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抓著「抗日」打選戰嗎?
太好了,又有我出來跟大家閒聊的機會了。
小弟我除了人稱藏書界竹野內豐、蠹魚王、髒話王之外,
又叫鍵盤抗日王。
有些人常跑來我這邊留言,說我是皇民,
(某:「看你ID的拼音就知道是小日本。」
我:「對,緋雨閑丸是小日本的名字,跟孫中山一樣。」)
還故意問我知不知道抗日先賢的事蹟,問我有沒有抗日文獻。
拜託,當然有,
抗日先賢蔡培火的手寫日記、信件草稿、自選詩文在我手上保存;
去年在台灣文學館舉辦的「從甲午戰爭到乙未割台文學特展」,
展出的藏品有三分之一是我和老爸提供的。
我還寫了篇不成熟的文章〈自己的日本自己抗:抗日史料的故事〉
發表於台灣文學館館刊。
這篇文章就來聊抗日史料的故事。
(警告:文章很長,先去上完廁所泡杯咖啡再來看!)
http://goo.gl/ExK4Xg
這是日本雜誌《風俗畫報》(喂跟風俗娘沒關係好不好,擦一下你的口水),
《臺灣征討圖繪》五本、《臺灣土匪掃攘圖繪》兩本、《臺灣蕃俗圖繪》兩本。
這是啥東東呢?1895年日軍來臺,
記者及畫家也即時隨著軍隊南征北討,紀錄在臺見聞。
由於當時攝影技術未臻成熟,戰地記者無法在兩軍打得正慘烈時攝影;
因此日軍攻臺第一手的戰場影像,就只好借助畫家的手眼來留真。
畫報內圖片皆以寫實性的寫生及版畫呈現。
《風俗畫報.臺灣征討圖繪》主要分幾個項目,
封面翻開就看得到「口繪」,以現代雜誌的概念來說,
也就是「隨書附贈開卷折頁全彩大海報」。
再來是「論說」,由編輯人野口勝一等撰寫當前戰況或未來展望。
接著「記事」的部份是主體,描述各地之戰爭狀況以及臺灣概況。
最後的「雜錄」或「漫錄」則以文字和圖繪紀錄臺灣的風土民情。
一方面以戰爭的描述讓日人得知最新戰況及戰功,
另一方面則以臺灣的市街圖、民間習俗等讓讀者認識這塊新疆土。
當然,這系列畫報是以征服者的立場來書寫,內容不免或有渲染之處;
然而作為日治初期的歷史、美術文獻,
雖然畫報的敘述是主觀的,但重要性絲毫不減。
然而,其實在日軍正式登臺之前,日本早已對臺灣展現高度的企圖心。
早在牡丹社事件時,日本突破了清廷對臺灣原住民疏於關注的漏洞,
成功地佔領部份臺灣土地,甚至築起了房舍。
這是日本自明治維新之後第一次對外用兵,而且取得了大勝利;
這等大事,自然值得大書特書,
在1875年日本出版的山口謙《近世史略》與田代幹夫《臺灣軍記》皆有詳細的紀錄。
不過《臺灣軍記》中附錄的臺灣地圖,橫看豎看都不太像今天的臺灣,
並非這一百多年來臺灣島地形起了翻天覆地變化,
而是當時對臺灣地形探勘不夠全面。
http://goo.gl/2UFNnD
不過,從牡丹社事件結束後的1875到乙未割臺的1895年,
這二十載中日本人肯定仍然隔海密切注意臺灣,
期待哪天大清國一個手滑把臺灣給掉在路上了馬上撿回去養。
尚未簽訂馬關條約時,日軍已經先行佔領澎湖,
到1895年5月,軍隊通譯官岩永六一便在澎湖將《臺灣地誌及言語集》完稿,
雖然倉促之間,編輯未臻完美,但仍足見日本的企圖心,展現出速度的力量。
https://goo.gl/r1pKXL
若說從《臺灣軍記》到《風俗畫報.臺灣征討圖繪》是以征服者之眼來看臺灣,
那我們換個角度,看看臺灣人是怎麼看的。
鹿港文人洪棄生是抗日陣營中,極有代表性的人物。
在乙未抗日失敗後,他閉門讀書,採取不合作態度,
不講日語、不服日職、不穿日服,最有意思的是:不薙辮髮。
1906年日本總督下令強制「斷辮髮」,
日本警察要洪棄生剪下「清國奴」的辮子,他硬是不從,
整天與日警玩躲貓貓,閃躲「髮禁」;
直到大約1915年,日警強將他辮子剪下才算了局
(那時候清朝在中國也早完蛋了,
在臺灣居然還有他這一號人物留辮子「遙懷」前朝),
辮子被喀嚓倒有一個好處,就是他不必再與警察你追我跑了,
他索性披頭散髮以「嬉皮士」造型過日,
也不將頭髮理成符合「文明規範」的男子短髮。
這樣性格的男人,其筆下之力道是可以想見的。
他寫下大量詩文,以詩文抗日,紀錄日軍侵臺暴行。
他的詩集《寄鶴齋詩矕》我是在板橋的一家舊書店購得,價格極廉,
就在書櫃上和一排民國七八十年的純文學書籍同列,
然而詩句的控訴之沉重,我懷疑舊書店的夾板書櫃是否能夠支撐。
https://goo.gl/8xLRhO
他的《臺灣戰紀》,寫成於1906年,由於無法在臺印行,直到1922年才在北京初版;
由於是自身的直接經驗與事後追述的直接史料,
一向被視為研究臺灣抗日史的重要文獻。
我所收藏的《臺灣戰紀》有可能是中國「杭州古舊書店」於1980年印行的「複製本」,
然而與國家圖書館及臺師大國文系收藏的《臺灣戰紀》杭州古舊書店版相比,
又有些微不同,有可能是杭州古舊書店不只印行一個版本,或者另有原因,
我仍無法斷定自己收藏的《臺灣戰紀》究竟是何來歷。
且看洪棄生畢生排斥日本教育、日本制度、日本引進之新器物,
