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前財長保爾森談如何與中國打交道


2013年前美國財長小亨利·M·保爾森與中國總理李克強會面。
2006年9月，小亨利·M·保爾森(Henry M. Paulson Jr.)首次以美國財長的身份踏足中國時對這個國家已經非常熟悉了。在高盛(Goldman Sachs)任職董事長兼首席執行官期間，他往中國跑了70多趟。後來，保爾森又多次到訪中國，一方面是為了推動中美關係，另一方面也是要加深與中國領導人的私人關係。《與中國打交道》(Dealing With
China)通過講述保爾森身居高位時的經歷，展現了高層政治的雲詭波譎。他在書中描述了自己當年如何托周永康遊說時任國家主席的胡錦濤，請他批準建立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機制，為中美兩國的戰略問題協商搭起橋樑。周當時手握重權，是中國國內安全機構的負責人；如今卻遭到逮捕，即將因貪腐而受審。
保爾森把自己和王岐山一起用餐的情形也寫進了書里。王與保爾森初次相見時是主抓金融工作的高官；現在則成了反腐運動的領軍人物，周永康就是被他拉下馬的。離開美國財政部後，保爾森創立了致力於解決中美兩國環境和城市化問題的非盈利組織保爾森基金會(Paulson Institute)，該組織的標誌「知行合一」是由國務院總理李克強題寫的。接受採訪時，保爾森解釋了中美關係至關重要的原因所在：
問：你是一位交易撮合者。對美國而言，置身於以中國為主導、已經有57個國家加入的亞洲基礎設施投資銀行(Asian Infrastructure Investment Bank)之外，到底是筆什麼樣的交易？奧巴馬政府批評亞投行，並警告其盟友不要加入，但這一建議沒什麼人理會。美國現在應該接受中國的邀請，成為亞投行的成員國嗎？
答：我理解中國有意在國際性開發銀行中發揮更大的作用；當中國人試圖與多邊機構合作的時候，我想比較聰明的做法是與他們攜起手來。如果我們與中國人協作，幫助推動這一事項，那我們就可以幫助他們採取最好的舉措。在財政部的時候，我曾幫忙把中國拉入美洲開發銀行(Inter-American Development Bank)，讓它分擔促進該地區發展的責任。
還有一點必須注意，美國是不做基礎設施投資的。中國人做。中國的進出口銀行( Export-Import Bank)再加上國家開發銀行(China Development Bank)所提供的資金，比包括多邊銀行在內的其他任何機構都多。因此，雖然奧巴馬政府在美中關係方面做了很多正確的選擇，但這步棋走得並不漂亮。
下一步該怎麼做？我認為美國應該成為成員國。此外，鑒於這個世界需要大量的基礎設施，我認為我們應該致力於改造現有的多邊銀行，好讓它們在高標準的基建融資中發揮更重要、更有效的作用。
問：力推跨太平洋夥伴關係協定（Trans Pacific Partnership，簡稱TPP）這個囊括了美國以及其他11個亞太區國家的自由貿易協定，是奧巴馬政府的標誌性政策，你在書中對該政策表示了支持。假定TPP付諸實施，中國將被排除在外。中國正與印度尼西亞等國家聯手成立另一個亞太區自由貿易組織——區域全面經濟夥伴關係（Regional Comprehensive Economic Partnership，簡稱RCEP）。中國是亞洲最大的貿易國，沒有它，TPP何以堪稱一個重要的貿易協定？
答：我堅信，無論何時，都應該鼓勵中國加入基於明確規則的組織和機構。顯然，如果TPP要長期發揮作用，就應該讓中國成為正式成員國。不過，中國加入TPP的步伐，從很多方面來說都取決於中國本身。要讓這個重要的協定成功締結，首先必須加快雙邊貿易協議談判——相關談判所涉的廣度目前還達不到TPP的要求。
TPP談判的重點不是這個或者那個國家，而是就一系列與勞工、環境等議題有關的高標準達成一致，從而推動貿易發展的決心。構建TPP不是美國的想法，而是包括汶萊、新加坡和新西蘭在內的某些亞太經合組織（Asia-Pacific Economic Cooperation，簡稱APEC）成員國的想法，它們看到了跟隨APEC內部的先行者走區域貿易自由化道路的有利之處。美國接受了這個想法，是因為看到了締結這樣一項協定的可能性——就目前而言，締結一個囊括APEC所有成員國的自由貿易協定是不現實的。讓我驚訝的是，近幾個月來，TPP似乎在中國提起了某些人的興趣。
問：你回憶說第一次見到習近平是在2006年，他當時以浙江省委書記的身份到訪與浙江互為姐妹省州的新澤西。他擔任國家副主席期間，你和他見過好幾次面。你說很欣賞他身上的一些特質，尤其欣賞他對自由市場價值的認可。但你也表達了對中國經濟的極度擔憂，你說中國政府在解決地方政府債務問題上耽擱得越久，經濟就越有可能遭到嚴重破壞。
答：習近平是一位強勢的、有抱負的領導人，他正在應對巨大的挑戰，並把自己的聲譽押在了中國經濟的重大轉型上——從外向型和政府投資驅動型轉為消費驅動型。讓一個經濟總量為10萬億美元的經濟體改頭換面，是一項極為艱巨的任務。與此同時，他正著手處理已經引發合理關切的地方政府債務問題。我相信中國有辦法避免危機，但其領導人在重大改革事項上耽擱得越久，經濟遭到重創的風險就越大。
