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媒體來源:
聯合報 記者陳皓嬿/報導
2.完整新聞標題:
深度完整版! 萬字解析鋼鐵人物理學家丁肇中
3.完整新聞內文:
從訪不到丁肇中 到跟他抬槓瞎哈拉
去年(2014)9月,諾貝爾物理獎得主丁肇中,在歐洲核子研究組織(CERN)開記者會,
發表他在太空中尋找「暗物質」的最新研究成果:「所有實驗數據顯示,暗物質存在的可
能性非常高」,引發國際媒體爭相報導。
這個重要的記者會舉行當天,遠在台灣的媒體無法到場,只能透過觀看視訊轉播,隔一層
地,為讀者報導丁肇中的最新研究成果,對於沒能訪問到丁肇中本人,令人甚感遺憾。
今年夏天,吳健雄基金會將這深埋的「遺憾」重新挖開,告訴我們這屆的吳健雄科學營,
終於有幸邀到丁肇中出席,為參加營隊的學生演講、介紹他的研究,並且「可以採訪到丁
肇中」。
相當幸運,在半天造訪溪頭的時間裡,我們不僅終於目睹丁肇中風采,也聽大師講述暗物
質研究的歷程,看他在QA時間如何(無意識地)給學生震撼教育、並訪問他對於研究和對
自己的看法。
最後,我們甚至放肆地跟丁肇中抬槓、瞎哈拉,看到他發愣、有點萌的一面,並首次聽他
和太太蘇珊(Susan)大聊「不和人來往的丁肇中,到底為什麼要結婚?」
嚴苛的、奇葩的、幽默的、無言的、有點萌的、你不知道的丁肇中,讓我們一次、統統說
給你聽!請各位泡杯茶或咖啡,慢慢享用。
*閱讀前警語:文長慎入。(但你反正都點進來了,不看完會扼腕的,不蓋你!)
科學沙皇丁肇中 撼動美政府砸錢找看不見的暗物質
1976年發現宇宙中的新物質「J粒子」,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的華裔美籍物理學家丁肇
中,在科學界因為自我、獨斷、嚴厲、苛刻,而被戲稱為「皇上」、「沙皇」。
據說,丁肇中在會議中只要有人說錯、做錯,他一定嚴厲批評、指出錯誤;他做的決定,
團隊所有的成員不管資歷、年紀,統統必須如實執行,完全不能更改或有任何變動。
現年79歲的科學沙皇丁肇中,過去16年來仍持續在科學界中征戰,率領眾人一邊尋找看不
見、但組成大部分宇宙的「暗物質」,一邊抵抗不看好的科學家的冷嘲熱諷和挑戰。
是什麼樣的能耐,可以讓一個科學家撼動美國政府、國會,砸大錢上太空,去找一個聽起
來很科幻虛無、沒有人知道那是什麼、找到了也不知道對人類來說有什麼用的「暗物質」
?
原本以為,丁肇中應該是個能言善道、八面玲瓏、交際手腕強,在學界內外都很吃得開,
很懂政治語言的科學家。
可實際上接觸他沒多久,便能知道完全相反,丁肇中是如此自我、直接地有些不近人情,
又不太和人互動。
他自陳,能說服別人支持他,靠的就是兩件事:有品味、會挑大家都有興趣的好題目(『
別人會跟你合作,也是為了他們自己』他說,『我可沒權力控制別人國家的經費』),還
有在研究上的嚴謹和近乎偏執的完美主義,讓他做實驗「從來不犯錯」,而贏得別人的信
任。
如果聽過丁肇中這16年來尋找暗物質的研究歷程,就會明白「沙皇」的稱號由何而來,且
讓我們從這裡開始說起吧!
