自主地伸向那疊文件,但還沒翻幾頁,他的表情就從微笑變成
了修羅。
格林娜,果然還是個笨蛋。
  自那之後,指揮官每天晚上都會教她一些新的東西。然而,她看似學得認真,大多數
時候晚上聽完,早上又會繼續犯錯——笨蛋是一輩子都治不好的病。但總而言之,指揮官
已經暫時不去考慮辭退她的事情了。
  不過,凡事總會出點意外。某天晚上,就在指揮官正埋頭書寫給M14的信件時,格林
娜偷偷地摸到了他的背後。
  “指揮官,在寫什麼呢?”
  她從指揮官的背後突然探出頭來,把他嚇了一跳。
  “不,我沒在……喂!那些不是工作文件,別亂翻我的東西!”
  然而,他話還沒說完,格林娜已經眼疾手快地把信紙翻了出來。
  “唔,這些……莫非是指揮官大人寫的情書?”
  “……對。”
  他已經意識到,無論是騙她還是搶回來都沒用,這個好奇心旺盛的傢伙早晚會把自己
的東西全翻出來。
  “那為什麼存了這麼多?”
  “因為……沒機會送出去。”
  他說的是實話。M14的訓練日程飄忽不定,而他則整天被公事和文書擠滿,兩人雖然
同處一個軍區,卻經常好幾天都見不上一面。即使偶然遇見,也鮮少有交換信件的機會。
他每一天,每一夜的思念,最終都化成文字積壓在了抽屜裏,日積月累厚厚一疊。
  “那簡單,我幫你送過去不就行了嗎?”
  “別說蠢話了,你……”
  他話說到一半,從桌子上抬起頭,發現格林娜正笑眯眯地盯著自己看。那時,他的心
裏便突然有種“未嘗不可”感覺——格林娜是副官,自然是可以在軍區裏到處去的,更何
況平時她也幫不上什麼忙,還不如……
  “那就這麼決定咯。”
  她像是看穿了他內心的想法,笑得像盞向日葵。
  “指揮官大人,就交給我吧!”
  看著她的笑臉,他第一次覺得這個副官這麼可靠。
  格林娜雖然腦子有點笨,但手腳倒是十分麻利。她第一次送信只花了不到半小時,還
帶回了M14的回信。她寫道:週六有空。儘管只是一張匆忙撕下來的紙片,但對一對熱戀
中的情人來說,這種回信比靠靈感、靠默契去約定都要實際得多。高興的指揮官第一次誇
獎格林娜“做得好”,而且還摸了她的頭。此後,在格林娜的幫助下,指揮官和M14的通
信逐漸穩定下來,M14的回信也逐漸從最初胡亂撕的紙條變成了正式的,富有愛情氣息的
信函。兩人的秘密約會也此愈加頻繁起來。
  某一天,當格林娜給指揮官送來回信時,她突然說道:
  “指揮官大人,昨晚還沒教會我貝葉斯演算法怎麼用呢。”
  “啊啊,那個有點難……明天晚上我再教你吧。”
  然而,接到回信的指揮官此時正全身心地沉浸在愛情濃烈的餘韻中,他剛說完這話,
轉眼便忘得一乾二淨。
  第二天晚上,指揮官並沒有回來。他和M14像最開始那樣,在那個湖邊度過了一整個
夜晚。格林娜在漆黑一片的辦公室裏等待了一整個夜晚,直到清晨來臨,她才一言不發地
離開。而到了中午,她又像平時一樣精神活靈地出現在了辦公室。那時指揮官也才剛到,
還沒坐下來,看見格林娜,他連忙道歉道:
  “啊,格林娜……抱歉,我昨晚一不小心就忘了。讓你白等了吧。”
  “不不,沒關係,因為我也忘記了,誒嘿~”
  她吐了吐舌頭,做了個可愛的鬼臉。
  兩個月後,他以難以置信的速度升任中尉。
  雖然並沒有亂七八糟的慶功宴,但格林娜還是自顧自地買來了“酒”——事實上只是
果汁汽水,軍營裏不許喝酒——和指揮官一人一杯碰杯喝到了深夜,最後被自己的腦內假
想酒精醉倒在了沙發上——大概只是困了而已。
  他癱在椅子上,看著縮在沙發裏睡得正甜的格林娜,看著一片狼藉的桌面,又想到明
天還得繼續做同樣——也有可能,更多的工作,他的太陽穴附近就一陣陣地刺痛起來。
  ——中尉,下一次就是上尉了吧。
  他的內心對這次升遷毫無波動,甚至有點想笑。
  因為他早就明白一切。五個月,七個月,在軍事履歷上連個標點符號都算不上。什麼
“優秀的成績”,什麼“有潛力的人才”都不過是藉口,他之所以被破格升遷,完全只是
因為“缺人”而已。但即使明白一切,他又能做什麼呢?拒絕升遷?還是脫離這個不可理
喻的體制?
