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面相見
2010-01-25 中國時報 【薛仁明】
孔子一身反骨,只不過是藏在他的溫良恭儉讓中罷了;孔子也說反話,還常消遣學生,結果老被學生質疑,還常被「吐槽」,子路當然是箇中佼佼者;老子有云,反者道之動,孔氏門庭正因有此風光,所以興旺。解鈴還須繫鈴人,有心之士不妨先謝過五四群賢,再跨越兩千年來儒者的牽扯不清,試著與孔子素面相見,或許我們可以重新看到,那個沒被誤會的孔子。
眼下的台灣,儒家,不需太過提倡;但是,孔子,應該好好看待。
這兩句話,看似矛盾,其實不然。
前面一句,是我老師林谷芳先生說的;而後一句,則是我自己加的。這看似和老師唱反調,其實,也不然。
先說儒家這一句。老師此話確切意思,我說不準;但因為老師是個禪者,百無禁忌,看到學生駑鈍如我的越俎代庖、胡亂引申,他必定不以為忤,至多也就是一笑哂之罷了。於是,我且放膽來說說。
儒家之所以不太需要再提倡,原因之一,是因為它早已就是台灣的根柢,以前如此,現在,依然如此。且不說那儒家駕凌一切的清朝,即便是日據時代,日本文化中的儒教元素,與台灣民間的儒家基底,彼此大可以水乳交融、稍無扞格的;甚且,受日本儒教的影響,或許還更有益,因為那是唐代的,還未受宋明理學拘限的。而後,國府來台,官方倡導儒家不遺餘力;相較於大陸,台灣則從來無有文革式的斷裂,連早先五四的斷裂亦不明顯;台灣就算是民主化、國際化之後對傳統的種種疏隔,也未必真正傷到這根柢。
〉〉溫良恭儉讓的台灣
若真要說斷裂,台灣向來有的,只是知識份子與民間的斷裂,只是顯性台灣與隱性台灣的斷裂;然而,這斷裂也未必真似外表之甚。因為,知識份子縱使再如何西化,許多人的骨子,仍舊是傳統的;例如胡適,儘管口誦杜威哲學、唸持實驗主義,但究其實,他是甚等樣人?他是不折不扣、道道地地的篤實君子、恂恂儒者,不信,你且去讀讀唐德剛的「胡適雜憶」。此外,台灣的顯性世界,譬如媒體所見者,不論再如何光怪陸離,但潮來潮往,來得快、去得也快,終究都只是浮花浪蕊罷了!真要說,撇開這夢幻泡影般的顯性潮流,那水深浪闊的隱性世界,恐怕才更重要吧!
上回,陳丹青四度訪台,他親歷親見,迥異於媒體中的喧囂浮躁,看到了台灣最尋常的人情厚度,有感於斯,遂成一文,題曰,日常的台灣,又題曰,溫良恭儉讓的台灣。
是的,那隱性而最日常的台灣,從來就是溫良恭儉讓,儒家之根柢一直都在的;既然一直都在,自然毋須又特意來提倡,此其一。其二,當下儒家之影響,已見其病,若再提倡,滋弊更深,於此,可再分辨一二。
從來,中國傳統本是儒道互補,若偏廢任何一方,均非天下之福;而佛教東傳之後,則又講究儒釋道三家均衡發展;然而,台灣在國府時代刻意弘揚儒家,對佛教不甚聞問,於道家之生命型態,則多有貶抑,動輒將無為斥為消極,將遊戲三昧說成遊戲人生,扭曲為荒誕不經。於是,形成強烈的的儒家本位,遂生流弊,其弊在於僵滯、在於規格化、在於對應現實之無能。
〉〉儒者難以跨越的天塹
