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e: [問卦] 有沒有中華文化的八卦

作者: Joey818 (時代趨向和平 也不再振奮)   2015-07-08 14:39:58
: 就「中國(中華)文化」本身,
: 不管是講求輩份、奉行那些建立在輩份(身份)上的禮貌規範,
: 或是各種強烈要求個人修養、而無視外在環境的價值觀,
: 當然中華文化包羅萬象,常聽到的就有儒家、道家、墨家、法家...
: 想請教版上各位大大,如果要討論中華文化是什麼、中華文化「好不好」,
: 揪竟該怎麼開始呢?
從這篇文開始 但你會以End為結束
給談中西文化的人看看病 - 李敖
三百年前,徐昌治編了《聖朝破邪集》。這八卷論叢是中國人對西洋近代文明最早
的抗議文獻,也是最有力的反西化理論的集成。
  三百年來,朝代換了,古人死了,這部書的紙張也變黃了,可是聖朝破邪的細菌並沒
有消失,它鑽進中國人的感情裡,一代又一代,隨著愚昧程度的深淺而有著不同的病象:
有時中體西用的諺語出現了,那好像是一場傷寒;有時超越前進的怪調出現了,那好像是
一場白喉;有時義和團的瘋狂出現了,那好像是一場猩紅熱。
  三百年來,我們民族的感情變成這種細菌的函數。在思想上,我們不是一個正常發展
的有機體。在別人都朝著現代化的跑道競走的時候,我們卻一直發著怪病,一直在跑道的
起點逡巡不前。我們總想找點理由來拒絕賽跑、奚落賽跑,同時斷言賽跑的終點將是一個
悲劇。
  三百年了,原在我們前面的,離我們更遠了;原在我們後面的,也紛紛跑到我們前面
去了。可是我們還不肯勞動足下去快跑,我們還在腦袋裡做著後來居上的迷夢,夢著我們
老祖宗曾是不可一世的選手,我們總想憑點祖上的餘蔭來佔便宜,總想憑點祖傳的步法迎
頭趕上。
  三百年的迷夢不可謂不久,三百年的失敗不可謂不多,三百年換湯不換藥的惡果不可
謂不大。民國以來,我們的病況雖有起色,可是我們並未真正健康起來、活潑起來,我們
還有許多不健康的心病,成為我們賽跑時的阻力。如果我們真想在現代化的跑道上做一個
尾隨不捨的健兒,如果我們真想在年輕民族的背後脫掉我們的暮氣,我們必須把這些心病
做一次徹底的治療。
  遺憾的是,歷來研究這些心病的醫生本身就是病人。偶爾一兩個沒破傳染的,卻又接
近蒙古派——對病情的診斷和病歷的瞭解完全是枝節的、籠統的、混淆的。
  基於這種現狀,我不得不把從古到今的病人和蒙古大夫全部請到一起,從他們中間,
精選一些有代表性的豪傑做為病例。再依這些病例,把他們釐定為十一種病名。在這些病
名底下,我抱歉竟有許多民族英雄、達官貴人和名流學者做了我這些病名的捕獲品。換句
話說,竟有這麼多的愛國的人兒因為「愛國不以其道」,反倒成了中國現代化的罪人。這
種不幸說來令人傷心,可是做為一個文化醫生,他有消滅這些病菌和防上它們蔓延的責任
。婆婆心腸不能阻止傳染病,阻止的方法在於無情的指控誰是蒙古醫生、誰是病人、誰是
就要被感染的倒霉鬼。
  面對這三百年來聚訟紛壇的死結,想用一個歷史的觀點來透視它,顯然是值得的嘗試
。基於這種看法,我決定開始我的指控:
義和團病
  義和團的祖師爺是清人張祥晉。他大概想學司馬相如那一套,寫了一篇《擬諭咪唎堅
(口字旁)佛蘭西等各夷檄》。他的最大希望是:
  舳艫一炬,借赤壁之東風;鼓金齊鳴,窮朱儒於南海……克張斐相之英風,奚盧廬循
之小寇?(阮元等編《學海堂三集》卷十七)
  他這種口誅筆伐的夢想居然真有人拿來實行了,那就是義和團。義和團是排斥西方最
純粹的分子,也是最知行合一的一群。他們對洋玩意一概是否定的,所以會表演大刀對洋
槍、赤膊擋洋炮。他們不但深信中學為體,也深信中學為用。他們是道道地地的黃帝子孫
,他們雖然光榮的失敗,害得全國同胞每人都賠了銀子,可是他們的陰魂不散,陰魂附在
辜鴻銘身上,鼓舞這位老怪物寫The Spirit of the Chinese People(《春秋大義》),
來做他們的安魂曲。「春秋大義」式的思想與義和團思想事實上是一個窯裡燒出來的,只
是表現的方法稍微文明而已。降至今日的一些老古董,在思想上愈以「不忘本」標榜的,
愈接近此類。這一派顯然是式微了,因為他們既無義和團的勇氣,又無辜鴻銘的妖焰,只
好以古稀之年,籌辦他們的中國道德勵進社去了。
中勝於西病
  這種病是很明顯的文化優越感,根本不承認西方勝過我們。代表這種論調的可以舉清
人阮元做例,阮元說:
  天文算數之學,吾中土講明而切究者代不乏人……
  學者若能綜二千年來相傳之步算諸書一一取而研究之,則知吾中上之法之精微深妙,
有非西人所能及者。(《疇人傳》卷四千四「利瑪竇傳」)
  民國以後,熊十力用著同一口氣說話了:
  吾國今日所急需要者……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視闊步,而游乎廣天博地之間。空諸
倚傍……體現真理、擔當世運,恐非西洋人識量所及。(《十力語要初續》頁一
  又過六年,牟宗三又套他老師的話開口了:
  ……知華族文化生命之圓融通透,與夫聖學之大中至正,其蘊藏之富、造理之實,蓋
有非任何歧出者之所能企及也。(《認識心之批判》序言)
  我們試看這三人所用的句法:「非西人所能及者」、「非西洋人識量所及」、「非任
何歧出者之所能企及」,完全是如出一轍的抹殺主義。他們的句式都是「非……所及」的
格局,都有著目空一切的狂妄,但是他們三位只是九牛一毛而已,這種妙人今天還多著呢
!試看有多少人摒西醫不用,而迷戀著五運六氣「寸關尺」的中醫,有多少人摒正規音樂
不學,而迷戀著七音六呂「笙蕭緣」的國樂……這種中勝於西的觀念最容易導來「以此類
推」、「舉一反三」的誇大,而這種誇大卻又正是濫用「民族自信心」的顯例!