  人在洪流中,終究還是身不由己。至少直到現在,他仍然只能聽天由命。
  ——只是,總有一天……
  就在他升任中尉的第二天,M14接到了遠征指令。
第三章
  他們的書信往來節制且有規律,比起一對熱戀的情人而言,反倒更像是深交多年的老
朋友。基於某種深刻的信任和感情聯繫,信件的內容也相當平靜,甚至可以以“沉悶”來
形容。他總喜歡在每一份信件的末尾抄上一段生僻的情詩,然而正文卻總如軍事報告般刻
板過頭;而她的筆調則總以如她本人般彬彬有禮,信裏往往夾著些瑣碎的小物件——有時
候是一撮香料,有時候則是幾朵幹花。而指揮官就從這些小東西裏推斷她所去的地方。
  然而,就在這樣的平靜中,某一天,他們的通信突然中斷了。指揮官甚至連通信員的
轉函都沒收到。當他習慣性地打開郵箱,卻發現裏面空空如也時,他並沒有表現出太多驚
訝的神色。然而當天晚上,他便發了瘋般反復朗讀最後幾次收到的信件,又將最後一封信
中夾帶的細碎花瓣反復嗅聞,甚至塞進嘴裏咀嚼,隨即便在地圖上劃出幾個圓圈和幾道曲
線——她的謎題高雅但卻不複雜,他也由此確信她近在咫尺。第二天,他便向上級遞交了
一份關於增設海岸線軍區的企劃案,當天下午便收拾包袱,動身前往那個有著燈塔、集市
和大理石廣場的,古樸而又落後的海邊小鎮。他看似會成為那裏名義上的最高負責人,實
則相當於捨棄在舊駐區穩定升遷的機會,白手起家,無中生有地開拓出一片新的轄區來。
然而,這都不過是這份狂亂的愛情的一點籍口而已。
  愛情許他永伴左右,也詛咒他一無所有。
  然而,他不知道的是,他清點信件的那個晚上,M14的小隊正在舉行哀悼會。就在M14
外出執行偵察任務時,她們的隱蔽營地遭到了鐵血的轟炸,營地裏十數個人形無一倖免。
她執勤回來時,看到的只有濃煙和火光。她當即跌在地上,目光呆滯,一動不動地呆坐了
幾個小時,直到救援部隊匆匆趕來,將她抬進帳篷裏。直到半夜,她突然又清醒過來,甩
開看護她的兩個人形,直沖進已經被燒得一片焦黑的廢墟裏。那時火已經熄滅,救援隊費
了好大的功夫,才從灰燼中回收到人形們隨身攜帶的黑匣子——共計十四個,除她以外,
一個不少。
  沒有人忍心阻攔她。她撲在同伴的殘骸上,一整晚哭得像個淚人兒。
  她似乎從未親自接觸過“死亡”。即使是出入戰場,她身邊的大多數人形也只會受輕
傷或者失去分體,死亡不過是一紙訃告或者一次通知。她曾因此感慨惋惜,卻從未料想死
亡如此接近且猙獰——倘若今天的輪值不是她,又或者早回來一小會兒,她都會成為這灰
燼的一部分。
  恐懼。
  她早已不再是一個人,她有著愛人和愛她的人。就算現在天各一方,他們的心也因為
愛情而連在一起。她無法想像他心碎的神色和表情,因此,她無法不害怕死亡。
  正因如此,M14從未如此地思念他。這一刻,她對愛情的期望便是依偎在情人的懷裏
大哭一場——即使她從未這樣做過。他們的愛情總是隱忍,而且含蓄過頭,就算是在每天
都能見面的日子裏,他們的情感交流也僅限於簡單的書信來往。對於肢體接觸,他們總是
淺嘗輒止,最多也不過是在公休日時,牽著手在隔壁小鎮的礫石路上來回踱步,一言不發
地消磨掉一整天。他們把這種儀式般的愛情毫不厭煩地重複了一遍又一遍,直到M14突然
接到遠征任務,兩人被迫分開為止。
  這時又是北半球的十一月。在良久的躊躇之後,當聽聞海岸線附近建立了新的軍區時