此弊不妨以馬總統為例。馬受儒家影響甚深,舉凡其為人之敦厚、任事之積極,其勤儉自奉、其家國之思,在在都有儒家之烙印;這原是好事,但若對照他治國之窘迫無方、步伐踉蹌,卻最能映現出儒家的局限。
宋代之後,儒者專注在正心誠意,留心於規行矩步,結果,一旦現實險峻、形勢難測,他們要不顢頇無知,要不對應無方,總之破不了、打不開,最後於事亦將無成。馬正是如此;他是個好人,從小是個模範生,溫文有禮、循規蹈矩;也正因如此,若要他逾越規矩,多少總會有道德上的焦慮。現今批馬,駸駸然已成時潮,這裡頭,多有訾議馬總統為「法匠」者;「法匠」云云,當然不是實情,因為,馬之為人,一不嚴酷,二不刻深,離真正之「法匠」,遼遼遠矣!真要說馬之拘泥法條,與其歸因於他的法學背景,倒不如仔細端詳他自幼薰陶的儒家教育。對馬而言,恪遵規
矩,原屬天經地義;規矩已然如此,更遑論法律?作為儒家信徒的馬總統,守法一如守規矩,那都不僅僅只是對社會規範之尊重,更涉及到個人價值系統之生命安頓,若有逾越,是會招致生命根柢不安的。正因為這樣的循蹈恪遵,皆源自於他生命之根柢,於是,我們再細細端詳他的謹細慎微、從而顧小失大,再看看他的優柔仁弱、怯於殺伐決斷,他的潔癖封閉、昧於開闔吞吐,都會清楚發現,這其實都有著他難以跨越的天塹。
這也是後世許多儒者共同難以跨越的天塹。本來,天地之間,有成有毀、有立有破,識得劫毀之道,方可掌握殺活之機,天地也才可清安。可惜,宋以後諸多儒者偏偏不能識此;正因不能識此,於是我們才會看到,當清末遭逢外力侵侮時,那一班詩書飽讀博學之士的昏瞶無能;我們也才會看到,文革之時面臨老毛的暴虐,那一群溫文儒雅讀書之人的盡被踏殺;我們也才更會看到,今日面對資本主義視人如物的量化社會時,那一票栩栩然君子人也的學者專家乃至教育官員,滿懷理想,以「改革」為名,卻行標準化、規格化之實;結果,透過各式設計、各樣機制、各種評鑑,
將大學改造成學術論文生產工廠,把學者貶抑成學術作業員,將各級老師操練成量表填寫員、數據製造機,最後,再把所有「教育者」、「學問者」的抱負與熱情,消磨殆盡於那既標準又規格、浩瀚如海堆積似山的檔案資料中。
是的,他們原都有淑世的理想,都是謙謙君子,也都溫良恭儉讓;但是,正因為他們的循規蹈矩,故而昏瞶,故而被踏殺,故而被物化。他們缺乏叛骨,他們沒有反抗的能量,他們甚至連該避都未必能避。
〉〉孔子,其實一身反骨
孔子和後世儒者很是不同。他抗議能量飽滿,他「信而好古」,這「好古」當然「不懷好意」,是拿來針砭、甚至是對抗當代的。他又頗似革命志士,那回在齊國聽聞韶樂,喚起他心中「鳳凰鳴於岐山」那禮樂治世的憧憬想望,久久不能自已,於是,「三月不知肉味」,壯懷激烈以至於斯。他見微知著,因而「臨河不濟」;他知機識機,苗頭才一不對,該閃就閃、該避就避,「危邦不入,亂邦不居」,這當然不是滑頭,只是心頭明白。他對魯國情感很深,但又不耽溺其中;真沒機緣,他雖稍有遲疑,但也不甚罣礙地就奔走他鄉、周遊列國去了;在異地聞得齊國出兵,魯有