古已有之病
  犯這種病的人並非不講西學,而是認為這些洋玩意都是我們古書中早就說過的現話。
這一派的老祖宗是明人李王粲,他在《劈邪說》中罵利瑪竇道:
  近復舉其伎倆一二,如星文律器,稱為中土之所未見未聞,竄圖訂用,包藏禍萌。不
思此等技藝,原在吾儒覆載之中。
  這種「原在吾儒覆載之中」的大言,在我們國民心中流傳很廣:
  阮元就拿過後漢的四分法來比西洋數學(《疇人傳》);印光任就拿過周脾來包括「
渾蓋通憲之器,寒熱五帶之理」(《澳門紀略》);陳啟天就拿過孟子的後來比近代民主
政治的觀念(《中國政治哲學概論》);毛子水就拿過大戴禮記「四角之不揜」的話來比
西方的地圓說(《中國科學思想》)。現在某些人做一些事,動輒以古人「先得我心」而
自喜的,或以「與古法合」自傲的,都是「古已有之」病患者,你若問他「孔子周遊列國
時為什麼坐馬車不坐汽車?」他並不說「那時候沒有汽車」,他的答覆是:「那時候的馬
車就是現在的汽車。」這種誇大誕妄的先生門,說破了,不過是古人屍影下的奴隸罷了。
中土流傳病
  犯這種病的人比前一派更有誇大狂。前一派只是「本來我們就有」,這一派則是「本
來是我們的」,「兩洋近代文明是我們傳過去的。」在情人允祿的《數理精蘊》裡,竟說
西洋教士的天算格致:
  詢其所自,皆云本中土所流傳。
  而其原因,乃是:
  三代聖時,聲教四訖,重譯向風,則書籍流傳於海外者,殆不一矣!周未疇人子弟,
失官分散、嗣經秦火,中原之典章既多缺仗;而海外之支流反得真傳。此西學之所以有本
也……(卷一,《周髀經解敘》)
  這真是毫無歷史根據的謊言!本來在中西文化交流的過程中,「聲教四訖」的情形不
是沒有。例如:養蠶、造紙、瓷器、檸檬、大黃等的西傳,都是斑斑可考的史實。但若不
根據史乘,認為一切都是「吾家舊物」,一切都是西人「陰圖以去」的,這就未免有點無
賴了。而耍這種無賴的,紀曉嵐和他老師劉文正最為拿手,在《灤陽續錄》卷一中,我們
可以拜讀他們的高論。
  這種「中土流傳」病本是「禮失求諸野」觀念的翻版,這種病嚴重以後,就會亂做浮
誇的歷史考證:什麼法顯發現美洲啦、詹天佑發明火車掛鉤啦、徐福就是日本神武天皇啦
、宋儒理學對歐洲文化劃時代的影響啦,不一而足。又常見一些人最愛拈出羅盤、火藥、
印刷術來驕人,殊不知這些東西早就在洋人手裡脫胎換骨好多次了!
不得已病
  近三百年前,楊光先和比利時的南懷仁斗曆法失敗,遣戍歸來,寫成了《不得已》。
他呼籲「寧可使中國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國有西洋人」,躲在這種態度背後的動機,說穿
了皰,不過是怕洋人「收吾天下之人心」罷了。這幫子人一方面想要人家的文明,一方面
又覺得要了危險,想來想去,決定還是不要好。
  這種畏葸的小心眼兒,投鼠忌器的謹慎,真是怪可憐的:他們怕這一變,連腐朽的老
本也沒有了。梁漱溟後來寫《中國民族自救運動之最後覺悟》(民國二十二年)時,已經
明顯的轉入「不得已」派,他那種「最後覺悟」的語氣是很沉痛的,他一方面中國之於西
洋,有所不及則誠然矣!(頁九十七)一方面又自甘於不及,他說:
  悟得了什麼……於一向之所懷疑而未能遽然否認者,現在斷然地否認他了……否認什
麼?否認了一切西洋把戲,更不沾戀!西洋把戲之真不得而用之也!(頁十三)
  「更不沾戀」,「真不得而用之」,這是何等不得已的調調兒!現在很多人因為賺不
到錢轉而歌頌「抱布貿絲」的農業社會,因為討不到老婆轉而留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的婚姻,最後詆毀工業文明、攻擊自由戀愛,究其微意,不過「不得已」三字耳!
酸葡萄病
  這種病患者對西洋把戲的口號是:「沒有什麼稀罕」「又有什麼了不起!」明末許大
受的《聖朝佐辟》最能發揮這種高論。他認為洋鬼子的東西「縱巧亦何益於身心?」他舉
的例子是:
  ……自鳴鐘,不過定刻漏耳!費數十金為之,有何大益?橘槔之制,曰人力省耳,乃
為之最難,成之易敗,不反耗金錢乎?火車(此指火炮)等器,未能殲敵,先已火人,此
又安足尚乎?
  這些「有何大益」乎、「反耗金錢乎」、「又安足尚乎」,全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的
專用語彙。乾隆時英國使臣請福大人參觀他們的兵操,可是福大人的答話可妙了:
  看亦可,不看亦可。這火器操法,諒來沒有什麼稀罕!(《乾隆英使覲見記》頁一0
三)
  這就是許大受的「體」與福大人的「用」!犯這種病的人比患「不得已」病的還低級
:後者起碼還承認外國好,可是我們不要他的好;犯這種病的人就不同了:他內心深處覺
得外國好,可是在外表上,他一定要表現「張脈僨興」,一定要理由化(
rationalization),好使他心安一些。這種善為巧飾的心理,三百年下來,還是完美的
遺傳著,世風是日下了,可是人心並沒有。不古呀!
  以上六派都可說是純粹排斥西方的。他們共同的色彩是西方並不值得學,我們固有文
化是無待外求的。在這六派中,有的已經變得乖巧了,至少他們不再用義和團的符咒來征
服世界了,他們要用齊如山夢想的「國舞」來「遠征世界」了。無論如何,在精神上、他
們永遠是勝利者,永遠站在洋鬼子的肩膀上,任憑鬼子們一尺一丈的增高,我們這些「痴
頑老子」是絕不在乎的!