,她終於決定接受上級的好意,結束遠征,在新的駐地安頓下來。她的預感是真切而且準
確的——就在海的對岸,指揮官每天都會在海邊的礁石上呆坐到深夜,一條條地數著進港
的客船,。他做這件事情時耐心又細緻,正如同他對待愛情——儘管他知道這樣做並不會
讓他等的人提前到來。與此同時,他開始向上級申請調配人形分隊,隨即便得到了肯定的
回復和確切的時間。
  但是,事情總不如人所願。在她約定歸來的那個晚上,西城晴空萬里,東城的港灣卻
暴雨如注。他頂著暴雨,開著吉普車跑到沙灘上,卻差點被意外的漲潮淹沒。他從車裏逃
出來,被初冬錐刺般寒冷的雨滴澆了個透心涼,實在待不下去,不得已只能跑到附近的民
居請求幫助。他確實累了——他已經在軍區裏忙碌了一整個白天,又被寒冷奪去了體力。
溫暖的爐火讓他沉沉睡去。等他睜開眼睛時,外面已經風平浪靜。在海浪咆哮了一晚上的
港灣裏,客船正在有序進港。船工們泡在齊腰深的海水裏,扶著乘客從咯吱作響,似乎隨
時要斷裂的獨木橋下船。他沖進港口四處詢問,卻得知軍方的運輸船早已完成任務離去,
他連忙又趕回軍營裏。
  “報告指揮官大人,M14並不在我們的小隊裏。我們的小隊最近也沒有和M14所屬的小
隊合流過。”
  向他報告的FAMAS人形端正地敬了個軍禮。他的心裏雖然焦急,但也無可奈何,只能
忍耐著先把部隊的雜務安排妥當。等他再次回到船塢時,最後一班客船已經離港,他四處
打聽,逢人便問,終於打聽到有關她的消息——雖然並不確切,但他執著地相信她來了。
M14的確不在編制中。她本就不屬於這個小隊,運輸船上也沒有她的房間。現在的她只不
過是個普通遊客而已——上級已經給她放了足夠長的假期。她被安排在普通的客船上,在
海港邊顛簸了一整個晚上,徹夜無眠。直到清晨,她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然而不一會兒又
被船工的吆喝喊醒——她往窗外望去時,天色已經放晴,太陽正要升起。她聽到水手們拋
下船錨時的口號聲,又聽到船錨潛進水裏時“轟咚”的一聲悶響。這聲音都在她心裏迴響
著,讓她升騰起一種莫名的、對陌生事物的恐懼來。這時的她困得不行,又有點暈船,腦
子裏一片空白,下船時一腳踩空,整個人栽進了水裏。船工急忙把她撈起來,趟著齊腰深
的海水把她抱到岸上。她又濕漉漉地在沙灘上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恍然回想起自己這是在
哪,要做些什麼。
  ——指揮官大人。
  想撲進他的懷裏——這種欲望驅使著她邁開腳步。她來到這城鎮時孑然一身,有的只
是強烈的預感和情熱的衝動。她紮起自己還滴著水的頭髮,擰幹裙角,脫掉鞋襪,踏著雨
後冰冷的沙礫走過海灘。她雖然焦急,但也不希望指揮官看見自己這副狼狽的樣子。身無
分文的她最終找到了一家能讓她收拾儀容的旅館——老闆娘看她一副狼狽相,以為她是哪
里來的偷渡客,想起自己過去偷渡的經歷,心一軟,便招她進房裏,不僅讓她梳洗乾淨,
而且還幫她烘乾了衣物。當她收拾妥當,向老闆娘再三道謝後離去時,時間已經接近中午
。她四處張望,又略微思索了一會兒,便開始往坡道的頂端走去——看似在閒逛,實則心
裏早就有目標。她爬上小山坡,又冒失地闖進小鎮的最高點——山坡上矗立著的瞭望塔—