叫得動C5運輸機的傳奇 「所有科學家都無法不同意,只有我」
丁肇中在演講中回憶:(為讓讀者直接感受丁肇中的語氣及散發的氣場,以下以第一人稱
書寫演講片段)
原本美國太空總署(NASA)對我們的AMS非常支持,即使那個太空站的造價,是10的11次
方(上百億)。
但2005年,NASA當時的署長突然決定,要停掉所有太空站的實驗,傾全力把人類送上火星
;送人類上火星是很重要的事情,但是和太空站實驗並不衝突。
當所有的太空站實驗都被取消,所有的科學家都沒有辦法…不同意,唯一一個不同意的,
只有我,我跟NASA說:「你這決定是錯誤的。」
那時,歐洲的科學家們開始出現「寫信給媒體揭露此事」的聲音,但我說不行,不要對媒
體發表任何爭論,「我們做的是對的,慢慢慢慢別人就會轉念過來了。」
我和媒體沒有來往,研究是不能受大眾影響的,因為科學是「多數服從少數」,少數人把
多數人錯誤的認知推翻,科學才能走下去。
科學和選舉,完全是兩回事。
幾年後,美國國會全數通過一個法令,不需經過總統同意,NASA要全速為我們造一架太空
梭,把實驗儀器送上國際太空站。
因為沒有人做過這樣的實驗,所以所有的探測儀器,都是我們自己研發的;而由於儀器的
精確度要非常高,所以都用手工做,就像瑞士手錶一樣,最好的手錶都是用手工做的。
我還記得,有一組儀器要請台灣中山科學院製造的時候,NASA署長問我,「為什麼不在美
國做就好?美國有經驗。」
我說,「這是我的事情,我向你負責最後實驗的成功,其餘的事情,則由我決定。」
現在,他們對台灣中山科學院做的東西非常肯定。
儀器做完了之後,原本是打算租一架德國航空的747,把儀器拆成兩半運送,但後來我覺
得,這儀器有30萬個信號通道要連結,拆半運過去、到時候還要再連回去,就很不安全。
所以我就到美國空軍,跟他們借了一架飛機,叫C5運輸機(註:即銀河,是美國現役最大
的戰略軍用運輸機),飛到瑞士日內瓦(CERN的所在地)把我們的儀器運到火箭發射基地
。
因為日內瓦的人沒有見過這麼大的飛機,所以變成當地的重要新聞。
我還記得,飛機來了以後,有16個美國空軍的人請我到上面看一下。看的時候我發現它有
個廚房,我就問他們「飛到美國要多久?」,他說10小時,我說「吃什麼東西?」,他說
吃空軍準備的飯,我聽了之後就決定我不坐了,請我太太代表我坐過去。
果然飯不好吃。
到發射站後最重要的事情,就是為AMS預作接軌實驗,不然到天上後,儀器接不上去就不
好了。
起飛前兩天,所有東西都裝進太空梭。
我要求好幾百個正在檢查各式各樣儀器的人,「請你們所有人都先離開一下,因為我要詳
細想一想,這儀器過去16年裡面,還有哪些需要懷疑的地方、有什麼地方還沒有檢查過。
」
即使這再困難,只要有懷疑存在,你就不能讓儀器升天,因為一旦升天,你就沒有辦法改
了。
我還記得很清楚,我在那裡坐了四個鐘頭。那四個鐘頭中,我想來想去,沒有想到任何錯
誤,我就離開了;離開的時候,我全身是冷的,因為緊張的緣故。
我離開後,奮進號太空梭開始關艙,六個太空人進入太空梭。2011年5月16日上午8點56分
,奮進號點火升空;火箭總重2008公噸,載著7.5噸的儀器上太空-看來這運送效率,還
有改進的必要。
上太空後,四個太空人把我們的儀器取出並安裝,這四個太空人為此任務,在游泳池中訓
練了整整一年。
我們後來在基地訪問正在太空中的他們(指太空人)時,我問的第一個問題是:「你怎麼
頭朝下?」,他們回說「你才是頭朝下!」
當年的「科學美國人」雜誌,把我們的儀器稱做「太空站上的皇冠」。
2011年5月19日上午5點15分,儀器於太空中安裝完畢,檢查了20分鐘,很僥倖地沒有任何
錯誤,上午9點35分,儀器開始蒐集資料。
AMS最新的實驗結果,從升空到現在,已經收到680億個宇宙射線事例,多於過去100年全
球收到過的宇宙射線事例總和。
和高中、大學生問答來往超嚴厲 「這沒有問題,是你聽錯了」
覺得他很高高在上嗎?但,丁肇中其實沒有架子。
只是他很直接、認真地面對每個人。即使是年紀可以當他孫子的高中生,丁肇中仍很認真
地把對方當作成人對話,對成年人的要求有多嚴厲,對學生就有多嚴厲,一點兒也不放水
。
演講後,面對學生的提問,如果他認為問題的前提不對,就會很不客氣地對學生回道「沒
有問題,是你聽錯了」、「我不回答關於別人的問題」、「不知道,無法回答」、「沒意
義」,讓人不禁擔心這麼直接,會不會讓對大師殷殷企盼的學生很挫折?