中學為體西學為用病
  這是中國人文字魔術最蠱惑人的一次表演,也是最不通的一次表演。張之洞高叫的「
舊學為體,西學為用」,在表面上,至少承認西學可供「採補」,至少想「擇西學之所以
補吾閉者用之,西政之可以起吾病者取之」。但是用儘管用,必得「西學先由中學」,孫
家鼐的兩句話把這種理論的核心點破了:
  中學包羅西學,不可以西學凌駕中學。
  這就是他們骨子裡的真精神!這種精神,事實上只是奕欣、文祥、曾、李、左等人洋
務理論的「建構化」。當然張之洞之流把它建構得很別緻、很迷人,既維新又衛道,最適
合焦灼狀態下的國人的口味。順著這種思路滑下來,在民國二十四年出了一件怪事,就是
盛極一時的《中國本位的文化建設宣言》,俗稱「十教授宣言」。這十教授是:王新命、
何炳松、武靖干、孫寒冰、黃文山、陶希聖、章益、陳高傭、樊仲云、薩孟武。他們在宣
言裡頗藐視中體西用的見解,但是他們筆下的「根據中國本位」、「具有中國特徵」,卻
正好是「中學為體」的盜版;「吸收歐美的文化……但須吸收其所當吸收」,卻正好是「
西學為用」的化身。這真是數典忘祖的大笑話了!據我看來,王新命諸公唯一比張之洞之
流高明的,只是抬出一點「批判態度」來做取捨標準,而張之洞在這方面的念頭似乎沒有
他們強烈。但是這一點並不重要,他們在「殘基」(residues)上面和張之洞是完全一致
的。他們真可說是「友天下曾經致力於黨務之士,尚論古人」了。
東方精神西方物質病
  這一派的頭腦構造跟前一派是大哥二哥的,都是二分法的構造。前一派是體用二分法
,這一派是精神物質二分法。
  在體用二分法上,若只把西學侷限在科學工藝的「用」上,便很容易轉形為這一派了
。所以老實說,這一派比體用二分法還淺薄。這一派的理論本是清季「中學治身心,西學
應世事」的蛻變,到了《歐遊心影錄》(一九二0年)時代的梁啟超和《東西文化及其哲
學》(一九二二年)時代的梁漱俱,突然有了新的氣象。下傳至陳立夫得意的時代,這種
理論更是日正當中了。
  陳立夫寫《中西文明的特質與新文化的創造),劈頭就說西方有「物質的重心」,而
東方「正和他們異趣」,有「精神的重心」:
  中西文明的長短互見,一個是偏於精神,一個是偏於物質。
  我們要趕快取人之長以補己之短,創造完美的新文這種斷釘截鐵的確定感(
senseofcertainty),由這麼一位大護法來多年推行,無怪在今天能收到「洋洋乎」的效
果了!
挾外自重病
  妄自尊大是自己來肯定自己,挾外自重是拉別人來肯定自己。二者肯定的方式不一一
樣,肯定的目標則無二致。三百六十年前,利瑪竇所以能大行其道,主要乃在他宣言他那
一套「與中國佔法吻合」。梁章鉅《退庵隨筆》中就說大主教義「與儒書,又何所異焉?
」(卷八)這顯然是一種不正確的比附。這就好像名不副實的廣告一樣,一時雖能得售,
久了就會露馬腳,,教皇格勒門得十一的六條禁約帶來了中西衝突的白熱化。兩年後康熙
還擊,他拿起紅筆,忿忿批道:
  西洋人等無一通漢書者,說言立論,令人可笑者多!
  這是公開否定洋鬼子的比附了。就事論事,康熙皇帝此言也未必過當,想洋鬼子對東
方能夠有所「通」,實在是太樂觀的事。他們偶爾有「傾慕」色彩的,也無非是用看「海
上奇方」的眼光比附一陣,用來推銷他們的主義和滿足他們的偏鋒感覺而已。萊布尼茲用
他的《單子論》(Monadologie)來比附中國儒釋道三家學說就是一個顯例。此外弗朗克
(A.H.Francke)、沃爾夫(Christian Wolff)、伏爾泰、狄德羅、海爾佛修(
Helvetius)。巴夫爾(Poiver)、揍內、堵哥,這些人對中國的瞭解都是有問題的,都
是不可以胡亂肯定的。但是這些人名單到了挾外自重派的手裡,自然就會表演一次「再比
附」:
  借洋鬼之屍,還祖宗之魂了。他們在「國威墜失,民族陵夷」的時候,會大叫道:「
你還說中國文化不行嗎?外國的大思想家都佩服我們呢!」於是張其昀埋頭大寫其《艾默
生論中國文化》(《東西文化》頁十七),謝扶雅也伏案大做其《來布尼茲與東西文化》
(《嶺南學報》一卷一期)。他們的結論無非是「嘻,何酷似『聖人之徒』也!」洋權威
引過來,正好可填補他們「子曰」、「詩云」意識的空虛。既然得觀古人之光耀,又聞洋
人一言以自壯,無怪乎他們都那樣活潑潑的了!
  以上三派都可說是利用西方的。他們比前面六派開化多了,也斯文多了。他們既宣揚
中土的「道」、「體」真傳,又承認洋人的「器」、「用」價值。他們的算盤是如意的,
方法是兩全的:繁複的中西文化被他們往簡單整齊的公式裡一裝,手一拍,大功就告成了

大團圓病
  大團圓病是比以上三種更會夢囈的狂病。犯這種狂病的人,大腦大概休息了,小腦卻
正在反射,反射了半天,反射出一個天人合一的大理想,覺得天下順眼的東西都可以融會
協調和凝為一。這種反射從董仲舒開始,射到今天還未打住。錢穆接過來,一口咬定「這
是中國文化精神最主要的一個特性」。
  中國人對外族異文化,常抱一種活潑廣大的興趣,常願接受而消化之,把外面的新材
料,來營養自己的舊傳統。(《中國文化史導論》頁一六二)
  反過來說,中國文化對西方卻又存一種禮尚往還的回敬,對於近代西方思想上之衝突
矛盾不得解決處,可有一番意外之貢獻與調和,(《中國思想史》自序)
  這樣一來,中西雙方都佔了便宜了。可是錢穆意猶未盡,他居然說出「並不想專為中
國文化抱殘守缺」!他主張只要中國人對自己傳統文化之最高精神,能不斷提撕……則此
後中國之文化新生,決然仍將為中國傳統,而我們也希望中國文化能融入世界文化中而開
展出世界人類之新文化。(《文化學大義》頁八十)
  這種大團圓的好夢做來好像對中西文化至公至正,毫無偏袒,其實錢穆的內心深處是
「項伯式」的,雖然拔劍起舞,本意卻在「以自翼蔽沛公」。「沛公」者,中國文化是也
;中國文化者,孔子教義是也。孔子教義將決然為後起的世界文化新生運動中,求在人類
歷史本身內部,覓取文化真理者的唯一最寶貴的教養。
  (《孔子與世界文化新生》)
  如此「決然」、如此「唯一」,真不愧是標準的「唯我論」(egotism)!讀了這些
新預言,我才知道所謂「世界文化新生」,原來競是向孔子教義看齊;而西方文化新生的
結果,竟是讓中國聖人來當家。這就是錢穆的「文化客觀真理」。我寫到這裡,真忍不住
要嘆氣說:所謂中國今日的「史學家」,畢竟還是「近乎卜巫之間」的人兒!
超越前進病
  犯這種病的人大概頭腦中有點「八十公米低欄」的幻象,因為「超越」云云不正是跳
欄嗎?「前進」云云不正是賽跑嗎?
  這些文化選手們,一方面對中國文化假惺惺的不滿意,一方面對西洋文化熱烘烘的掘
根子。這一派的大法師就是胡秋原。
  胡秋原在《超越傳統派西化派俄化派而前進》裡,口口聲聲勸人「由門戶之爭解放出
來」,卻沒想到他自己正是門戶之中的健將!他並不是什麼「獨立而向前」的「兩不屬」
的人,他實在屬於「傳統派」中的一個流派。而在這傳統派的門戶中,二十五年來,一直
扮演一個會耍障眼法的角色。例如他說:
  我們對於世界文化,使有可取者,即不是中國的,亦當學習之,況中國所國有者乎?