其氣節凜然,連日本人都要為他在大門告示曰「士人住宅,不得驚擾」
(不過後來後還是被日本人抓去關,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然而從洪棄生最後仍和其子炎秋感情失和,
其子偷偷閱讀新學之書、偷學日語,最後還盜領洪棄生的存款逃到日本唸書來看,
介於新舊政權替換的關口,年輕文人與老文人的面對態度截然不同。
同一時代的新青年,他們有自己的抗日主張。
這個新青年叫做王石鵬。王石鵬有一個夙願,
就是整理爬梳明代至日治的臺灣相關典籍,整理出一本集大成的「臺灣學」,
加上他相信地理知識能夠開化文明;
於是就讀臺北師範學校,本著教育初衷的王石鵬終於在1900年將《臺灣三字經》完稿,
是時他僅有二十四歲。
王石鵬雖然歷經過亡國之痛,也曾萌生消極出世的心態,
然而他畢竟有年輕人積極務實的一面,立即投身教育之中,
為這塊土地編寫教材,強調臺灣史地,
《臺灣三字經》成為臺灣傳統童蒙教材中,第一本完全以臺灣為書寫對象的蒙書。
http://goo.gl/sH6OaY
然而耐人尋味的地方在於,王石鵬這個人,似乎集「抗日」與「親日」於一身。
就這本《臺灣三字經》來說,民俗學者郭立誠認為創作動機是
「告誡後人不要忘本不要認賊作父,不要忘記割臺之痛」;
且王石鵬生平也與幾位抗日意識強烈的文人王友竹等交好。
然而《臺灣三字經》書前附錄臺灣總督府編修官文學士小川尚義題字「如此江山」,
復請日本漢學家籾山衣洲校閱,請來官方、學界日人加持,
還能說《臺灣三字經》是抗日作品嗎?
仔細觀察《臺灣三字經》內文,遍尋不著任何有抗日情緒的詞彙,
不過也沒鼓勵讀者親日;
倒是在本書自序中,王石鵬用簡單幾句話交代從清朝過渡到日治,曰:
「迨乙未之際,白馬盟成,又遭紅羊劫換」,些許透露出他的感觸。
「白馬盟成」引用漢高祖劉邦殺白馬定盟約的典故,
比喻清朝與日本所訂立的馬關條約。
然而接著的卻是「紅羊劫換」,「紅羊劫」是一種歷史讖緯之說,
原指值逢丙午、丁未年,國家會遇大的動亂及災禍,後來泛指國難。
日軍來臺,王氏以「紅羊劫換」喻之國難,此「國」自然是大清國或臺灣民主國。
在日人無孔不入的言論監管下,王石鵬僅能以這句成語,暗示他的遺民身分。
另一個身兼「抗日」與「親日」爭議的人物是連雅堂。
在早期的國小社會課本,連雅堂是以抗日英雄的形象出現在課文中。
他撰作《臺灣通史》,為的是要臺灣人勿忘自己的歷史,這個動機相信毋庸置疑。
然而在1920年初版之時,《臺灣通史》找來了日本總督田健治郎題字「名山絕業」,
再一翻還有前總督明石元二郎題的「溫故知新」;
我們很難相信前後任總督會為「抗日意識」的《臺灣通史》背書,
所以到了戰後出版的《臺灣通史》,這兩位總督的題字被撕了下來,
換成徐炳昶教授的序,表彰連雅堂的民族氣節,讓這本書看起來更「抗日」。
http://goo.gl/ofhvl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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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談這麼悲壯嚴肅的話題了,來看小說吧。
1897年,一本奇書《說倭傳》(後改名《中東大戰演義》)在中國出版了,
這是由晚清作家洪興全所撰,一本共三十三回的章回體演義小說,
以甲午戰爭到乙未割臺為背景,創作出一幕又一幕臺民奮起抵抗的故事。
故事後半,由黑旗軍首領劉永福獨挑大樑,率領臺民英勇抗日,
連他女兒劉大小姐也是巾幗英雄。
黑旗軍神威到處,日軍無不喪膽,有詩為證:
「黑旗士兵素威揚,殺敵堪誇膂力剛;笑煞倭人真膽怯,至今猶怕到臺疆。」
雖然這段紀錄看起來像是發生在平行世界,不過,小說嘛,這樣寫才有人看。
而這本《中東大戰演義》也成為除了「征服者」、「被殖民者」之外,
從「第三者」筆下,想像建構出來的「抗日史」。
http://goo.gl/eOrAHL
洪棄生、王石鵬、連雅堂,從1895年之後,不論願不願意,
不折不扣都是「日本人」。
他們的個性、學識、生長環境不盡相同,
表現出來「抗日」的強度、方法,或許無法歸納在同一個光譜上,
有時候對於新學科、新文明、新建設,他們甚至還有些「親日」。
在臺灣人的精神而言,「擇日不如撞日」(選擇日本,不如衝撞日本);
但葉榮鐘詩說得好:「無地可容人痛哭,有時須忍淚歡呼」,
在日治時代的高壓統治下,有時還要適時用「親日」掩護「抗日」;
必要「抗日」時,還得用迂迴婉轉晦澀象徵的方式,以免惹禍上身。
反正自己的日本自己抗,態度要步步為營、且戰且走;
同志們遍地開花,以筆為鋤,默默在書頁中,種下抗日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