事實上,吳建雄科學營的學生已經是台港中馬等地,各大高中、大學中挑選出來,在科研
領域有傑出表現的佼佼者,一開始提問也多台風穩健、自信滿滿,甚至提出有些犀利的問
題。
「學生時學科學時,碰到很多說法理論,哪些該質疑、哪些該相信?」
「我不知道。」
「你現在做的是你最想做的事嗎?一個科學家成名之後,應該做自己想做的研究,或是社
會期待你做的研究?」
「我做研究,只想解決我的好奇心,其他的都不重要、沒意義。」
「對於你不確定的事情,你都怎麼面對?」
「我都說我不知道。我比較忌諱不懂的還裝懂,因為做實驗你要用這種態度,會出很大問
題。」
「你對某某人的研究有什麼看法?」
「我唯一不希望的,就是有人跟我討論別人的研究。因為別人的研究成果對我來說,是沒
有意義的。」
「你做研究需不需要考量經費、資源的問題?」
「我從來不考慮經費,我只考慮實驗會不會成功,因為如果不成功,所有的資源變都浪費
掉了,所以我從不考慮…應該說不能想。」
「科學界為何選擇相信你的實驗,而不是別人的?」
「因為我做出來的結果,和前面先做出來的團隊不同,但後來的人再做同樣的實驗,都跟
我得出一樣的結果啊!另外,我的建議是『最好不要找別人的錯,因為你只能對你做的事
情負責』。」
「你年輕時尋找第四個夸克,受到他人質疑,你怎麼看?」
「對於別人的錯誤我不了解,但你應該諒解他們。我的意思是,最好不要與別人爭論,做
好自己的事情就好。」
「你說不要管別人的看法,但又要說服別人支持你的實驗,是否矛盾?」
「沒有矛盾。我沒這樣說,應該是你聽錯了。」
對犀利的問題,他給予更犀利的答案,而且用不慍不火、緩慢而沉穩堅定的語氣,斬釘截
鐵地說。
隨著丁肇中「無情」的回應漸出,學生們也漸漸退縮起來,有人緊張地結巴、有人開口前
大口喘氣,有好幾位學生甚至在被唱名發問後,忘記自己要問什麼問題,求救司儀提示問
題的第一句、讓他回想,著實是堂震撼教育。
不過學生也別沮喪,老天是公平的。丁肇中一路走來面對的挑戰跟質疑,恐怕是現場學生
好幾倍。
「我絕大多數的研究,都受到別人的反對」丁肇中說,「但別人的反對與我無關。」
他解釋,檢核他研究成果的方式,就是找一群第一流的科學家,組成評審委員會。
「為什麼要找第一流的科學家呢?因為他們可以看得更遠一點、了解事情更清楚透徹一些
;但三流科學家考慮的,就只是『把錢都給你了,那我怎麼辦?』,所以我從不受他們的
評論影響。」
丁肇中的自信與自我要求,讓他面對挑戰與反對,自有一套不讓自己喪氣的乾淨作法;但
也唯有這樣的自我要求和乾淨,讓他得以不理人情壓力、不理輿論批評、不理多數霸凌,
一切只用事理見真章(並徹底忽視三流科學家…)。
吃飯時很好聊 「我剛吃的是什麼?豆腐?甜不辣?…不管了」
講到這裡,應該已經成功塑造丁肇中不可一世、嚴峻的沙皇形象了吧?(←媒體好邪惡)
其實沒那麼恐怖啦!(←始作俑者還好意思說)看來該是時候幫丁肇中平反了。
其實,下了課之後,跟學生圍一桌吃飯的丁肇中,並沒有那麼可怕,反而直率地有些憨厚
可愛,彷彿就是個專注於研究、對其他事情少根筋的科學家。
噢,我們必須說,他的確是。
當我們坐在丁肇中旁,問他對方才發問的學生有什麼看法、有沒有問題也想問學生時,「
沒有,他們都經過挑選,素質很高,沒什麼好問的……」
回答的語氣突然停頓。
一轉頭,只見丁肇中在滿桌菜中,夾起一塊甜不辣,認真盯著甜不辣看,
「……我剛才吃的是什麼?」他滿臉困惑地對著學生問到。
「甜不辣。」學生老實地說。
「蛤?」丁肇中歪頭(對,他真的微微地歪頭),「是豆腐嗎?」
「ㄟ,不是…是甜不辣」學生有點尷尬地重複一遍。
我們雞婆地在旁邊插話說是「天婦羅」(tempura),但顯然丁肇中沒有很想甩記者,繼
續跟學生糾結那塊甜不辣。
「甜…不…ㄌ……不是吧?不管了…」眼前這位物理界大老緩緩對著甜不辣發愣,並開始
出神,最後終於放棄,賭氣似地把甜不辣丟到一邊,這才轉頭對記者說「你繼續問吧!」
這和方才演講時渾身霸氣的丁肇中相比,反差實在太大,讓我們徹底被萌到,必須強忍心
中快岔氣的笑意,才能重拾正經、繼續訪問下去。
實驗狂為好奇心一生研究不膩 「在美國是沒有退休這回事的」
再相愛的戀人,相處久了也會有膩的時候。我們很好奇,暗物質研究做了十幾年來,難道
丁肇中沒有一刻對於暗物質感到失去熱情、不想再想它的嗎?