使無可取者,即是中國的,亦當摒除之,況非中國者乎?發展自己之長,並兼有他人之長
,這不僅是我們應有的目的,也是中國文化與學者的一個重大的精神。(《古代中國文化
與中國知識分子》頁十九)
  看這些話,我實在看不出胡秋原和中體西用派諸公有任何不同之處,也看不出他「拒
絕」了哪一點、「超越」了哪一點?他的語調是「況中國所固有者乎?」「況非中國者乎
?」處處不脫那點傳統的自信,「中國之為中國自若也!」可見他在本質上明明是中國本
位的,所以他才會主張「發展中國人之聰明才智,創造新中國的新文化,以求超勝古人、
西人。」這種浮誇的調兒實與三百三十年前徐光啟的「超勝」論同一氣息;和二十七年前
張季同的「創造的綜合」一樣味道(參看張季同《西化與創造》,《國聞週報》十二卷十
九一二十期);也可跟唐君毅的「超越論」
  來一次港台對照(參看唐君毅《中國文化之精神價值》頁三四八)。坦白說吧,「發
皇祖烈,踵武西人」,已經不能使我們兼顧了,想不到胡秋原還想「創造」,還想師漢宋
中外學者之心,並以漢宋中外之學為我註腳,從事新的創造。(《中國文化之前途》頁三
十二)
  這種既虛矯又不實在的侈論,顯然是中國士大夫浮議性格的遺傳,與吳康諸君子參酌
古今,擷取中西文化之精英,加以現代智慧之陶鑄(《宋明理學》結論)
  等空言同出一廠。這些新文化的創造論者實在是一群誇大狂的病人,他們的好高騖遠
實在是貽誤青年的惡瘡。自古談中西文化的,最叫座的是他們、信徒最多的是他們,最大
言炎炎的也是他們。
  以上兩派都可說是融合西方的,是談中西文化的最時髦的陳腔,也是最動聽的老調。
由於他們的推波助瀾,盲目的誇大風氣已經洋溢在一些青年的頭腦裡,與高調刺耳的世風
正成著正比例的蔓延。如果我們不想重蹈明清浮議的覆轍,真想使中國走上現代化的正軌
,「融合」、「超越」這些怪夢實在可以醒醒了!
  上面十一種病名,是我用「代表取樣法」(representative sampling)定出來的。
我這樣分類,可以避免枝節、籠統和混淆的毛病。我把他們分門別類,同時一一請出他們
思想上的開山老祖。不論他們怎麼否認、不論他們怎麼化裝、不論他們怎樣不自覺、不論
他們施放哪一種煙幕,我都要抱歉的說:「你們的思想是師承有自的!你們思想的來龍去
脈逃不掉《後設歷史學》(metahistory)的追蹤。你們的這一套鼓動一些小百姓的情緒
是可以的,但想一手遮盡天下耳目,還想長期發展下去,你們就錯了!」
  根據我上面的指控,可見在每一派中,、都有著悠久的傳統、深厚的歷史淵源,都有
先知、大法師,有些聲勢浩大的,甚至還有集團、有靠外國津貼的書院、有報紙雜誌、有
理論家(文警)、宣傳家(傳聲筒)、實行家(打手),以及數不清的徒弟與嘍囉。
  由於現實利益的不同和頭腦開化的各異,他們得了不太相同的病症,但是他們的內心
深處卻是水乳交融的,因為他們的思想模式(modes of thinking)完全是一樣的。他們
恰似台中的名產「鳳梨酥」,儘管隨著商家的招牌而有不同的包裝,但是在那層彩紙裡面
,都是大同小異的鳳梨酥!
  這樣說來,他們實在可以聯歡一次:群賢畢至,少長咸集。
  古人復起,腐儒重生,保守與頑固齊飛,大官與學者一色。酒酣耳熱之餘,大家不妨
拔劍擊築,爭爭誰是正統?其實他們都遲了,真正的正統早被一匹「黑馬」盜之以去了,
這匹黑馬就是大談新儒家的徐復觀!他說:「不談文化則已,一談文化便應該談『統』。
我並且希望有些人出來斷然以道統自任。」(《儒家精神之基本性格及其限定與新生》)
當大家正在找鏡子的時候,徐復觀已飛奔道統的寶座,趕過熊十力,推開錢賓四,哄走牟
宗三,自己不沐而冠起來了!
  這就是傳統派今天的現形記,也是他們病歷的最新報告。
  徐復觀不駕崩,他們的好戲還有得瞧呢!
  以上所討論的,只是病名和病歷,如果真要給他們看看病,我們必須探討病原,找出
他們生病的原因。這些原因可分四項來說:
  第一個原因是「泛祖宗主義」。俗話說「窮極呼天,痛極喊娘」。無知的人們遇到困
難,左衝右撞,還是解決不了,只好求助於「逆退」(regression)心理,退到穿開襠褲
的時代,拿出吃奶的力氣,喊凡聲媽。因為在孩童時期每一叫媽,問題就有人代為解決了
,所以總覺得叫媽很靈,所以總想叫媽。但叫媽是個人的事,對一個民族而言,人人叫媽
成何體統?於是聰明人想出一個好辦法——叫孔夫子!這真是一大發明!因為這樣一來,
天下大事就好辦了,孔子是我們「泛祖宗主義」的焦點,是我們全民族的「父親意像」(
fatherrimage),也是我們的彌賽亞。不幸的是,在三百年來歐風美雨的吹打下,我們的
彌賽亞不但不靈,反倒誤了我們——我們想佔祖宗的便宜,結果反倒吃了大虧。
  沒有疑問的,我們今天已經陷於一種文化的僵化(petri-faction)。僵化的原因之
一是要想抱祖宗的大腿。我們民族是最重視祖宗意見的民族。祖宗的意見並非不能解決問
題。
  至少在祖宗的時代裡,在「蠻夷率服」的時代裡,那是行得通的;但是到了今天,我
們已進入一個「蠻夷不服」的時代,於是問題就來了:在蠻夷剛來鬧事的時候,我們的反
應經常是傳統主義(traditionalism);在他們開始橫行的時候,我們的反應經常是復古
主義(revivalism);在他們所過披靡不可一世的時候,我們的反應經常是未來主義(
futurism),這種變化沒有明顯的段落可以劃分,所以代表同仁也是「異代可同調」的。
例如倭仁、徐桐、辜鴻銘都是普通的傳統主義者;黃仁濟、梁漱俱、錢穆都是激烈的復古
主義者;徐光啟、張君勵、胡秋原都是飛躍的未來主義者。不論他們屬於哪一種,他們共
同的特色是抱祖宗大腿,所不同的,只是使用臂力的輕重和所抱面積的多少而已。他們總
相信祖宗的遺產有用處,有推陳出新的價值,對建設現代化的中國仍然需要,絕不可攔腰
絞斷或一古腦兒丟開。
  他們的通病在於不明了返老還童絕不能用老藥,使中國現代化也絕不能借助古法。如
同你治一種病,絕不能西藥中藥全吃,專心吃西藥足夠了,中西合壁反倒糟。現代化的國
家和現代化的步驟早擺在那裡,我們直接去學就行了,何必麻煩祖宗呢?日本沒有孔子,
可是何礙於他們的維新?韓國很少國粹,可是何礙於他們的新政?我們當年的藩屬部跑到
我們前面去了。如果祖宗能救我們,早就把我們救了,不會鬧到今天這種慘相了。美國是
固有文化固有聖人最少的民族,可是人家是名副其實的強國,而咱們呢?至多可說是歷史
悠久的古國,四維八德十三經二十丑史雖多,可是還得靠人家援助。
  這不能全怪我們不爭氣,我們該怪祖宗留給我們大多的「東方文明」:那是一個重擔
子,壓得我們喘不過氣來,延誤了我們現代化的速度。如果我們想輕身妙手的走向現代化
,我們不得不在這個重擔子下面掛個問號。
  可是,事實上,十多年來,守舊的大霧似乎更濃了,聖賢也有學會了、中醫也有學院
了、內功也變成「科學」了、張天師也領公費了、軒轅也變成宗教了,但是我們卻看不到
有哪個知識分子敢挺身出來說幾句「罪言」,用他的筆桿杵一杵老頑固們的駝背,清一清
烏煙瘴氣的局面;我們只看到那些衛道的英雄們,肅穆趨蹌,紛紛跑到孔廟去看禿頭小男
孩的八俏舞,卻不會待在家裡,給《孔盂學報》寫篇「什麼叫做『君子而時中』?」我們
「聖之時者」的祖宗若真能復活一次,看到他的「會員」們抱著他的大腿窮啃——食古不
化的窮啃,他真要氣得去美國了!