被滅之虞,他只問眾弟子孰人去救,似乎也不打算親自出馬,更無不惜殉國之念;他一點都不像後來楚國的屈原。屈原沒有孔子的清朗,也沒有孔子的明白,故而被所謂「愛國心」給鎮魘住了;屈原善良,然多憂思,他打不開局面,路越走越窄,最後,他把自己給困死了。事實上,後世儒者儘管聲稱聖人門下、自栩孔子之徒,但他們不似孔子,他們多似屈原,好像受了許多委屈。屈原是缺乏反骨。
孔子一身反骨,只不過是藏在他的溫良恭儉讓中罷了;孔子也說反話,還常消遣學生,結果老被學生質疑,還常被「吐槽」,子路當然是箇中佼佼者;老子有云,反者道之動,孔氏門庭正因有此風光,所以興旺。孔子的溫良恭儉讓是顯,他的反骨是隱;這當然不是孔子虛偽,而是他氣象萬千;孔子的蘊藉是顯、激烈是隱;他的和悅之氣是顯,殺伐之氣則甚隱;正因有顯有隱而又能相生相成,故而孔子的世界水深浪闊,蓄得了魚龍。
孔子門下魚龍眾多,號稱三千,但重點不在於這量多,甚至也不在於質高,孔門之所以深闊,是在於他那幾位高弟的箇箇精神、色色鮮明。且看他前期三大門人──大家都極熟悉的顏回、子路、子貢,一個靜默澄澈宛若高僧,一個慷慨豪邁直似俠客,一個聰敏通達游走政商,三人均非一般,個個不可小覷,但又大相逕庭,彼此涇渭分明;然而,這三種截然有異的鮮亮人格,卻又能在仲尼門下齊聚一堂,笑語吟吟,且又長期追隨(更別說子貢三年不足再行加碼一倍的廬墓之事了),實在讓後人很好奇這老師是何等的格局與器識。
〉〉被誤會的總是孔子
孔子之後,所謂儒家,就再也沒出現這種繁盛景況了。你看孟子,他滔滔不絕,長篇大論;學生似乎只負責提問,接著聽他教訓,除此之外,好像別無餘事;眾弟子個個相貌模糊,後世再有想像力之人,似乎都想不起萬章、公孫丑究竟是何等面目?而後,到了宋儒,老師越會說理,學生越是畢恭畢敬;先生威嚴赫赫,弟子屏氣凝神,於是,才有「程門立雪」的「佳話」;這當然可敬,但是,完全沒有風光,離昔日孔門的氣象萬千,實在迢迢遠矣。
孔子門庭那魚躍龍騰之勝景,後世最可見者,不在儒門,反倒是在禪門師徒之間,與那打天下的王者及幕下豪傑之中。殘唐五代,天下大亂、生靈塗炭,偏偏那群禪僧有志氣,他們殺氣騰騰,呵佛罵祖,師徒之間,棒喝交加,不避忌諱,於是法門多龍象,個個鮮烈無比;而那王者,志在天下,不論是劉邦,抑或瓦崗寨群雄,他們招得來四方豪傑,又可與天下萬民相聞問。這與天下萬民之相聞問,好比孔子之於長沮、桀溺以及荷蓧丈人,彼此雖不同調,但都有個愛惜之心;又好比那莊子,雖對孔子頗多調侃,但他是歡喜孔子、也明白孔子心意的,你看他的天下篇寫得多好。
阿城曾經說道,「將孔子與歷代儒者擺在一起,被誤會的總是孔子。」誠然,誠然也。正因如此,當清末以來,那一群飽讀詩書、規形矩步的儒者,面臨西方威脅,其昏瞶無能、應對無方,使得五四群賢激憤地喊出「打倒孔家店」,這聲音雖然清亮可喜,但終究仍是有些喊錯了。後代儒者,當然可議之處甚多;但若是把孔子一併都給拉倒,那就可惜了!近代士人,不論批儒擁儒,似乎都有些把孔子給搞混了;解鈴還須繫鈴人,有心之士不妨先謝過五四群賢,(謝他們的「破」,有破才有立啊!)再跨越兩千年來儒者的牽扯不清,試著與孔子素面相見,或許我們可以重新看
到,那個沒被誤會的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