「沒有,腦中無時無刻都在想暗物質」丁肇中還是那麼肯定,讓你幾乎不想挑戰他「喔?
真的唷?」
「之前大家都問我什麼時候會退休,但我說,在美國是沒有退休這回事的。」
他接著說,「每個實驗都有很意想不到的結果,所以我很有興趣,你看我做的報告就知道
,很多都是別人沒有想像到的,而且和過去100年我們的認知相比,完全是兩回事。」
不過丁肇中說,這個研究的確非常花時間,若要能證明暗物質真的存在,AMS起碼還要蒐
集資料五、六年,甚至十年,「我現在畢生的等待,就是在等待資料的累積」。
但看起來他分明是個講求效率、沒什麼耐性的人,願意等待研究數據可以理解,但生活中
的其他等待呢?例如排隊等洗車、等排銀行員辦事,丁肇中也受得了嗎?
「我的生活沒有在花費時間等待的,因為有很多人支援我,所以大部分時間都能很順利地
處理事情」丁肇中說。
他解釋,他的每日生活非常簡單,早上七點多起來到實驗室去,中午十二點時,實驗室成
員「會給我拿一點飯吃」。(怎麼覺得很像監獄?)
「或是我發現有人做事情有錯誤,我就會請他吃飯。」丁肇中咧嘴笑了「以沒有人願意來
跟我吃飯,因為一定是有問題,反正我不了解你做什麼,你要告訴我。」(怎麼很像警局
偵訊?丁老到底是幹哪行的?)
下午絕大多數時間,丁肇中還是關在實驗室裡,很多時候都在單獨想事情。
既然提到實驗室成員,就不免好奇,現在要找年輕一代研究員加入暗物質研究團隊,究竟
困難或容易呢?
「找到人容易,但要找到夠好、夠品質人很難。」丁肇中想了想,繼續說道「中國大陸的
教育部現在每年選最好的學生到我這來。有好的、有非常好的,但一直沒有找到特別好的
,特別好的比較困難。」
我們分不太清楚,「非常好的」跟「特別好的」到底有什麼不同,於是請他定義什麼叫做
「特別好的」?
「就是…對事情有沒有好奇心,有沒有特別的看法,看事情能不能很快看得很清楚,同時
看得很正確。」
丁肇中認為,找到有好奇心的年輕人很容易,但有「特別好的好奇心」的年輕人很不容易
,「好的好奇心,就是指有創造性的,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不過丁肇中舉了他過去一個非常優秀的波蘭學生為例。
「有一天,我在實驗室裡吃飯,忽然看到有一個穿得破破爛爛的人。」
「他說丁教授,我才從波蘭逃出來(註:那時波蘭還是共產黨國家),我什麼都沒有,沒
有證件、也沒有成績單,可是我想跟你工作、到MIT當你學生。」丁肇中回憶。
丁肇中請那個波蘭人到他辦公室談談。
這一談,就是四個小時,期間丁肇中只叫對方不停問他關於物理的問題,但為什麼呢?面
試一般來說,不應該是面試官發問嗎?
「我問他很不公平呀!因為我知道的比他們多,但他們問我的話,我就可以知道他的想像
力到哪。」丁肇中表示,他有個專長,就是可以很快看出來一個人素質如何。
四個鐘頭後,丁肇中寫了封信給當時MIT的主任,他說:「這人什麼都沒有,但我要收他
當我學生」,學校同意了;這個人現在是MIT的核能物理所所長。
像這位波蘭學生的特質,是可以靠教育培養出來的嗎?