  第二個原因是「淺嚐即止的毛病」。我們同胞有一種絕症,就是「淺嚐即止」。任何
好東西,到咱們嘴裡,舌尖一舔,還沒吃,就說不好吃了!吃了就要壞肚子了!至少是不
合我們胃口的!沒有什麼營養的!
  泛祖宗主義是對舊的依靠;淺嚐即止的毛病是對新的懷疑。
  四十年前,大家都高叫科學救國,可是科學還沒進門,梁啟超就領頭大喊「科學破產
」了;三十年前,大家都叫民主憲政,可是國會剛開,大家又大喊「議會政治破產」了。
  事實上,真的「科學」還在門口;真的「民主憲政」還在門外頭。
  可是卻有人說,洋把戲咱們吃過了,沒有什麼好吃的!
  錢穆就是這些味覺有問題的代言人,他大聲喊道:
  中國這五十年來,開始學德民後來學英法美,後來又學德義,今天又要學蘇俄。西方
的,我們都學過了,但也都碰壁了……今天以後,或許可以「迷途知返」了。所有學人家
的路都走完了,回過頭來再認識一下自己吧!
  (《中國歷史精神》頁十四)
  真難得!這五十年來的爛賬竟這樣容易就被錢穆算清了!老實說吧,五十年來,我們
壓根兒就沒長期的、徹底的、有計劃的、不三心二意的「學」過任何玩意兒!我們只是敷
衍、只是淺嚐、只是見異思遷,只是以為「學遍」了、「都學完了」,再走就「碰壁」了
。其實「壁」在哪兒、在哪邊、是什麼模樣,我們還沒看到影兒呢!
  可是,當代的「史學家」卻告訴我們過去都是「迷途」,勸我們「回過頭來再認識一
下自己」。我也是弄歷史的人,我只知道我們的老祖宗一直在「認識」自己,在認我們是
一個「四夷來朝」的華夏民族,識我們是一個「奄有四海」的中土之邦。這種認識一直保
持光榮的紀錄,直到道光皇帝在連呼「不可」的嘆氣聲中批准南京條約為止,我們從來沒
有懷疑過對自己認識的錯誤,但是認識有什麼用?認識了兩千年,能鎮住西洋鬼子和東洋
鬼子不來太歲頭上動土麼?
  如果我們真有點認識的能力,我們首先就該認識我們根本就未曾一心一意的現代化(
wholehearted modernization)的,我們只想投機取巧,我們從來沒有學到別人的「精神
文明」,諸如科學態度與科學精神,民主政治的fairplay,富裕經濟(econo my
ofabundance)的觀念與眼界,動力主義(dynamism),乃至見人就叫聲「嗨」(hi)的
爽朗與真誠。我們所學到的、所肯學的,只不過是點極可憐的層面。在現代化的水準前,
我們只是一個幼稚園的小學生,至多能說開始學,絕不能說「學遍」了!
  一個英國探險家在某次探險中碰到一個有吃人肉風俗的蠻人,等到他發現這蠻人竟是
一個英國大學裡出身的,他大為驚奇,他間這個蠻人道:「你難道還吃人肉嗎?」這個蠻
人的答話可妙了,他說:「我現在用西餐叉子來吃了。」(I us'um fork now.)
  這雖然是個笑話,卻是個令人哭笑不得的笑話。試看我們社會中有多少人坐著一九六
一年的汽車卻裝著一六九一年幕日腦袋?有多少人用著新式印刷機製造著冥紙錫箔?有多
少人用著新式塑料工廠出品麻將牌?有多少人用電氣冰箱裝祭孔祭祖時的冷豬肉?有多少
人用著麥克風弘揚聖教佛法……孔夫子的後人穿著新式西裝,抽著名貴煙草,坐在先師奉
把官府裡寫毛筆字;張天師的後人也同樣在天師府中服氣煉形,或走到廣播電台,用科學
方法來導引胎息!
  這些「中學為體」的臭腐,「西學力用」的神奇,哪一點比那用叉子吃人肉的老哥高
明?哪一點不代表我們在皮毛的西化——匪夷所思的西化!哪一點不代表我們神經與胃口
的衰敗?哪一點不代表我們是一群淺嚐即止的病人?
  我們最大的悲哀在大家根本不知真的洋貨是什麼,我們總以為舌尖舐到的那點是洋貨
;眼睛瞟到的那點是洋貨;與聖經賢傳吻合的那點是洋貨;二毛子學人販賣的那點是洋貨

  流風所及,真正的洋貨還沒進口就被我們「止」住了,所以一旦有人真正談點西學的
時候,一些「善為氣矜」的土包子就看不過去了,就要「向政府質詢」了,就高叫這是「
東方人的恥辱」了!