—便望見那條通往城鎮另一側的、蜿蜒的小道。雖然看不清晰,但那一大片墨綠色很明顯
並不屬於這個以明黃和清灰磚瓦色為主調的古樸小鎮。她心中有數——那是她最熟悉不過
的格裏芬軍營的配色。
  她沿著山上所見的小道往營地方向走去。剛下過雨的小道陰暗而潮濕,但攤販們仍在
其中擠作一團。她在被兜售的高腳鳥和賣鵝卵石的女人的尖叫聲中迷失了方向,險些被人
流卷走,還沒掙脫出來,又被五顏六色的移動馬戲團的車輛攔住了去路。籠子裏的獅子朝
她咆哮,嚇得她差點摔倒。她嘗試向周圍的人問路,但每個人的腔調都怪異而扭曲,就像
嘴裏含著一坨有毒的水母。她向一個老人問路,老人卻突然跳起驅蛇舞,周圍竹甕裏的眼
鏡蛇都一併探出頭來,這時一股人流又沒頭沒腦地衝撞過來,踢翻了蛇罐,頓時便是驚聲
四起。她雖然苦於無路可走,卻也覺得這樣的場景意外有趣。她甚至開始享受起這樣的經
歷來。她開始四處打量攤販上的小物件——儘管她什麼都不買。她將敞口麻袋裏的香料逐
一捏起、嗅聞,被沙薑的味道薔嗆得直咳嗽。算命的人攔住她,擅自給她看了手相,而她
則給了那人一枚剛撿到的硬幣——背面還刻著當地遊戲機廳的名字。她與無數人擦肩而過
,直至黃昏來臨。天色剛黃,商販們便一下子如驚弓之鳥般四散離去,沒幾分鐘,原本還
熱鬧非凡的街道幾分鐘便冷落下來,只剩幾個撿拾垃圾的流浪漢。道路在她面前敞開,當
她走出這片街區,再回過頭去看時,她恍然覺得這一切都失去了真實感,變得模糊起來。
她從未有過這樣的經歷。沒有硝煙,沒有轟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閑可偷,有家可
回,這種生活對她來說“普通”過頭——簡直就像個普通的人類。
  普通即奢侈,這種“普通”,幾乎讓她落淚。
  突然,她的後背上傳來一股針刺般的疼痛。就在廣場的正中央,她看到了她日思夜想
的情人。他正坐在噴泉邊的長椅上,彎著腰,單手拄著下巴,臉色蒼白,看起來有些疲憊
。他深藍色的眼睛正來回轉動,掃視著面前的人群,並沒有注意到就在他側身不遠處的她

  她激動得渾身哆嗦,牙齒打戰,差點掩面而泣,卻始終沒有踏前一步。她注意到了他
臉上新的傷疤,注意到了他因為睡眠不足而深陷的眼窩。她又低下頭看了看自己:她的裙
裾已經缺了角,長筒襪破了卻沒來得及換。她的手沾滿灰土,一如那個哭得聲嘶力竭,雙
手沾滿同伴的灰燼的夜晚。她想像中撲進指揮官懷裏,被指揮官輕撫頭髮的場景,忽然便
猛烈地燃燒起來,她在那火焰中蒼白地掙扎,逐漸燃燒殆盡;指揮官仍在笑著,卻流下兩
行淚水。
  時至如今,她才意識到——這就是人形無可違抗的宿命。總有一天,她會和她的同伴
走上相同的末路,徒留她的愛人滿身傷痕,而她的愛情,由始至終都只是一味甜蜜的毒藥

  ——生而為人形,我很抱歉。
  她轉身離開廣場,毫不猶豫,甚至沒有再回頭看一眼。
  “對不起……”她低聲對自己說道,“忘了吧。”
  他在小鎮的中央廣場坐了三天三夜,卻始終沒有等來他等的人。
  格林娜最後是在廣場的臺階下找到他的。她剛從原駐地趕來,便收到人形們有關指揮
官失蹤的報告。被找到的時候,他三天幾乎顆粒未進,臉色蠟黃,頭髮蓬亂,縮在臺階的
陰影中,憔悴得不像人樣。她費了好大的功夫,才把這個如同癱瘓般的男人拖回溫暖的地
方。當格林娜將一盤熱水淋到他身上的時候,他突然醒來,緊接著便像個孩子般哭泣起來
