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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報人物孫佩霞】蔥油餅阿姨竟是諜報花　牽動20年前台海危機
陳德愉 2018年10月04日 10:00
台灣大學對面的公館商圈人潮來來往往，孫佩霞的蔥油餅攤就夾著櫛比鱗次的小吃攤間。
她是學生口中的「蔥油餅阿姨」，身形高壯，燙染過的短髮褪成淡金色，穿著圍裙，操著
一口標準國語，流利地向攤頭的學生們推薦自己親手做的辣椒醬：「我是用新鮮小辣椒做
的喔，不是舌頭辣，吃了全身辣！」
孫佩霞在這裡擺攤20年了，從來不談自己的過去，也不談政治，只有一次漏了一點口風。
那是太陽花學運如火如荼的時候，深夜兩個頭上綁著布條的女學生，跑來向她買蔥油餅，
要帶回去給同學們當宵夜吃。
看著女孩們笑鬧，孫佩霞突然冒出一句：「妹妹妳們不要傻啊！妳們是人家的棋子啊！」
女孩們不以為意，依舊是興高采烈地提著熱騰騰的蔥油餅去看靜坐的朋友們，未來許她們
的是整個世界，人生怎麼可能只有一張棋盤呢。
ꀊ孫佩霞告訴我這件事，瞪大眼睛滿腹的忿忿不平——那是她一生的傷心事，在一張諜對諜
的棋盤上，當一顆棋子。
洩密「啞巴彈」給台灣　200解放軍官遭查
這個不起眼的「蔥油餅阿姨」，就是20年前轟動兩岸的諜報戰「劉連昆台諜案」的牽線人
。當年擔任解放軍後總勤部軍械處少將部長的劉連昆，是台灣對中國滲透層級最高的台諜
，提供我方極多重要情報。1996年，台灣舉行首次總統直選，中國在台灣海峽舉行大規模
軍事演習及導彈試射恫嚇，一時人心惶惶；此時，劉連昆取得機密，密告台灣演習中使用
的導彈都是空包彈，李登輝以總統身分取得此機密，公開宣稱：「免驚！那是空包彈、啞
巴彈！」於是民心大安，他也順利當選。
張志鵬（圖）臨終前幾年總坐在沙發上哭，對劉連昆、邵正宗深感抱歉。（攝影：張文玠
）ꀊ
可是，李登輝的這句話卻震驚北京，他們透過中國埋伏在台灣軍情局裡的雙面諜李志豪，
揪出台諜少將劉連昆與大校邵正宗，兩人被判處死刑，因受此案牽連，共有將近200多名
解放軍軍官受到審查，30多人被判刑入獄，其中劉連昆的兒子被判刑15年。台灣軍情局少
校楊銘中、特工姚嘉珍被判20年。1999年，我方誘捕李志豪回台，判處無期徒刑，後來李
在2013年假釋獲准，2015年習馬會後進行換俘，換回我方於越南被綁架的軍情局上校朱恭
訓與徐章國。
這場兩岸有史以來最大規模的諜戰，裡面最重要的關鍵角色，就是負責吸收劉連昆、邵正
宗的台灣特工張志鵬，他以台商為掩飾到中國開工廠，姚嘉珍擔任公司會計，但兩人皆為
軍情局特工。
現在站在我面前，這位穿著圍裙提著鍋鏟，手上還囤著麵團的「蔥油餅阿姨」，正是當年
跟著他們來往兩岸穿梭諜報圈，張志鵬的女友兼祕書。劉連昆出事後，她隱姓埋名躲在公
館賣蔥油餅，等到張志鵬回到台灣，兩人繼續同居直到張志鵬前兩年過世。
孫佩霞曾拜訪張志鵬美國女兒家。右為張志鵬女兒。（攝影：張文玠）
ꀊ20歲就跟了他　台版007「張先生」手腕高明
我去拜訪她，軍情局將張志鵬與她安置在桃園一棟不起眼的大樓裡，大樓鄰居出出入入，
看來都是年輕人小家庭；他們永遠想不到，隔壁住著個曾經驚天動地的007。孫佩霞拉開
鐵門招呼我進去——發黃的牆壁，凌亂的客廳桌上放滿了各種外國營養品，還有醫院藥袋
，麻將桌上堆滿了舊報紙——處處說明這是個老先生的家。
007也有垂暮的一天，張志鵬兩年前過世時已經95歲了。「張志鵬比我大35歲。」孫佩霞
爽快地說，她指著牆角的單人沙發：「過世前幾年，他總是坐在那裡哭，說他對不起劉連
昆、邵正宗。」
講著講著，她的眼眶紅了，「我就對他說，張先生，你對不起他們，我也對不起他們……
，可是你對得起我嗎？」
孫佩霞年輕時樣貌清秀，眼神充滿自信。（攝影：張文玠）ꀊ
從二十來歲跟了他，直到今年62歲了，孫佩霞還是稱張志鵬「張先生」，仍然是畢恭畢敬
地的老闆稱呼。
坐在藥罐子間，孫佩霞說起她與張志鵬認識的經過。