必須記住，習近平並不是在以美國為模板重塑中國。中國政府一面進一步放開經濟，一面加緊控制互聯網和政治言論，在我們看來或許有些自相矛盾、令人不安。但對習近平而言，這種行事方式並無不合邏輯之處。他已經明確表示，他相信共產黨是唯一一個既能保持中國社會的穩定，又能推進中國經濟複雜的現代化進程的組織。
習近平正著手解決中國公眾極為關注的許多問題。他力推反腐工作。他試圖遏制嚴重的污染。他還在處理嚴峻的產權不平等問題，並改革讓鄉村移民無法在城市裡享有社會服務的戶籍制度。但我相信，總有一天，對自由的限制會自行瓦解。因為在信息時代，你無法在不允許充分獲取信息——不論是經濟信息、社會信息還是政治信息——的情況下，保持經濟的活力和競爭力。如果我開了一家公司，那我就得獲取最新的信息，以確保我們真的具有競爭力，並做出最明智的決策。
問：眼下，政治局常委王岐山可能是跟習近平關係最密切的官員。按照你的描述，王岐山是一個頭腦非常清醒的人，你還注意到他十分節儉，戴著一塊極為廉價的手錶。王岐山現在是反腐運動的負責人。他的哪些特質讓他成了反腐「沙皇「？
答：我與王岐山認識好多年了——初次見面是在金融改革早期；後來在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中，他是與我對話的人。王岐山被譽為「救火隊長」。我近距離目睹過他的「救火」之舉：他曾為一家國企（中國電信/中國移動）的大規模IPO督戰，曾讓粵海企業集團極為複雜的債務重組工作得以順利推進，曾在1990年代清理整頓廣東的金融業。他在2003年的SARS危機期間接管北京，表現出驚人的決斷力和巨大的勇氣。王岐山與腐敗做鬥爭已經有很多年了。
問：美國科技公司正極力說服中國取消一些新規則。在美國科技公司和奧巴馬政府看來，新規則旨在把這些公司擠出價值4500億美元的市場，用「龍頭企業」取而代之。中國為什麼要這樣做？
答：對任何國家而言，在國家安全和對外開放之間都有一個平衡點，其間的分寸很難拿捏。中國也在衡量其國家安全方面的利益。但中國人必須謹記一個事實：不讓中國的科技產業與世隔絕，也是他們的根本利益所在，因為閉關自守與打造真正具有競爭力的高科技產業這一目標背道而馳。我希望中國人能看到這一點；對安全問題的關切，不該遮蔽進一步開放市場的迫切性。
問：習近平今年9月將在華盛頓與奧巴馬總統會談，你覺得他期待在這次會談中取得什麼樣的成果？
答：習近平在國內面臨著巨大的挑戰，他已經明確表示希望能與美國保持良好關係。近期美中籤訂的氣候變化協議已經表明，中國對處理碳排放的事情非常重視，而且這也預示，中國願意與美國合作解決全球性的問題。我相信，習主席的目標之一是在雙邊投資協定上取得進展，這將不僅有助於進一步向美國企業開放中國市場，同時也將迫使中國推動經濟改革。正如中國2001年加入世界貿易組織，幫助朱鎔基總理推動了經濟改革一樣，簽訂雙邊投資協定將有助於習近平戰勝那些反對其改革議程的既得利益者。
我會說，那些唱衰中國的人，他們應該小心自己的願望成真。為什麼呢？因為中國一直是全球經濟增長的一個重要貢獻者，這惠及了我們所有人。中國經濟出問題會給全球經濟帶來極大的危害，並且可能導致政治動蕩，令市場變得更加不穩定。
問：你說自己樂於看到這本書在中國出版，但不會允許它遭到修改或刪節。在寫書的時候，你是否想到它可能會遭到中國政府的審查呢？
答：這本書的內容集中在改革者、變革推動者、顛覆者上，而且總的來說，我對這些有勇氣去解決中國的問題的領導人，都是十分欽佩的，那些都是大問題，解決起來也沒有先例。這本書準確、坦誠表明了我的意見。我的工作主要集中在金融和經濟改革而不是政治上，所以我寫的內容也是如此。我希望這本書能在中國出版——當然是在不被修改刪節的情況下出版——我看不出有任何不會出版的理由。
問：你談到了當你在北京參加中美戰略與經濟對話的時候，美國海軍如何計劃把軍艦開過臺灣海峽。你非常擔心此舉會危害到談判，所以在半夜叫醒國防部長羅伯特·蓋茨(Robert Gates)，要他下令制止。你懷念擁有那種權力的時光嗎？
答：我的生活已經翻開了新篇章，我希望能夠以不同的方式有所建樹。這些日子我想到的是我的孫子孫女和他們的孩子們。我希望他們能夠在一個綠色而繁榮的世界中成長，而通向這個未來的鑰匙掌握在美國和中國的手中。作為兩個最大的經濟體，以及兩個最大的碳排放國，兩國可以攜手合作，促進可持續發展，應對氣候變化，我覺得地球面臨的最大風險莫過於氣候變化了。由於我擁有經驗和長期培養的關係，我相信自己能在中國發揮最大影響力。所以我通過保爾森基金會做這方面的工作。這個基金會把經濟和環境之間的聯繫點作為工作領域，在中國和美國開展活動。我갊菻H，如果我們現在限制碳排放量，推行更負責任的發展方式，我們仍然可以保證子孫後代能在一個健康、繁榮的星球上生活。
http://cn.nytimes.com/china/20150429/c29paulson/zh-hant/
紐約時報中文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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