。格林娜一直站在旁邊等著,直到他哭完,她才說道:
  “指揮官大人,該回去了。人形們還在等著您呢。”
  她沒有怪罪他的擅自離崗,也沒有責備他的任性。他仍低著頭,似乎在注視著一個永
恆不變的黑洞,又像是在懺悔。格林娜附下身,輕輕地抱住他的頭。她是唯一知道他身上
所發生的事,而且能理解他的人。她告訴了他離岸小島上發生的一切——爆炸的火光,焚
盡的營地,以及,“十五個”黑匣子。她的聲調起初沉穩而冷靜,漸漸地隨著訴說泫然若
泣。
  “我愛你,指揮官大人。”
  她的淚水滴落在他的後頸上,如同每場雨來臨前溫柔的提示。
  “我不希求回答,但如果有一天您決定不再愛別人,那時的我會不會有機會被您想起
來呢……”
  她的聲音哽咽了。她再沒說下去,他也始終沒有作出回應。沈默了半晌,他才低著頭
說道:
  “回去吧。”
  “嗯,回去吧。”
  她輕聲應和,如同得到了答案。
  他又回想起和M14的第一次約會,想起那些他在寒風裏獨自等待的夜晚。他原以為自
己已經為自己的愛情付出了足夠多的努力,命運卻仍總讓他們擦肩而過。他從來沒有後悔
過,但也從未明白——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愛上一個人形,也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的愛情
會在炮火轟鳴中誕生。他自以為能對抗這個狂亂的時代,卻沒想到自己的愛情本就是這狂
亂的一部分。
  在這個狂亂的時代裏,沒有人能獨善其身。
第四章
  自那之後,他再也沒有提起過那個名字。
  兩年後,他和格林娜在八月的第二個週末完婚。那時,他已經成為整個格裏芬裏最年
輕的校級軍官,並且還是東海岸線軍區實際上的負責人。婚禮當晚,他的別墅賓客盈門。
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或多或少都有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不單是為了參與這個聚會,更是
為了趁機拉攏這位軍政界新秀。
  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婚禮上的新娘更美麗。穿著婚紗的格林娜在這場宴席中顯得格外光
彩照人。兩年過去,她已經出落得成熟了許多,過去的單馬尾如今梳成了髮髻,單單這點
,就將她過去的稚氣一掃而光。她單手舉著高腳杯,在熙熙攘攘的客人中穿行如風,既不
撞到別人的肩膀,杯裏的紅酒也不晃動分毫。她來來去去,似乎無處不在;她談笑風生,
每位賓客都感覺她的話語在耳邊流動。在短短兩年內,為了愛情,她已經把自己打磨成了
一個足夠出色的女性。作為他的副官,她可以說是這個世界上最瞭解他的人,只要他使個
眼色,她就會笑眯眯地迎上前去,將他討厭的、不想面對的客人引導到別處去。然而,百
密總有一疏,格林娜也會分身乏術。就在她送走一位客人的當口,有個戴著墨鏡,留著八
字須,稍矮一頭但體型壯碩的中年人走到了少校的身邊。恰時,少校正和周圍的幾個朋友
就著周圍幾個城鎮漁村年代的一些老故事談笑,那人便隨口接過話頭,又附和了幾句,隨
即話鋒一轉,直截了當地問道:
  “對了少校,您有興趣將這片軍區延展到附近的島嶼上嗎?”