「世新畢業後，一個同學介紹我去張先生的公司當祕書，……。」她說。後來，孫佩霞成
了007的女友，「那時候張先生50多歲了，他的政商關係非常好，做生意都是大人物在幫
忙，杭立武跟他拜把的，所以我們生意非常好做。」
「那時候各貿易商搶貨搶得非常兇，可是張先生有本事讓競爭對手的貨櫃就是出不去。」
她回憶。
那些日子，像是富麗閃爍的流水洗過全身，多少年後還記得那一瞬的暢快。
「我們去拉斯維加斯，賭場的老闆都要叫他BOSS CHANG呢！他說要住什麼房間，就住什麼
房間。」
孫佩霞指著家中發黃的掛軸，笑稱這並非蔣中正真跡，但是他到台灣時總統府發的。（攝
影：張文玠）ꀊ
ꀊ簡單的飯廳玻璃櫃裡，擺著一張二十來歲清秀少女的照片，微胖的身材穿著一身白旗袍，
笑容燦爛，「這是我在立法院門口照的。」孫佩霞凝視著照片中的自己：「我父親很早過
世，我可能是戀父情結吧。」
她其實也知道張志鵬的背景，「他以前是軍統的（軍事統計局，國民黨情報頭子戴笠的特
務組織）。」她指著門口發黃的掛軸，落款是蔣中正。1949年國民黨敗退來台，張志鵬轉
至香港從事特工，身分曝光後才到台灣來，「這字不是真跡，不過，是他到台灣時總統府
發的。」她微笑，還有些得意。
「邵正宗是透過我，才和張志鵬認識的。」孫佩霞說。
「我有很多親戚在大陸，在解放軍裡的也不少，開放探親後，我每年都帶我媽媽去大陸探
親，每次去都帶著一貨櫃的散布（做完成衣剩下的布匹）去送人。」
劉連昆是由邵正宗大校從中搭線，介紹給軍情局特工張志鵬，為台灣提供情報。（圖片取
自網路）
初見北京高幹　「妳們那的女孩都這麼厲害嗎」
她清楚記得第一次見到邵正宗的情形。「我們從深圳坐快船到珠海，船艙裡滿滿的人，座
位間中間夾著痰盂……，我覺得氣悶便跑到甲板上去抽菸吹風。」旁邊一個穿著軍服的中
年男人與她攀談，問她是來做什麼的？孫佩霞回道：「我是來做生意的。」男人笑道：「
妳們那裡的女孩子都這麼厲害嗎？」
孫佩霞的姑父是山西空軍後勤部副部長退休，她看看這男人戴的是和姑父一樣的圓帽子，
料想階級不低，便與他聊起天來，告訴他自己的姑父也是軍人。
「那很好，大家都是解放軍的。」男人笑笑，留下自己的名片給孫佩霞。孫佩霞回到船艙
，把名片給張志鵬看，上面寫著「北京總後勤部大校局長」，張瞄一眼，對孫佩霞說：「
這張名片要留起來。」
當時邵代表軍方的「北方工業」，在珠海做尿素，張志鵬去澳門賭完錢後，便要孫佩霞打
電話給邵正宗，告訴他：「以後大家一起做生意。」
透過邵正宗，他們認識了劉連昆，孫佩霞記得自己還陪他們吃了五、六次飯。「啤酒、紅
酒、茅台……，總之是拚命地喝，喝倒他們為止。」這個策反計畫就是「少康專案」，是
90年代台灣對中國情報工作最重要的線。
她印象很深刻的是，有一次在香港的東海漁村餐廳吃飯，酒過三巡面酣耳熱，牆上掛著的
電視播出台灣新聞，前立委朱高正跳上講台與國民黨立委大打出手，劉連昆看著電視螢幕
，笑笑轉過頭對孫佩霞說：「這要是在我們這兒，就當場斃了朱高正！」
姚嘉珍那時剛與第一任丈夫離婚，透過親戚介紹，到張志鵬的公司擔任會計。孫佩霞激動
地取出一本發黃的小筆記本給我看，上面密密麻麻記著蠅頭小字，都是一筆一筆的帳務，
「妳看，姚嘉珍、張志鵬都有拿軍情局的工作費的！只有我是沒有的！」
但是她對張志鵬在做些什麼，也是心知肚明。
「他有做情報的手法。」她侃侃道來：「每次我們進大陸都是四、五個人，然後每個人分
配一小塊事情，我跟著張志鵬走，有些人再去別的地方跟姚嘉珍會合。」
孫佩霞泛黃的筆記本，載明了當時一筆筆心照不宣的「公司帳務」。（攝影：張文玠）
「1989年，開放探親之後，張志鵬就叫我去香港設立旅行社。」孫佩霞說。
那麼，為什麼張志鵬先退出「少康專案」？我問。
孫佩霞解釋，一方面是他對李登輝的台獨言論不滿，另一方面則是「軍情局後來要他用發
票報帳，他很生氣，說這些人根本不專業，做情報工作是要怎麼報帳？」就與軍情局鬧翻
了，他和孫佩霞一同離開作為掩護的工廠，軍情局安排姚嘉珍接下張志鵬的工作，繼續聯
繫劉連昆。
ꀊ孫佩霞拿出張志鵬寫給姚嘉珍的字條，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按月付給孫佩霞一萬五千元港