再一次地,丁肇中給了相當無情而實際的答案:「教育、努力只能培養到一定程度,在那
之後,就像學音樂一樣,後續發展看你怎麼樣選擇父母啦!」
丁式幽默拐了個好大的彎兒,言下之意,在高手的世界,天分決定一切。
「所以你有選擇到還不錯的父母?」我們忍不住挑眉問他。
丁肇中又笑了,緩緩、開心地點了點頭。
回到研究本身,就算團隊如此堅強,萬一最後發現並證明暗物質存在的人,不是丁肇中,
他會覺得遺憾嗎?
「不會。因為我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了,當人盡了最大的努力,就沒有什麼好遺憾的」,丁
肇中正經地說。
正當我們為此大器言論要準備感動一番時,他又冷不防補了一句「而且前面一大半的根基
都是我做的。我不在意最後一哩是不是我奪得的…但,目前還沒有發生過,嗯?」
好吧!這種自信…果然不愧是科學沙皇,容我們稱您一聲「皇上!」
從不跟人往來 「我做決定只靠自己判斷,絕不因人而受影響」
這次訪談中,丁肇中三番兩次強調他「從不與人來往」。(『不是很少跟人來往喔,是不
跟人來往』,他特別提醒)
丁肇中解釋,他做決定的時候,每一步都需經過非常嚴謹的推論,所以他只靠自己不靠人
,決策絕對不能因為「人」而受影響。
如此愛惜羽毛的丁肇中,才能造就實驗至今零錯誤、不可思議的紀錄,也才讓各界願意信
任他、投資他的研究。
(『所以我也從來沒有缺乏資源、資金的情況,一向很多人支持我!』←丁肇中補充,應
該羨煞每年要申請科技部計畫的學者吧?)
「之前有個新儀器研發,做了兩個版本,一個是現在已經是教授的、我的德國學生做的,
另一個則是義大利人做的。」丁肇中舉過去發生過的事例,說明他最後選了義大利的儀器
,因為義大利做的比較好,而他的決策並不受學生和他之間關係的影響。
丁肇中的「不與人往來」也一如他的風格那樣定義嚴苛。他說,他很少與人有私人來往,
即使是他早期的學生,和他認識了30幾年,一路從學生變成副教授、教授,但丁肇中從來
不到他們家去拜訪。
那大家平常都怎麼溝通、討論事情呢?「到實驗室、到辦公室去」,丁肇中說,他之所以
對每個人都保持距離,是因為這樣比較容易下判斷。
「若不保持距離會怎麼樣呢?」我們追問,「不知道,反正我覺得保持距離比較好…我不
是學心理的,你應該問我太太,她才是學心理的。」
物理學家對學理解釋的潔癖跟堅持,是連分析自己的行為模式都不願意逾矩。
對於這個堅持,丁肇中的說法是「對於我不懂的事情,我都說我不知道。我比較忌諱不懂
的還裝懂,因為做實驗你要用這種態度,會出很大問題。」
但不和人互動,要怎麼爭取研究預算啊?特別是跟美國國會耶,國會議員又不是科學家,
別說溝通是必須了,怎麼溝通到讓他們聽懂這麼基礎、艱深的研究,都是個大挑戰啊!