  他認得這個人。這個人在這邊海岸線周圍的零售業有一定影響力,最近似乎想將業務
範圍拓展到離岸群島上。而少校還知道他暗地裏有染指著周圍的軍火流通。
  “如果您有這個意向的話,我們公司願意提供一部分資金,就當做是為周圍島嶼上居
民們的安全出一分力……”
  說得倒好聽,其實就是想借投資的名義尋求軍方的保護,順便還能發一筆戰爭財。雖
然那一帶目前算是格裏芬的轄區,但一旦格裏芬的領域正式拓展到那一帶去,就免不了和
鐵血的殘餘部隊發生摩擦,到時候,所謂投資都會因軍火開銷而十倍,二十倍地回到這個
人的口袋裏去。
  “很抱歉,先生。”少校的表情嚴肅起來,“我們在離島上和鐵血已經對抗了數年,
雖然到目前為止我們取得了階段性勝利,但也絕非沒有百戰百捷。我不能在確保我的部隊
和部下狀態萬全之前有任何的作戰行動,更不能接受無端的損失,你、明、白、嗎,先生
?”
  他的語調與其說是解釋,反倒更像是威嚇。那人也嚇了一跳,顯然是沒想到他的態度
會如此強硬。但那人似乎並未完全死心,陪著笑臉和少校繼續閒聊,又將話題漸漸掰回關
於離島的問題上。
  “……那時在離岸群島上掀起格裏芬和鐵血全面對抗的事件,就是格裏芬一個營地被
偷襲,整個中隊只剩下一個人形……您應該還記得這件事吧?”
  “都過去那麼久了。”少校突然大笑起來,“我早就忘了。
終章
  當早上他盯著沒加黃油的麵包發呆,回過神卻發現紅茶已經變涼的時候;當他每次伸
手去拿桌子上的茶杯,卻總夠不著的時候;當他看著天色晴朗,把目光轉向樓梯的時候,
他便想起:噢,格林娜已經不在了。
  自那之後,他便不再外出散步,也不再閱讀那些已經快被翻爛的哲學書。當格林娜已
經離去這一事實逐漸在他心中凝固成實感之後,他每依照過去的習慣行動一次,違和感便
增長一分——他說不清那是什麼,只覺得心裏空空落落的像少了一塊。他甚至撤掉了客廳
裏那張陪伴了他多年的大圓桌,以免自己在飯點為了“等待某人”而忘記吃飯。他開始足
不出戶,除了收看電視新聞之外,便終日守在收音機的旁邊——他的眼睛已經看不清電腦
顯示幕上的小字,只能收聽廣播。除此以外,他似乎對一切都漠不關心。
  三個月後,戰爭結束了。
  這是早已預見的結果,早在數年前,鐵血工造就再沒組織起過像樣的反擊。播報員沒
有給這個“結束”下任何定義,她只是乏味地將這句話作為一條簡訊,以再尋常不過的腔
調重複了三次。然而,當他聽清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神色突然有了變化。如同迴光返照般
,他緩慢地從已經坐了好幾年的輪椅上站起身,徑直往門口走去。傭人們看見這一景象,
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他的腿腳其實還能走動,是醫生的叮囑將他禁錮在了輪椅上。
  他拒絕接受任何人的攙扶,拄著拐杖,顫巍巍地走出自己的家門。他走過富裕的賽蒲
爾敦街區,走過人潮擁擠的康達路,又穿過黎甯後莊那些陰暗潮濕的小道,最終到達了這
附近的軍事基地。門前的守衛立正向他敬禮,他略微點頭回應,便在沒有任何通報的情況
下一直走到他老朋友格拉姆的辦公室裏去。格拉姆將軍也已年近古稀,但仍體格壯碩,健
步如飛,看見老朋友不請自來先是吃了一驚,然後便迎上前去,熱情地給了他一個擁抱。
他直截了當地跟格拉姆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希望能在軍中得到一份工作。
  “我不想成為一個廢品。”
  他始終這麼堅持道。格拉姆將軍面露難色,他知道自己這位老朋友性情有多倔強,更
擔心如果拒絕,他會受到太大的打擊。他皺著眉頭抓起電話,思量再三,最終撥通了一個