幣」，紙張黃了、墨跡淡了，但是孫佩霞一直收著到現在，「這是離開工廠的條件啊！」
張志鵬要孫佩霞先回台灣，他自己留在香港繼續接應姚嘉珍在中國的情報工作。有一天，
他突然拿著劉連昆、邵正宗、沈麗昌（邵正宗情婦）三人的中華民國身分證及護照，交給
孫佩霞要她去辦台胞證，孫佩霞看到他們三人的證件非常吃驚，張志鵬也不解釋，只對她
說：「人家有錢多辦幾本證件不行嗎？」
兩岸三地逃亡大計　姚嘉珍被捕：拿張志鵬來換
ꀊ後來孫佩霞才知道，「當時的計畫是，讓他們拿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身分證離開大陸到香港
，用台灣的身分證離開香港到第三地。」沒想到，逃亡計畫沒有成功，劉連昆和邵正宗旋
即被抓，倉皇間，張志鵬自香港逃去美國的女兒家，沈麗昌的兒子當時已拿到西班牙身分
，她便投奔西班牙。
孫佩霞回憶，當時張志鵬打算讓劉連昆和邵正宗，持身分證自中國逃往香港、台灣，孰料
兩人旋即被抓。（攝影：張文玠）
姚嘉珍被逮捕，有陣子每天打五、六通電話給孫佩霞，要張志鵬回去中國，這樣她才能回
來。孫佩霞哎了一聲：「我怎麼能答應她呢？萬一張志鵬去了通通被抓怎麼辦？」
2001年，張志鵬從美國回到台灣，要求軍情局賠償他工廠的損失，軍情局置之不理，張志
鵬揚言要投奔大陸抖出一切，最後在機場被攔下。軍情局給他400萬元安家費，每個月10
萬元生活費，將他們兩人安置在桃園。
就此，「張志鵬家」成為「劉連昆案受難者服務處」。孫佩霞說，姚嘉珍的先生要去中國
探監，沈麗昌在西班牙生活困難，都是來找張志鵬向軍情局陳情。後來軍情局果然發給姚
嘉珍先生旅費，雖然沈麗昌與邵正宗沒有婚姻，軍情局也將少將的撫卹發給沈麗昌。
說到這，孫佩霞也承認軍情局確實是對他們照顧有加，「聯絡官小徐啊，真的是把張志鵬
當爸爸照顧，張志鵬常嘆息說，他是沒有兒子，要是有兒子不過也就是這樣。」雖然張志
鵬口口聲聲「軍情局給的，不過是我工廠的利息錢。」他的心裡還是掛念著國家情義的，
過世前，他拼著80幾歲高齡坐飛機去美國一趟，「把他從大陸帶出來那些機密資料，在女
兒家的後院一把火給燒了。」張志鵬的後事也是軍情局辦的。
張志鵬的情仇化為塵土，可是孫佩霞的還沒有，張志鵬過世後軍情局的月俸也停了，如今
，孫佩霞口口聲聲要討回自己的損失。
姚嘉珍今年6月出獄，孫佩霞急著找人，寄信到她台灣老家，希望能討回自己的損失。（
攝影：張文玠）
「姚嘉珍要賠償我的損失，是她騙了我、騙了我……。」猝不及防地，孫佩霞嘶啞地喊了
出來：「我當時是想把工廠賣掉啊，我不知道她拿去做情報掩護啊。」
姚嘉珍今年6月27日出獄，孫佩霞算算時間，人該到台灣了，打電話給軍情局，問他們接
到人了沒有，「他們告訴我無可奉告。」「我又問，那你現在在做什麼？他說，我在高速
公路上開車？」
孫佩霞後背往沙發一靠，冷笑一聲：「那我就知道了。」
現在，孫佩霞到處找姚嘉珍，還寄信到她台灣的老家去。「她躲起來。」孫佩霞：「但是
我一定要見她！」
一個劉連昆案，兩個人送命，無數人坐牢；如今，她們倆是活下來了，一個坐了20年的牢
，另一個在公館隱姓埋名賣了20年蔥油餅。
ꀊ中國解放軍總後勤部軍械處少將部長劉連昆，是我國滲透對岸滲透層級最高的情報員。（
攝影：張文玠）ꀊ
太對不起劉連昆、邵正宗…　一講泣不成聲
「我是從雲端掉到地面了……。」她招呼著客人，一邊往餅上塗自己的獨門辣椒醬，一邊
自嘲著：「但我沒有適應期的問題，我的適應期很長了。」
送走客人，她雙手在圍裙上抹抹，一手扶著蔥油餅攤頭一手叉著腰，完全是個蔥油餅老闆
娘模樣，直直地看著我：「我現在只有一個願望……，等我腰好了，我要去大陸看看劉連
昆、邵正宗的家人……，我對不起他們。」
「我對不起他們啊……。」
ꀊ
就在人來人往的夜市裡，孫佩霞的眼睛汪起水，她竟然嗚咽起來，就好像「張先生」過世
前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