「我很少跟企業家、政治家來往,但這實驗規模很大嘛,美國國會非常支持,我就慢慢了
解到…」他頓了頓繼續說,「要花納稅人的錢,你有義務向支持你的人,用最簡單的語言
說明。」
丁肇中表示,國會裡都是些很聰明的人,千萬不要用很多的公式,而是要用很簡單的幾句
話,把你的觀念、做的事情說給他們聽,「美國公民花了1000億美金做這件事耶,因為他
們覺得我做的實驗,確實很有意思。」
「但議員不會問你,你的研究對美國公民有什麼意義、有什麼用嗎?」大概是看多了我國
立委質詢學者研究KPI和產學合作成果,研究有沒有入世、和民生相關,我們不自覺、下
意識地問了這個失禮的問題。
「我不知道啊,還沒有做完呢!做完就知道了。」丁肇中率性地回答。(←要是國內的學
者也可以這樣面對民代就好了。)
我們接著問了他一個比較私人的問題:「不和人來往,不會讓你覺得孤單嗎?」
「不會,我從不覺得孤單。主要是我有很多事情,實驗室的、技術上的事情,我跟事情的
對話很多,跟人的對話很少」丁肇中說。
「所以你對人沒太有興趣?」
「不是沒有興趣,只是任何一個人能力都是很有限的,至少我認為我是,所以我只能集中
精力做一件事。」
「但別人不會要求你做別的事情嗎?你怎麼拒絕掉?不會有壓力嗎?」我們連珠砲地丟了
好幾個凡人如我們都會擔憂焦慮的問題問他。
「就拒絕,有壓力也沒用啊!」丁肇中反過來嚴肅提醒我們,「你不能坐井觀天,一定要
意識到你的能力是有限的,一定要小心謹慎;你只要有一個錯誤,別人永遠會記住你這個
錯誤,人就是這樣。」
不過他還是補充了現實的因素,「我可以這樣做的主要原因是,我每一個實驗都有比較重
要的成果,所以大家能了解,並願意讓我這個樣子(指拒絕參與他人之事)。」
但還是要結婚 「太太是我老闆,而且都不讓我去超市買東西」
「既然你不太跟人來往(不是不太,是不跟人來往←丁教授再次強調),喔好,是不跟人
來往…」我們鼓起勇氣問了以下這個問題:
「那你結婚幹嘛?」
「噢,不跟人來往跟不結婚是兩回事情啊!」丁肇中笑了,用手指指身旁正在和學生聊天
的太太蘇珊(Susan),「那一位非常支持我、非常支持我。」
蘇珊是丁肇中的第二任妻子,兩人1985年結婚,育有一子克里斯多夫。
「可是,結婚不就意味著你要花很多時間跟對方來往?」我們大膽刁民、班門弄斧,試著
在物理學家面前挑戰他之前的邏輯。
「沒有沒有,她…」丁教授顯然沒打算接這戰帖,卻說了一句讓我們好氣又好笑的話「我
要問她!」
「他們問我,我都不太參與人際關係,為什麼還要跟妳結婚?」丁肇中用英文,慢慢一字
一句地講給太太聽,但沒待蘇珊回答,又自顧自地接著給我們講他倆的羅曼史。
主修心理學的蘇珊大學畢業時還很年輕,才20歲,但丁肇中是20歲才進大學,所以蘇珊畢
業時,丁肇中才剛入學;後來,他們兩個皆花了兩年拿到博士學位,然後結婚。
「蘇珊決定,她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支持她的先生。所以我們兩個一起工作,但基本上她算
放棄自己的個人事業。」講到這裡,丁肇中堅毅的眼神終於放軟,現出一絲溫柔。
但記者就是負責擔任不解風情的噗嚨共的,「所以你們兩個的關係比較像…同事?!」
「沒有沒有,她是老闆!」丁肇中大笑,不知道是切換成英文模式的關係,還是談到太太
的關係,他顯得比較開放、健談,語氣也多了更多人性「我們才不是同事,她是老闆。」
丁肇中說,蘇珊放棄自己的工作後,主要幫他處理行政工作,並跟他討論物理、科學、預
算…--還有,和美國政府周旋。
「我們之間有很多共同點,所以有很多話題可以談論啦,像是實驗什麼的」蘇珊終於有機
會說話了。
「但你們之間不討論那些很『家庭』的事情嗎?比方說誰去超市買東西之類的?」我們很
想知道丁肇中夫婦日常生活到底都怎麼過的。
「喔,她不讓我去超市的!」丁肇中秒答,讓人有點意外又不太意外…(蘇珊補充:對,
這方面我是『經理』來著,我們的分工很清楚的。)
丁肇中馬上附和,直說他們的分工超級清楚,要不然生活會很困難,兩個人會沒有辦法在
一起。(這麼嚴重啊?)