電話:
  “喂,是交通部門嗎……啊,威爾啊,是這樣的,我有一位老朋友要介紹……”
  一個星期後,他登上了那條沒有擋風,沒有艦橋,沒有客艙,只有一塊舊頂棚,兩個
發動機和一把船舵的破渡輪,正式成為了“內河回收船船長”。他每天的任務便是在這條
河道上來回兩趟,運送一切被裝載到船上的一切東西:有時是幾個大箱子,有時是乘客,
還有的時候只是一大堆莫名其妙的殘骸或者鐵皮。他航行的內河流速平穩,河道寬敞,順
流而下的時候他甚至不需要掌舵。他每天上船的時候總是穿戴得軍裝整齊,軍帽端正,胸
口上的徽章擦得閃閃發亮——儘管他已經瘦削得撐不起軍裝外套,肩墊永遠塌陷著。
  作為一名軍人,他以他的精神和尊嚴保證每一班船都按時啟航,按時到達。只是,情
況總有例外。某一天傍晚,儘管完全沒有乘客,但他仍拉響汽笛,準備出這天最後一趟船
的時候,他看見一個披著破風衣的人還在碼頭上。嬌小的身材和兜帽兩側流瀉出的長髮顯
示她是一位元女性。她聽見汽笛聲,顯然也有些焦急,正艱難地拖著步子往這邊趕。他當
然不是什麼鐵石心腸的人,比起一兩分鐘的延誤,他更擔心她會因為太匆忙而摔倒。他一
直等待著,直到她步履蹣跚地從碼頭緩緩走到船上。她似乎想道謝,於是微微抬起頭來。
  就在眼神對上的刹那,他的內心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而她則一下子睜大眼睛,像是看見了不存在的的事物,緊接著便驚慌失措地遮住臉,
縮起脖子,往後退了幾步,似乎想要找個地方藏起來,然而在這塊光禿禿的甲板上卻無處
可去,最終脫力地癱坐在了地上。只是,她的視線無論如何也無法從他的眼睛移開。即使
已經過了半個世紀,即使已經蒼老,她還是能一眼認出他來。
M14——他喚了一聲,又喚了一聲。
  他從她劉海的陰影中看見了她金黃色的眼睛——和五十年前別無二致。察覺到的時候
,他已經老淚縱橫,五十年來所有的柔軟和不舍都在此時流瀉而出。淚水蒙住了他的眼睛
,他感覺到她細瘦的手指在他臉上來回遊移,為他抹去淚水。他哭得更狼狽了,就像個犯
了錯誤,茫然無措的小男孩。他感覺到,M14的手臂正環過他的腰部,輕輕拍打著他的後
背。
  我在喲——她應了一聲,又應了一聲。和蒼老的他不一樣,她的聲音一如過往,讓他
想起五十年前那些偶遇的清晨,想起那條走了無數遍的礫石小路,以及那如鏡子般平靜的
湖面。
  雖然她並不會變老,但歲月仍無情地在她身上刻下痕跡來。在她剛才遮住的側臉上,
皮膚已經剝落了一大塊,露出灰色的基質,就像被野獸啃過一樣。她的右袖管空蕩蕩地晃
悠著,右腿也只剩下光禿禿的黑色支架。她仍紮著和當年一樣的雙馬尾,只是已經短了一
大截,發尾也有燒焦的痕跡。但即便如此,他仍覺得她和過去一樣美麗。
  兩人互相攙扶著到船尾坐下,她靠在他的手臂上,彼此一言不發但又心領神會,就如
同那時在湖畔上那樣。他知道M14有話想說,但卻什麼都沒問。
  這趟船終究還是沒開。兩人就這麼互相依靠著,直到星幕四垂。突然,毫無預兆的,
M14離開他的身邊,往旁邊挪了挪位置,這讓他的內心突然升騰起一陣恐懼來。
  “指揮官,我……”她緊咬著下唇,猶豫再三,“我是來,‘報廢’的。”
  “什麼?”他以為自己又犯聾了,想讓她再說一遍。不過她似乎不太願意提到這個詞
,馬上別過臉去。當他察覺到她的話語,以及她的動作所包含的含義的時候,他一下子勃
然大怒,以他年過半百之後從未有過的力量重重地敲了身邊的欄杆一拳。
  “這就是我們人形的宿命……”
  她脫下那件舊外套,右肩斷口上的線路和金屬銹蝕的痕跡便顯現出來。
  “就算是會哭,會愛人,我也不過是這種東西而已。”
  “胡說八道!”他咆哮起來,“你可不是‘這種東西’,你可是‘我的東西’,明白
嗎!”
