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w: [新聞] 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入圍解析

作者: filmwalker (外面的世界)   2020-06-28 13:57:33
※ [本文轉錄自 documentary 看板 #1U-34tZX ]
呈現,而非粗暴地給出答案: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入圍解析
https://www.fountain.org.tw/r/post/taipei-film-festival-best-documentary
文/張硯拓
1998年,隨著台北電影節開辦,從前身「中時晚報電影獎」演變而來的台北電影獎增設了
「百萬首獎」,肯定該年度跨類型(劇情長片、紀錄片、短片、動畫片)最優秀的台灣影
片。而從2010到2014年,這個最大獎曾連續五年由紀錄片包辦:
2010|《乘著光影旅行》
2011|《沈ㄕㄣˇ沒ㄇㄟˊ之島》《爸爸節的禮物-小林滅村事件首部曲》(共同得獎)
2012|《金城小子》
2013|《築巢人》
2014|《不能戳的秘密2:國家機器》
那正是「後海角」時期,台片從谷底奮起、茁壯的階段。然而,如果我們粗略地切分:過
去十年台灣的劇情片拼命在摸索市場,如今又落入徬徨、盤整期;反觀紀錄片則是百花齊
放,不但題材多元,也從藝術類到商業類齊備。
來到2020年,今年台北電影獎從49部報名中選出5部入圍「最佳紀錄片」:《回家的理由
》、《我的兒子是死刑犯》、《男人與他的海》、《阿查依蘭的呼喚》、《阿紫》──這
些片有沒有機會拿下百萬首獎?這張入圍名單又可以看出什麼趨勢?下面就從藝術性、議
題性、大眾魅力等三個面向,分析今年紀錄片們的強項。
藝術性
行雲流水的《阿紫》.逆轉文化符碼的《阿查依蘭的呼喚》
作為一種電影形式,該如何定義紀錄片的「藝術性」?在此,我想先以「呈現素材的手法
,能否和素材本身的力道相輔相成,形成一股五五波的張力」作為論述基準。在這樣的條
件下,去年金馬獎以一票之差敗給蔡明亮導演《你的臉》的《阿紫》,或許是五片中「得
獎相」最濃的。
《阿紫》拍攝從越南嫁來台灣的阿紫,她跟身障丈夫阿龍一起在雲林的小鎮務農,養育兩
個孩子,除了承受來自同住的婆婆及親戚的冷眼、嫌棄、精神霸凌,也心繫娘家,為了多
寄點錢回越南讓父母兄長蓋房子,辛苦打工。片中阿紫所面對的,是結合傳統父權結構對
女性的禁錮、和台灣社會看待外配目光的雙重歧視。同時,遠在越南的阿紫父親則說:「
我知道我看起來像把女兒賣了,這也沒辦法,這是阿紫的命,她嫁去國外只有一個目的:
為娘家犧牲。這是她前輩子欠下的。」
題材而言,新住民的困境對關注紀錄片的台灣觀眾並不算新,《阿紫》的強項在於它拍攝
的深入,觀點的多角,以及敘事的精實流暢。在這樣一個可以輕易劃分出好人/壞人、主
角/配角的群像中,《阿紫》拍到許多私密的,「心裡話」的時刻,足見導演吳郁瑩付出
多少時間心力取得被攝家庭的信任。這樣的深入,也讓同佔主角篇幅的丈夫阿龍及整個在
越南的娘家,都不致於扁平。
在美國業界累積了豐富剪輯經驗的吳郁瑩,將《阿紫》整理得小而美,不過分介入也不刻
意控訴,少了調味,反而更能顯現素材的力道。在此,我們看到「說故事」要怎麼說得不
見痕跡,甚至不會覺得導演在給予觀點,這樣的「收」是藝術性的選擇,也在形式和素材
間找到平衡。
同樣拍攝非都會區、較弱勢階級的女性,《阿查依蘭的呼喚》的主角廖莉華(排灣族名日
日滿)看似和阿紫相反:年輕時她曾到大城市去求學、結婚生子,卻在中年選擇回部落,
繼承父親傳下來的頭目身份,不但要在鄰里間掌事,出席社交場合,也冀望著有天在祖傳