「我覺得是這樣啦,我給他這方面的支持,讓他可以心無旁騖地去專心做他的研究。」蘇
珊說。
「真的!她真的不讓我去超市」丁肇中插話、又再講了一次。
為什麼不讓呢?「因為如果我去的話,就會浪費她的時間,因為我就只會東張西望然後不
知道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呃…你沒有試著跟去超市過嗎?「有啊,我跟她一起去過,然後沒多久她就說:也許你該
離開了…」他大笑,「總之我只做一件事啦,就是我的研究,沒別的了。」
「我爸爸是台大的工程學教授,媽媽是台大的心理學教授。我父母的關係是,我爸支持我
媽;我比較幸運,是我太太支持我,如果沒有她的支持,我的研究就沒可能成功做下去。
」丁肇中解釋。
太太覺得他太獨一無二 「是天衣無縫的家人,就是這麼契合」
所以,可以說蘇珊是世界上最了解你的人嗎?「我就是這樣看待她的啊!完全就是!我已
經證明過了,沒有她,我就不可能做到這些事情,絕對是!」丁肇中篤定地彷彿已經證明
暗物質存在一般,讓我們好想知道他到底怎麼嚴謹「證明」這件事的。
不過這且先擺一邊,既然都開啟戀愛話題了,當然要繼續聊下去,「你們兩個一直談工作
,一個是老闆、一個是不能去超市的員工,那你們到底談不談戀愛啊?」
「當然談啊,不然我們就不會結婚了」丁肇中說。但我們真的好難想像他戀愛ing的景象
,也不敢想像,「我們還是會花時間跟對方相處啦!(蘇珊:對啊,只是時間不多而已)
,但我生活所有大小事都跟她在一起,基本上是仰賴她生存的。」
哈,原來我們以為是皇上的丁肇中,其實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啊!
但蘇珊不會覺得跟丁肇中談戀愛的時間有點太少了嗎?(為什麼進入女高中生午餐會談的
模式了?)
「嗯…」蘇珊有些猶豫地默認,但馬上補充解釋「但他實在是個太獨一無二的人了,你知
道,我們簡直是合作無間,完全沒問題。我們是很好的工作伙伴、也是天衣無縫的家人,
你知道的…就是這麼契合。」
「聽起來這不是很典型、很傳統的婚姻關係喔,但它就是這麼運作下去了」蘇珊自嘲。
「妳為什麼覺得他獨一無二呀?」告白擂台上場。
「噢,他的能力啊、他可以作別人做不到的事情呀,還有那些他發現的、可以改變人類思
考跟看世界方式的東西…就是這些東西讓我願意放下自己事業,協助他做這些事情。」蘇
珊數著,丁肇中在一旁微微點頭。
不過蘇珊是念心理學的,跟物理相差十萬八千里,要怎麼了解丁肇中的研究呢?
「我都會解釋給她聽啊!」但跨領域不會很困難嗎?
「不會耶」蘇珊覺得,其實科學的一些大原則是相同的,她就利用這些原則,去學她可以
學的,像物理就是為丁肇中而學。
「其實,你知道這些學科之間是會互補的嗎?而且跨領域讓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
、看待一件事情,我覺得挺好的」蘇珊表示。
既然這樣,會不會希望丁肇中也跨領域一下,和妳聊聊妳的心理學?「欸,我們大部分還
是談物理還有他的工作啦…」
「記者會啦、消息公布、團隊溝通啦,都是由她在寫,全都是她寫。」丁肇中補充。
原來如此、真相大白,難怪丁教授可以不用與人來往,因為都交給蘇珊擔待了啊…(這挑
戰也太大了吧!)
我們也很好奇,蘇珊怎麼有辦法把丁肇中這麼難的研究,寫得很淺顯易懂又有趣?
「我就去很多會議啊、研討會啊,然後盡我的全力問超多問題,再坐下來寫些東西,寫完
就給他看有沒有問題」蘇珊說,「不過因為他做的東西很複雜,有時候還真的把我搞得一
頭霧水,但是很有趣啦!」
哈拉完之後 採訪後記
通篇都稱丁肇中是沙皇,為什麼標題會說丁肇中是鋼鐵人呢?
其實丁肇中雖然老說自己不和人來往,但他的行為舉止仍表現出「丁式風格」的體貼和細
心。
例如,我們厚臉皮扒著他問了太多問題,同桌的學生都插不進話(對不起喔,各位科學營
的同學)時,丁肇中會主動暫停訪談,轉頭問候學生們「你們不是要去郊遊了嗎?還沒啊
…那什麼時候去?你們還有問題嗎?」非常注重原則和公平。
要離去前,十幾位學生、老師紛紛上前來,希望可以有丁肇中的簽名和合照,他也來者不
拒,耐心地一一幫學生簽名、一起一二三微笑,沒有任何不願意。
比起沙皇,丁肇中更像鋼鐵人,雖然只做自己想做的事,有自己的狂傲和絕對的自信,但
也有隱藏在堅持與原則背後的溫柔。
4.完整新聞連結 (或短網址):
http://udn.com/news/story/8523/1146196
5.備註:
好認真的記者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