  “但是……唔……”
  她似乎還想說些什麼,卻被他奪走了嘴唇。這場儀式簡短而明快,她難以置信地摸了
摸自己的嘴角,又盯著他,半帶嗔怪地說道:
  “唔……指揮官大人,這個,是不是稍微晚了一些呢。”
  這個吻,她已經等了整整五十二年。
  “你想要多少補償?”
  他不等M14作出回答,便再一次吻了上去,而且以不輸給年輕人的氣勢和瘋狂,吻得
她幾近眩暈。但他終究還是老了。當她感覺到他的呼吸開始變得斷斷續續時,她連忙將他
推開。他喘了口氣,隨即站起身,走向船頭。他知道違反軍事條約——或者說,帶她走,
就這麼件事,會帶來什麼後果。現在,他不得不從名譽和愛情中二擇其一。
  她似乎還想說什麼,但終究沒再說什麼。她已經意識到,無論說什麼,都不可能改變
他的決意。
  “見鬼去吧,什麼格裏芬,什麼軍銜。”
  他扯下胸口別著的上將勳章甩進河裏,又將軍帽扔向船外。
  答案早在五十二年前就決定了。
  最狂亂的時期已經過去,然而,他心中狂亂的,關於愛情的一切念想卻從未消逝。他
決意,要一個人——不,兩個人,將這份狂亂延續下去。
  “往入海口開!我們要到海裏去!”
  他像一位真正的老船長那樣吆喝起來,卯足勁將發動機的功率拉到了最大。於是,在
服役將近四十年後,這條老舊的渡輪在從未出航過的時間裏,第一次駛出日複往返的河道
,全速沖進了對它來說完全陌生的區域。然而,外面的河道可沒有內河那麼溫柔平靜。不
多會兒,整條船便因河道交彙的湍流而劇烈地震動起來,船身鉸合處發出尖銳的金屬悲鳴
,似乎馬上就要斷開。M14就在他的旁邊,她用她僅有的左手緊緊挽住他的手臂——除了
他的身邊,她無處可去。
  “要沉沒,就讓它沉沒吧,那也是命!”
  這個從未相信命運的人終於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裏彎下膝蓋,只是,如今他相信的
是——命運註定他的愛情終有所獲。而“等待了多久”根本無足輕重,愛情從不太晚。
  這條盛滿愛情和決意的船迎著星夜而去。他不知道它能開多久,也不知道它會開到哪
里去,只不過,這些都無關緊要。微咸的海風從面前吹拂而來,M14的長髮也隨之飄動。
  “指揮官大人。”她突然問道,“如果能到達的話,你會想開到哪里去呢?”
  他突然大笑起來。
  “哪里也不去,就這麼一直開下去吧。”他說。
Fin.
作者: dichenfong (S級英雄第一位 唬爛超人)   2017-04-01 11:00:00
會沒油啦
作者: eno4022 (eno)   2017-04-01 11:11:00
這篇劇情不太行,為虐而虐但力道沒出來。看完無感
作者: wa530 (wa530)   2017-04-01 11:25:00
我覺得最經典的還是MP5那篇,P7跟這一篇都不太對我胃口只能說神作不是那麼容易量產的XD
作者: dionysus7788 (餃子皮)   2017-04-01 11:27:00
MP5會最有感主要是跟遊戲連結性最高吧其他的不管P7或M14這兩篇帶入哪個人形都可以
作者: wa530 (wa530)   2017-04-01 11:28:00
我覺得MP5那篇動人的點,在於作者對主角的描寫在那個作品整體灰暗、晦澀的基調下,只有MP5散發出眩目的光芒;當所有人都對現實絕望、失去掙扎的動力,MP5仍能樂觀、積極的面對世界在這兩者的對比之下,會有非常強烈的反差感,正因為如此我才比較喜歡MP5的那篇作品XD
作者: ginmokusei (誰說kiwi不會飛)   2017-04-01 11:34:00
一樓...
作者: antaresatptt (無限的落坑者)   2017-04-01 12:44:00
在她的文章裡尋找愛情喜劇的我肯定搞錯了什麼...
作者: leon123811 (毓颺)   2017-04-03 00:10:00
艦隊出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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