  第三個原因是「和經濟背景脫節」。傳統派不知道我們東方這一套思想完全是農業社
會的產物。農業社會是靠天吃飯,修己以順天。資源是有限的,基本的資源是幾畝地,一
代一代的土生土長,誰也沒有擴展的可能,機會的擴充(a broadening of opportunity
)是做不到的,每個人生存的條件是祖傳的農作。一塊土地,爺爺交給老子,老子交給小
子,小子恭恭敬敬涕泅橫流的收下來,年輕一代生存的機會是年老一代傳下來的,所以不
能不敬老,所以老年人在我們社會最神氣;可以「養於國」、可以「杖於鄉」、可以拿棒
子亂敲人的膝蓋。因為土地資源就是那麼多,你年輕人想吃飯,就得聽話。
  農業社會的經濟往往是一種「匾乏經濟」(economy of scarcity)。在匾乏經濟下
,東西就是那麼多,你多要了我就沒有了,所以要「知足」、要「克己」、要「樂天知命
」、要「允執厥中」、不要「以有涯隨無涯,要乖乖的,要「知禮」。
  禮教是叫我們要安分,重名分,各守崗位,不要「君不君。
  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要講「仁」,「人而不仁,如禮何!」
  但是,如果你不在這種模子底下烙守「非禮勿言」.如果你想打破傳統秩序,如果你
敢藐視老年人的獨佔系統,你就是一個不識時務的傢伙了!用上面這種觀點來解釋中國思
想、解釋儒家學說,則易如庖丁解牛、則一針見血。
  好景不長的是,正在我們「日入而息」的時候,另一種經濟形態出現了,那就是洋鬼
子的富裕經濟。按說這兩種經濟碰了頭,最好的辦法是我們「貧而無諂」,人家「富而好
施」。可是這樣下去,我們就永遠是個落後國家。
  不想做落後國家的唯一辦法是改變經濟形態,從農業社會跨進工業社會。
  但是工業社會是動的、擴展的、進取的、不知足的、不靠祖宗的、不依賴白鬍子老頭
的。在工業社會裡面,一切傳統的價值體系,不論是好是壞,全都是生了鏽的發條,全都
不能配合新的齒輪發揮作用。
  我們要跨進工業社會,要光明磊落的跨進,不是「猶抱琵琶」的跨進。舊琵琶除了能
遮醜,別無用處。
  我們要奏工業社會的迎春曲,不能依賴農業社會的舊琵巴。
  可是一一些老先生卻不這樣想,他們死愛面子,總是不肯「琵琶別抱」,他們忸忸怩
怩的,欲說還休,於是錢穆又出場了,錢穆唱道:
  中國文化一向建基植根在農業上,因此只有在農業社會裡,才可有辦法……不是農業
社會,我們的文化力量就難運使,則我們所理想的世界主義,便永難達到。
  唱到這裡,實在唱得極佳,可是再唱下去,就走板了:
  中國應該走進一步,走上工業之路。除了農業外,還要加強工業,這樣一來,中國的
文化,應可再進一步達到它原先理想的境界……要興工業,便要新科學……只要科學加進
來,一切自會變,但問題在如何不推翻固有的傳統而能變。(以上皆《國史新論》頁一三
七)
  這又是兩全其美派的好夢了!錢穆苦口婆心,其目的無非是「變」而又變得「不推翻
固有傳統」,想「學到了歐美西方文化的富強力量,而不把自己傳統文化以安足為終極理
想的農業文化精神所喪或戕伐了」。可惜的是,他根本沒有想通這兩種東西是互不相容的

  據我看來,錢穆對他這些戀戀不捨的話頭自己也不深信的,因為他明明知道「文化之
完整性」,把農業社會的味精硬往工業社會的大菜裡炒,其不能可口也,明矣!所以錢穆
說:
  如同砌七巧板,板片並不多,但一片移動,片片都得移,否則搭不成樣子。(《中國
文化史導論》頁五)
  既然這樣,我就要奉勸錢先生,不要再想把農業社會的板片朝工業社會上搭了,「搭
不成樣子」的!
  可是很多老年人硬是這樣子,明明搭不成,卻偏想搭。他們以媒婆的心腸,做救世的
事業,例如他們總愛說:「在孝的一方面,的確是今不如古了!」我也同意他們的看法。
可是原因何在?原因就在我們正從農業社會往下脫,脫出了家族本位、脫出了五世同堂,
鑽進了工業社會、鑽進了小家庭。在這種經濟形態下,誰也不能為了「防老」就一窩一窩
的「養兒」,誰也沒工夫守那「寢苫枕塊」的三年之喪,「今不如古」是必然的。但是,
這又有什麼法子?這種「日下」的世風絕不是提倡固有孝道就擋得住的。如果我們要走向
工業化,這是一顆必須要吞的苦藥九,當然我們大家都不願意,可是除了拿哭喪棒裝孝子
外,我們今天究竟能找到多少二十四孝中的人物?
  第四個原因是「不瞭解文化移植的本質」。不肯徹底接受西洋現代文化的人,他們派
生出來的理由五花八門,不過都不太時髦。最時髦的一種理由是——中國「國情」不同,
中國有「空間時間的特殊性」(十教授語),其實這種「特殊性」的論調,早在民國十六
年就被常乃德發揮盡致了。 他說。
  一切文化是含有地域性和時代性的,今日中國之新文化,在地域上是「中國」,在時
間上是「今日」。因為是在中國,所以絕非西洋,絕不能完全承受西洋文化;因為是在今
日,所以絕非舊時代,絕不能完全承受舊中國的文化。在今日的中國,我們的問題不是怎
樣採取而是怎樣創造,我們依據時代和地域的背景而創造中國的新文化。
  (《中國民族與中國新文化之創造》,《東方雜誌》二十四卷二十四號)
  既然決定創造新文化,於是聰明人的高見又來了,他們想出一個好辦法,這個辦法可
叫做「王二娘法。」王二娘去衡陽街辦貨,充分發揮了自由採買的精神,好東西就買,壞
東西就不買;回到家裡,收拾房間,好東西就保留,壞東西就往外一丟。王二娘的精神正
是十教授等人的精神:
  存其所當有,去其所當去。
  取長捨短,擇善而從。
  總之,在取捨方面,要有一個「標準」。談到「標準」,張君勵的勁兒就來了,他捻
著鬍子,興高采烈的提議道:
  應將西洋文化在物質上精神上應採取者,一一列舉出來;中國文化上應保存者,亦一
一列舉出來。(《歐洲文化之危機及中國新文化之趨向》,《東方雜誌》十九卷三號)
  這種開清單的法子看來實在誘人!可惜他們只會做裁縫,不曾瞭解文化移植的本質,
他們的通病在對文化本是「完全的整體(integral whole)」上面沒有真正的理解,他們
總想擇肥而噬、總想任意剪裁、總想只要好的不要壞的、總想「接受科學知識和工藝技術
」,而不「動搖他們基本的價值系統(基本觀念)」
  (這是徐道鄰《轉變中的文化觀念》一文中參考三種洋書而求到的結論)。
  不客氣的說,他們對西洋文化,統統打著一個「買櫝還珠」
  的算盤,他們不知道這種好夢是根本做不成的。在文化移植上,要櫝就得要珠,不願
要珠也休想要櫝,櫝中沒珠也不成其為櫝,要要就得全要,不要也得全要,因為全世界的
「時間空間」有「特殊性」了,在南宋時,我們老大帝國可以行「銅不下海」的禁令,可
以跟洋鬼子老死不相往來;到了清初,閉關政策就吃力多了;到了現在,除了死心塌地的
買櫝買珠外,別無他法了,人家長進的民族是不允許我們「還君明珠雙淚垂」的!