的遺址上重建家屋。然而,儘管比起阿紫的被動/離鄉,日日滿是主動/歸鄉,她仍然被
現實團團圍住,既要在人際網絡中突圍,也要在不友善的社會結構中求生。
《阿查依蘭的呼喚》不批判也不仰望,而是以平視的視角看部落文化,日日滿對傳統價值
的認同,渴望將它尋回並傳承下去,不只她的兒女不贊成,連老母親都反對。不同家族間
對「正統」的爭奪,以及身為頭目卻不熟悉禮俗招來的責罵,讓人看見「權」、「名」帶
來的人性衝突。這同時,她為了生計得到工地去打工,更映襯出頭目兩個字對部落居民的
經濟階級,幾乎難有什麼幫助。
一如《阿紫》,《阿查依蘭的呼喚》的拍攝非常貼近,幾場戲如日日滿紋掌紋,或到家屋
遺址去詢問祖靈,都流露強烈的情感,讓相對素樸的敘事有了起伏。它的觀點既不美化也
不悲情,有時候輕鬆以對,有時又默默地旁觀。傳統價值在這裡不是禁錮,也不是聖物,
而是日日滿建立自我的依歸。拍出這樣的內核,則有賴導演魏郁蓁清晰的美學修養。
以上兩部片,素材和議題沒有《我的兒子是死刑犯》和《回家的理由》強烈,美學魅力也
不若《男人與他的海》那樣外放,但是能把人物、環境,及生活中的大小事件拍得扣人心
弦,這樣的節制和保持距離,正符合這一類題材的紀錄片──讓人同理人物,又保留其複
雜──所需要的藝術性。
議題性
裡外都是「人」的《我的兒子是死刑犯》.離開傷痛的《回家的理由》
若談到議題呈現,《我的兒子是死刑犯》和《回家的理由》的主題都屬「驚人」,但這兩
片共同的優點是它們都不很「說故事」,而是選擇看人,並且拐了點彎,看當事者的家人
/旁人,多了一層距離,呈現的維度反而更豐富。
《我的兒子是死刑犯》挑了三位已經定讞、罪證明確的死刑犯,闡述他們從犯案後,及至
在牢裡「等待」的狀態,並且旁及家人。三人分別是15年前定讞服刑至今的A、定讞後6年
在牢中自縊的B、及所有觀眾都知道的鄭捷。三人不同的情境,又對應到「多年來持續不
斷探監」的A父母,「根本不敢也不願去看孩子」的B父母,以及在無數媒體前崩潰下跪的
鄭捷父母。
作為一部廣義的反死刑電影,導演說他要傳達「我們都是人,死刑犯是人,死刑犯周遭也
都是人」。不過《我的兒子是死刑犯》對犯案者的複雜性、其背後的養成脈絡並沒有太深
入呈現,而是讓人看見他們的無所求,和擴及旁人的罪惡感。這樣的心境拖遠了,便成為
「日常」,和整個社會對犯人與案情樣板化的想像,及案發後那股不透過極刑、便無法抒
發的共同創傷能量,顯得錯頻。
片中一再出現的詞彙是「人神共憤」,彷彿當犯行惡劣到一定程度,法治便得以越位扮演
神,而那句大家都懂的「大多數加害者,同時也是某種程度的受害人」便被(暫時)排除
在集體意識之外。不論是還活著卻乏人聞問的死刑犯,或根本來不及被好好檢視的個案,
《我的兒子是死刑犯》無從更深入描繪犯案者,當然也跟這急著「解決問題」的體制有關

觀看《我的兒子是死刑犯》,很難不被強烈的情緒漲滿。但在議題的論述上,它足夠節制
,沒有要說服觀眾什麼,而是引人看完忍不住延伸思考──而你很難不去想它。
同樣從社會案件切入,《回家的理由》或許更特別一點:本片聚焦2013年的「日月明功虐
死案」,一個被媽媽帶入靈修會的高中男生被虐致死,然鏡頭拍的是他姊姊──從案件發
生之後,已經因為媽媽的信仰離家五年的她,回到這個弟弟不在、父親正對母親(及其教
會的教主與幹部們)提告的家,面對家人的分崩離析,又在療傷的過程建立自己的家庭,
終至成為一個母親。
若論「故事性」,《回家的理由》或許是五片中最動人的,而這得力於導演與女主角原本
就有私交,不但近身拍下她數年的人生片段,還從中捕捉到戲劇化的轉變。譬如:在聽聞
宣判的當下同時要應付記者採訪,或父親告訴她:「大家都知道我們,不能表現得太歡樂
」,或生下自己的兒子之後,讓(還未入監服刑的)母親幫忙照顧。最後這一項,即使放
在劇情片中,都是「未免也太戲劇化」的設定吧。
