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早這篇文章是2016年發表在CFantasy版,當時下面也不少回文。
昨天看到這篇被推爆後,把2016年那一系列文也轉給朋友看。
他沒有ptt帳號,徵得他同意後允許我貼上來。
他引回文中的這篇來談
https://www.ptt.cc/bbs/Gossiping/M.1540919076.A.BE6.html
上面第一點是文本解讀問題,答案是原PO的解讀不準確。
金庸是個在香港寫作、傳統中帶有西方信念的人,
他的小說中有很多個體生命面對家國命運的掙扎,
以及尋求道家超脫隱逸的精神解放等意味,並不是在推崇民族主義。
第二點,退一步說,就算金庸作品出現大量民族話語,
主角心中充滿民族大義,它就「過時了」?
「跳不出時代的侷限」?
「建構民族主義的神話」?
首先是一個概念的商榷。
「民族或國族主義」,出現在近代歐洲,
傳統中國講的天下、邦國、族類,不是近代西方的民族主義。
原PO自己也提到安德森(想像的共同體作者)跟印刷術,
這表示原PO是知道這個民族主義建構史的。
傳統中國的齊家、治國、平天下,
講究人文化成的推展,不是主動武力征服,
大俠們如果真的像原PO講的有「驅逐韃虜、恢復中華」念頭,
也是在外族入侵時的被動反應,此與近代西歐民族主義結合帝
國主義的積極擴張不可同日而語。
其次,小說角色秉持何種信念,不代表作者也在頌揚這信念,
它可以只是寫實背景的反映,甚至是凸顯角色內心反差的重要對照,
這與「建構民族主義神話」云云,是兩件事。
再說,對我們而言,小說這種文類首重「好不好看」、「感不感人」、
「有無審美意趣」,載不載道是次要問題。
原PO說「金庸的英雄歷程始於國家仇恨、終於保家衛國」,
這種小說「已經過時」,而他自己認為切合時代的寫作使命是在小說
中放入階級或弱勢批判這類意識。
看來原PO特別鍾情於「文必載道」的品評標準,不過我想原PO給小說
派定這種寫作旨趣,是不符合大部份讀者興致的。
讀小說的主要旨趣在審美,如果想進行一些智性的嚴肅議題,
看小說不如去讀論文。如果你能在小說精彩感人之餘,順便載一些道,
是不錯,但依我經驗,當小說載起道來,往往就沒那麼跌宕動人。
更何況,小說的時空脈絡,也是讓讀者產生移情審美理趣的元素,
我們讀喬峰、段譽、阿朱、郭靖、黃蓉、楊過、小龍女、張無忌、趙敏、
陳家洛、霍青桐等人在漢人、契丹、大理、蒙古、女真這些民族背景間
思量計較,自然也依著這些民族背景得出一些揣想與情懷,這些情思理趣
是與我們的生存時代不同的,讀者代入、咀嚼、沉吟其中,便對生命際遇
生出異樣的審美情緒,心界也隨之擴展。
再退一步說,即便我們讚同文以載道,我也不同意原PO標榜的時代寫作目標。
這裡要摘錄一下原PO原文:
「我們的武俠作家不批判中國文化,我們的俠不關注真正受到迫害的人。
等到讀者再不著迷於美好文化中國的想像,以及對為國為民的民族主義
加英雄主義感到亢奮,金庸的核心魅力,真正還剩下多少呢?
前陣子陪學生看了一本德國的少年小說,小騎士特倫克,
也不是什麼偉大的書,但是他的核心概念卻顯然是能夠呼應普世價值的:
階級壓迫與個人解放。
我想這樣的命題放到哪個國家哪個時代都有人會關心, 而至少中國
或中華民族會不會滅亡,要怎麼要重振天威超英趕美,在現在的我是不關
心的。如果讀者已經沒有民族創傷症候群的話,那我想,負責任的武俠作
家或類型作家,就應該關心真正俠該去關心的事情,去批判寫作者該去批
判的事情……歐美最優秀的類型作品,都是去批判他們所在的文化,
才能讓不同世代的受眾得到認同,而非鞏固僵化過時的官方民族主義」。
原來,作者派定給類型作家的神聖使命,就是要「秉持普世價值,
批判中國文化、階級壓迫及解放個人」。
但是我們務必了解,普世價值與西歐價值的普世化是一體兩面,
也與基督教文明、西歐帝國擴張、資本主義、文化殖民等進程糾葛不清。
這些議題在學術界已經有大量文獻探討,不在此多述。
僅點到一句:「歐美之所以不用再講民族主義,
之所以看起來可以德性高尚的批判自身文化,
是因為整個世界早就已經歐美化──沒有一個凌駕於歐美之上的民族文
化有待他去抵抗──這跟中華乃至其他民族的處境截然不同」。
因此,我雖然不知道原PO有沒有過民族創傷症候群,
但我倒是覺得他有點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而且為了公平起見,負責任的作家在批判中華文化、階級與壓迫之餘,
也別厚此薄彼而忘記了批判西方帝國與文化殖民。
不過小說家若真的這麼「負責」的話,他寫出來的大概也不成小說了。
至少不是我們覺得好看的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