  我們面對西方現代文化,就好像面對一個美人,你若想佔有她,她的優點和「缺點」
就得一塊兒佔有,這個美人是任性的、不可塑的,她根本不理你這一套農村文化的「忠告
」,她即使有「缺點」,即使想在人老珠黃時有所改正,也絕不會用你這一套發了黴的東
西。可是有些死命追她的人卻不要臉,他們硬說這美人當前就要改正「缺點」,而改正之
道,則非東方文明不為功,他們說:
  「吾國固有之文明,正足以救西洋文明之弊,濟西洋文明之窮。」——這是民國五年
倫父的「初版」。(《東方雜誌》十三卷十號)
  「中國自古相傳之精神傳統……均為現代西方所迫切需要。」一一這是民國五十年顧
詡群的「再版」。(香港《人生》二六八期)
  這些妄自尊大的厚顏、不明事理的拼合、荒乎其唐的搭配、冒冒失失的輸將,「正足
以」證明他們實在「迫切需要」一點涼水來澆澆。
  我的「涼水」很簡單,我只勸他們少做「捨身救美」的大夢,少獻「野人之芹」丟人
,還是回過頭來瞭解一下文化移植的本質一一Civiiization is syphilization.我們一方
面想要人家的胡瓜、洋蔥、番茄、鐘錶、眼鏡、席夢思、預備軍官制度;我們另一方面就
得忍受梅毒、狐臭、酒吧、車禍、離婚、太保、(不知害臊的)大腿舞和搖滾而來的瘋狂

  也許西化的結果會帶來不可避免的「流弊」,可是我們總該認清我們的「大目標」是
什麼,為了怕肚痛,難道就不養孩子嗎?為了怕噎著,難道就不吃飯嗎?我們的「大目標
」是建設現代化的強國,在這個「大目標」下,我們該有「衣沾不足惜,但使願無違」的
決絕與胸襟。「大目標」是安慰我們補償我們最好的代價。在這個百年大計中如果真有「
損失」,也是值得一幹的。
  今天最可惡的,莫過於保守者背後的「歷史主義」(historism),他們不相信西方
玩意是批發的,但卻相信有些「人」
  有資格來選購,所謂「統治文化」云者,此之謂也!但白說吧,億萬中國人中,誰也
沒有資格來訂這個取捨「標準」,任何聰明才智之士都不配「制禮作樂」來「規範」這個
聰明才智的民族,死去的黃帝周公固然不配,今天的內政部也不配,唯一配做的只是我們
小百姓在西方文明猛撲下的自動吸收。而在這自動吸收的過程中,我們固有文化中的「無
價之寶」和「國粹」是絕不會「淪亡」的。小姐們的旗袍不就是一個例子嗎?這是中西合
壁最成功的表演:三圍的注重、衣料的紡織、開權的上移直到「蘇茜黃的世界」,哪一點
不代表F.S.C.Northrop所希冀的The Meeting of East and West?哪一點不像征「國粹」
的「發揚光大」?我們固有文化中如果真有真金,它一定不怕火煉的,何況還有那麼多的
惰性和老不死來衛護它呢?我們青年人大可不必擔心「沒有了中國」、大可不必怕充分的
現代化。我們儘量學,「惰性」、「老不死」和「國粹」早就在背後打了七折八扣了,所
以我們很容易流於「僅得其中」的結果,所以我們更有「取法乎上」的必要,以「充分」
為目標的必要。
  西方的真東西新東西還沒登上咱們的門來呢,咱們就先怕了;只是過去那點老掉牙的
西方文化的皮毛,咱們就招架不住了,就想先吸收人家的長處,保存固有的精華了,就想
來一次大折衷了,來一次超越前進的大創造了。西方文化的長處若這樣容易就被我們吸收
,被我們取巧,被我們「迎頭趕上」、「後來居上」,被我們套上固有文化的緩繩,那麼
我們早在五十年前就領導世界一齊來哼「大道之行」了,又何必等今天呢?
  魏晉時代大家拒了一陣佛,可是佛教擠進來了;明清時代大家拒了一陣那,可是那教
鑽進來了。狂瀾倒下來,憑直覺。
  憑感情,當然要挽,可是挽了三百多年了,我們失敗了多少次?
  讓步了多少次?我們挽的成績在哪裡?最後防線又在哪裡?
  「夷狄」早就進入中國了。時至今日,連最販賣「歷史精神文化」的人士在內,哪個
人不在物質上崇洋媚外?哪個人在精神上真真相信東方的精神文明?封疆大吏們穿了三百
六十四天半的西裝,只在每年祭孔的時候,穿起長袍馬褂來亮亮相,這正代表我們的可憐
——和「『穿』孝」一樣,這可叫做「『穿』固有文化」。對固有文化,大家只想「穿」
它,對它並沒有很真誠的(in all sincerity)眷戀;固有文化的本身也無法使我們有深
深的體感(feel)。大家只是為了情面、為了隨和、為了不招忌、為了「學而時習之」的
順口,只好一齊串假戲、一齊重采黃花來做錦囊兒!
  如果我們肯睜開眼睛,看看我們的「平均公民」——用「大量觀察」(mass-
observation)的法子看看他們:年輕一輩的明星狂和爵士樂,中年一輩的獎券迷和轎車
夢,年老一輩的麻將風和強力睾丸片……哪裡還有一絲一毫經典中的真精神?
  舊經典絕不配解決今天的社會問題,提倡經典救世就等於提倡串假戲,提倡把已經多
邊的自我(many-sidedself)攪得更多邊。並且,事實上,鼓吹固有文化的人只是耍筆
墨遊戲而已,他們的為人作文與日常生活一點也不像安貧守素叔度汪汪的「儒」,他們只
是掛羊頭賣狗肉的販子罷了!並且狗肉也只是當作羊肉賣給別人吃,他們自己是不吃的—
—他們吃「美援」。
  我們被經典害了兩千年了,「空洞」、「浮誇」是我們民族的特徵,也是我們民族的
死症。這種特徵與死症表現在市井小民身上,是可以饒恕的;表現在好說大話的官兒身上
,也是不必見怪的;可是若表現在新時代的知識分子身上,我們就不能不嘆氣了!這些知
識分子的最大心願是把固有文化往新世界的頭上套,又拿儒家經典往固有文化頭上套,他
們的失敗是必然的。
  儒家經典本是些空泛的大道理,除了《論語》、《孟子》和《禮記》的一部分外,其
他只不過是一些治古史用的獺祭材料。
  《論語》只不過是一萬一千七百零五個字的空疏東西,而古代宰相竟想用半部論語治
天下,這未免把「治天下」看得大容易了。即使加上三萬四千六百八十五個字的《孟子》
、九萬九千零一十個字的《禮記》,一共還不到十五萬言。想憑這點兩千年前的「精華」
來包羅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萬象,用來應付二十世紀
七十年代種種繁複困難的新問題,天下哪有這等便宜事!我們總相信有個包醫百病的萬靈
丹,總喜歡有個「簡單的確定」(simple certainty),用來「放之四海而皆準,俟諸百
世而不惑」。老實說吧,凡是有著這種「萬古綱常」頭腦的人,絕不配談如何使中國走向
現代化!