但現實就是,「恨」與「傷」有時候無法、而且也不必,走得比日子還遠。在《回家的理
由》片中,事件本身不是重點,甚至後續的處理也不是,而是作為留下來的人,如何面對
社會身份的異變,從受害/加害者家屬的雙重位置過渡回一般人?片中的種種「放下」,
並不見主流創傷敘事對「釋懷」、「走出來」往往聖光充滿的詮釋,而是日子終究要過,
一直在意下去是要怎辦?有時受害者並不是走出傷痛,而是「走離開」而已。導演張明右
用豐富的生活片段,鋪成了這段有機的路。
上述兩部片所拍的,都是幽微又凶險的題材,敘事的手法雖然豐富,但並不渲染,也就能
把議題呈現清楚。這兩片加上《阿紫》和《阿查依蘭的呼喚》,都是把光照到大眾的眼光
之外,在世局動盪的此刻回看這些「個人」的故事,更感覺到個體的被忽略,代表的是整
個群體的被忽略。
大眾魅力
曠遠又療癒的《男人與他的海》
五部入圍片中,《男人與他的海》無疑是最正能量的,搭配絕美的攝影及林生祥的配樂,
大眾魅力的指數遙遙領先。但它當然不是一部虛有其表的紀錄片。在雲寬水闊的畫面底下
,這部片要拍夢想的危險性,及逐夢者的孤獨。
《男人與他的海》的主角有兩位:海洋文學作家廖鴻基,以及水下鯨豚攝影師金磊。廖鴻
基長居花蓮,面向海洋創作,2016年執行「黑潮101漂流計畫」,帶著無動力的漂流平台
和一整個團隊從台灣東面的海洋南到北,紀錄黑潮的流速與途徑。金磊則是每年都會飛到
南太平洋的東加王國,和世界各地來的攝影好手一起下水近距離拍攝鯨魚。這部紀錄片拍
這兩個「男人」的海上夢想,也拍他們和家人的關係。
全片刷上冷色調,搭配清澈得不可思議的空拍畫面,讓觀看過程彷彿一次洗滌,導演黃嘉
俊熟練地切換在人物、風景、計畫、家庭之間,節奏輕快而不急躁,當金磊說起他必須告
別年幼的兒子、離家去追夢的心情,或廖鴻基想透過對海洋的熱愛和女兒建立連結,卻等
了好幾十年才等到,一個藝術家/冒險者為了追尋自我,必須用什麼去交換,也就無聲浮
現了。
而且,《男人與他的海》讓我們在大銀幕上親近海洋,以無可比擬的美學去感受無垠的藍
。當說起台灣人對海的恐懼,廖鴻基形容:「我們對海洋沒有渴望,我們集體背對著海,
所以需要去突圍。」而正是那待克服的凶險,讓這部片遠遠不是平板的風景明信片,而是
可能性的體現。
結論
台灣紀錄片走向:多元,尊重,質量兼具
本文一開頭提到:隨著台片近十年的復甦,紀錄片的多元性也增加了,這或許和創作所需
要的規模──只要導演一人,也許再加個攝影師就可以開工──有關。最重要的資源是「
時間」,而非投資人的意願等等,於是練功、學習、彼此觀看和整體演進的速度都比劇情
片快。
這是為何近年的紀錄片,能有《看見台灣》(2013)、《紅盒子》(2017)、《出發》(
2019)這樣面向市場的作品,也有《日常對話》(2016)、《未來無恙》(2019)的勇敢
刺痛觀眾,還有《行者》(2014)、《日曜日式散步者》(2015)的藝術氣韻。題材多樣
,質量兼具,藝術性、敘事性以及商業潛力等等追求,也各有到位者。
再看本屆入圍的五部片,新住民、原住民、追逐夢想的人、犯錯的人和他們身邊的人...
涵蓋對象如此寬廣,都偏重「人」多於「事」,五組鏡頭也都尊重當事者(沒有過分入侵
),尊重觀眾(沒有過度操控)。其中面對議題的,多是在「呈現」問題,而非粗暴地
給出答案。面對異文化的,更沒有輕易評價和詮釋。這樣的整體素質,或許表彰了當下的
台灣紀錄片工作者的理念共識吧。
在《男人與他的海》,廖鴻基說:你的作品不會高於你的生命高度。而觀眾你我,正可以
透過觀看的過程,去窺見其中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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