  我們不肯睜開眼睛看看,看看人家在辛辛苦苦夜以繼日的做什麼?人家已經邁向理智
的愛國主義(patriotism of reflection)了,我們卻還在「事君以忠」觀念上兜圈子;
人家已經對社會人類學(social anthropology)都不滿意了,我們卻還在「天理」、「
氣運」、「太極圖」上翻觔頭;人家論自由與權利的大書已經出了幾百本了,我們卻還高
談大學中的「絜矩之道」!我們再回過頭來,看看我們兩千年來做了些什麼?我們喊了兩
千年「選賢與能」了,可是我們沒有研究出來一種合理的投票法;我們喊了兩千年「幼有
所長」了,可是我們沒有一所像樣的育幼院;我們喊了兩千年「不必藏於己」了,可是我
們屯積居奇的好商比誰都多;我們祭了兩千年的孔子,可是孔子的後人卻變成了問題兒童
與考試專家。這些數不盡的冰冷事實難道還不能使我們醒醒嗎?難道我們還要喊口號過日
子嗎?
  固有文化本身不但成事不足,並且敗事有餘。傳統派認為西方文明不能完全行於中國
,並且視為「逾淮之枳」,轉而大罵西化派。殊不知橘之所以變成枳,正是固有文化搗的
鬼!
  ……(略——編者)
  民國二十八年,錢穆寫《國史大綱》引論,他說:「未有民族文化已衰息斷絕,而其
國家之生命猶得長存者。」可是隔了兩年,這位新時代的朱子把他所說的話全忘了,他寫
《中國文化史導論》,卻說若不解決「吸收融合西方文化而使中國傳統文化更光大與更充
實」這一問題,那麼「中國國家民族雖得存在,而中國傳統文化則仍將失其存在」。(頁
一六二)
  兩年前,他說民族文化不存在國家就完蛋了;兩年後,他說民族文化不存在國家還可
以不完蛋。民族文化與國家興亡在錢穆手裡竟變成了這麼好笑的一對寶,一會兒生死攸關
,一會兒並不相下。這種推理,怎麼能教我們適從呢?錢穆為了強調民族文化的重要,竟
不惜拿「國家之生命」來開玩笑、來嚇人,這種作風,氣是滿壯的,可惜理不太直。夫子
這樣亂變,「雖欲從之,未由也已!…『夫子聖者欽?何其多『變』也!」
  但錢穆是愛進步的人,我們細讀他的書,自當以後出的著作為憑,我們寧願相信他告
訴我們的傳統文化不存在並不會使我們國家民族不存在,這實在是一個極端重要的前提。
有了這個前提,當我們遇到魚與熊掌不可兼得的時候,我們就知道如何選擇了!
  我們的難弟——「近東病夫」是個好例子。土耳其盛衰的歷史跟我們太像了。他們的
祖宗也有過類似漢唐的雄風;他們簽的喪權辱國的條約在量上雖不如我們,可是在質上卻
更精采!但是凱未爾當政以後,他不惜拋棄「固有文化」來大力西化:固有的國教不要了
、固有的法典不要了、固有的服裝不要了、固有的曆法不要了,固有的姨太太也不要了。
他們太笨了,不會耍「『土』學為體,西學為用」的花槍來陶醉,也不知道融合「土」西
文化以創造新文化,更不知道什麼「超越前進」。
  他們只知道,以他們當時那副德行,除了死心塌地學洋鬼子外,其他一切都是不實際
的。他們何嘗願意一古腦兒拋棄固有文化?他們何嘗不知道固有文化中有許多「寶貝」?
他們何嘗不願以「創造」代替「學習」?但是他們為什麼忍痛不彈這些空調?為什麼沒有
耐心去研究「穆罕默德與世界文化新生?」
  話說破了,無非為了「使土耳其現代化」一個大目標而已。在這唯一的大目標之下,
他們不但知道愛國,並且知道「愛國必以其道」!他們知道要想使自己國家現代化,最快
的辦法莫過於乾脆向那些現代化國家來學,直接的學、亦步亦趨的學、維妙維肖的學。他
們不推諉什麼「國情」不同,他們有勇氣,不同也要學同!他們沒有工夫去挖掘固有文化
的「精華,列強足夠他們學了,足可以使他們變成現代化而有餘了。他們沒有工夫去挑西
方強國的眼,找這個強國身上的瘡疤和臭蟲。他們知道自己是個叫化了,即使捧著金碗,
可是碗裡是空的,得向人家討飯吃。在討飯過程中,他們只是專心致志的找碗飯,並不「
一心以穆罕默德將至」,也不因為人家瓷碗中有只大蒼蠅就大叫:「飯酸了!飯臭了!西
方文化沒落了!」當然啦,這些人是魯莽滅裂的、非聖無法的,他們竟用并州的快剪,一
剪剪掉傳統的臍帶。但是,朋友們,這又算得什麼呢?土耳其已經是現代化的進步國家。
這個偉大的收穫,難道還不能彌補他們「感情」上的「損失」嗎?
                  一九六二年一月二十六日 李敖
             《文星》第五十二期一九六二年二月一日
作者: DaiRiT (戴爾特)   2015-07-08 14:41:00
沒end 看完了 中肯
作者: a1122334424 (kuroneko)   2015-07-08 14:43:00
哪那麼快
作者: gaduoray (☆嘎多魯蛇★)   2015-07-08 14:52:00
有點太長了 上色可以上重點 不過內容正確
作者: midnightsnow   2015-07-08 14:57:00
看完了。廢話很多,結論中肯~ 但語氣果然就是李敖
作者: VOLK11 (VOLK)   2015-07-08 15:23:00
還不錯..年輕的李敖有料就一句話,就事論事,也不用全盤否定中華文化西方文化也有西方文化的問題,歪果精神出問題的人很多大團圓病,年老的李敖也犯了..過度簡化兩岸問題本魯就一句話,就事論事,也不用全盤否定中華文化前六項,還是26仇西憤青,目前的基本言論個人認為,當時中果五千年帝制,一覺醒來,世界全辨了全變了..中果,這條老古的巨龍,一下無法適應內憂外患和一切的變化,又捨棄不掉五千年留下來的思想,產生了很多矛盾矛盾帶來煩惱,掙扎,鬥爭和省思..至今還在找苦海文化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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