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回,我放在桌上的一把削筆刀丟了,其實它對我毫無用處,就這樣隨便撂著。我告訴
了女房東,怎麼也沒有想到她會用樹條抽女兒。但是她剛罵過孩子(我平時很隨便,他們跟
我也很不客氣),說什麼一件破衣服丟了,懷疑是她偷的,甚至還揪她的頭髮。當這衣服在
桌布底下找到後,那女孩竟連一句埋怨的話也不願說,只是默默地看著。我注意到了這點,
也就在這時候我才頭一次看清這孩子的臉,而在這以前它只是倏忽閃過。她長著一頭淺色的
頭髮,臉上有幾顆雀斑,臉長得很普通,但含有許多稚氣和文靜,文靜極了。母親不高興了
,因為她女兒並不因為白白挨打而埋怨,她向她揮起了拳頭,但是並沒有打下去,因為這時
恰好趕上我丟了那把小刀。說真的,除了我們仨以外,誰也沒來過,而能繞過屏風到我屋裡
去的只有這女孩。那娘們怒不可遏,因為她還是頭一次打女兒打得沒有道理,她撲向掃把,
從掃把上拔出幾根樹條,當著我的面就抽那孩子,把她抽得渾身是傷,馬特廖莎並不因挨了
打而哭喊,但是每打她一下就有點異樣地抽泣。後來又大聲啜泣,抽抽搭搭地哭了整整一小
時。
但是在這以前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正當女房東撲向掃把抽樹條的時候,我在我床上找到了那
把小刀,它不知怎麼從桌上掉到床上去了。我立刻想先別聲張,好讓她媽先抽她一頓。我決
定這樣做是刹那間的事;在這樣的時刻我總是屏住呼吸,上氣不接下氣。但是我打算丁是丁
卯是卯地把一切說清楚,不致有任何事情留下來沒有說。
我一生中曾經多次處在非常恥辱、異常丟臉、卑鄙和主要是異常可笑的境地,任何這類狀況
除了激起我的極大憤怒外,它還常常在我心中喚起一種令人難於置信的快感。就如犯罪和遭
到生命危險時的情形一樣。如果我偷東西,我在偷東西時就會感到一種狂喜,因為我意識到
我這人竟會卑鄙下流到這種地步。我喜歡的不是卑鄙下流(我此時的理智還是完全健康的)
,但是我喜歡因痛苦地意識到我卑鄙而出現的狂喜。就如任何一次,當我站在決鬥線上等候
對方開槍時,我就會感到一種極其無恥的、如癡如醉的感覺,而且有一次這感覺還非常強烈
。我承認,我自己也常常尋找這種感覺,因為對於我來說這感覺比任何這類感覺更強烈。當
我挨人家耳光的時候(我一生中挨過兩次耳光),我也有這感覺,儘管我非常憤怒。但是這
時如果能克制住憤怒,那得到的快感就會超過你所能想像的一切。我從來沒有把這想法告訴
任何人,甚至都沒有暗示過,我一直把這看成恥辱,諱莫如深。但是有一回,在彼得堡的小
酒店裡,有人狠狠地揍我,揪我的頭髮,我就不曾有過這個感覺,我只感到無比憤怒,當時
我沒有喝醉酒,只是跟人打架。但是,換了在國外,如果一個法國子爵揪住我的頭髮,把我
摁倒在地,打了我一記耳光,而我為此一槍打掉了他的下巴頦,我就會感到狂喜,也許我就
不會感到憤怒了。當時我就是這麼認為的。
我說這一切是為了讓所有人知道,這種感覺從來沒有完全征服過我,我永遠保持著清醒的意
識,最完全的意識(因為一切都是建立在意識之上的)。雖然有時候這種感覺攫住我,使我
失去理智,但我永遠沒有達到忘我的地步。有時候我會勃然大怒,怒火中燒,但與此同時我
又能把它完全壓下去,甚至達到最高點,怒不可遏時,我也能驀地止怒;不過我自己從來不
願意止怒。我堅信我可以像個修士般度過一生,儘管我像野獸一樣貪淫好色,因為我天性好
色,而且永遠樂此不疲。我一直到十六歲都縱情聲色,荒淫無度,就像讓-雅克·盧梭曾經懺
悔過的那樣,可是過了十六歲,我一樂意就停止了。只要我樂意,我永遠是自己的主人。總
之,大家要明白,我不用環境呀,疾病呀等等來為自己的罪行開脫。
馬特廖莎坐在自己小屋裡的一張小板凳上,背對著我,在用針線縫什麼東西。最後她突然唱
起歌來,聲音很低;她有時候常常這樣。我掏出懷錶,看看幾點了,兩點。我的心開始跳起
來,但這時我又問自己:我能不能罷手,不幹這事?我立刻回答自己:能。我站起身來,開
始躡手躡腳地向她走去。他們家的窗臺上放著許多洋繡球,陽光充足,非常明亮。我輕輕地
坐到她身旁的地板上。她打了個哆嗦,非常害怕,跳了起來。我抓住她的一隻手,輕輕地吻
了吻,又把她摁到小板凳上,開始望著她的眼睛。我剛才吻了她的手這事,突然把她逗笑了
,畢竟是孩子嘛,但是她只笑了一秒鐘,因為她忽地再一次跳起來,而且顯得害怕極了,怕
得臉上都掠過一陣痙攣。她兩眼一動不動地緊盯著我,感到可怕極了,嘴唇也開始抽動起來
,想哭,但是畢竟沒有叫出聲來。我又開始親吻她的兩隻手,把她抱過來,讓她坐在我的大
腿上,我親吻她的臉和大腿。當我吻她的大腿時,她全身猛地退縮了一下,仿佛害羞似的微
微一笑,但是這笑有點像佯笑。她的整個臉都羞得通紅。我一直悄悄地向她說著什麼。最後
突然出現了這樣的怪事,這事我永遠忘不了,使我感到很吃驚:小女孩突然伸出兩手,摟住
我的脖子,突然主動地拼命吻我。她的臉現出一種狂喜。我差點沒站起來走開——這麼一個
不點大的小女孩居然會這樣,我感到不快——出於一種惋惜。但是我克服了我突然升起的這
種害怕感,留了下來。
當一切完事之後,她有點不好意思。我沒有安慰她,勸她,我已經不跟她軟語溫存了,她望
著我,膽怯地微笑著。我突然覺得她的臉變得很蠢。隨著一分鐘一分鐘過去,她變得越來越
不好意思了。她用兩手捂著臉,站到一個角落裡,臉朝牆,一動不動。我怕她又像方才那樣
驚恐不安,所以就默默地走出了公寓。
我想,發生的這一切,她一定覺得奇醜無比,可怕極了。儘管她在繈褓裡想必就聽到過許多
俄國的罵人話和各種各樣的奇奇怪怪的談話,但是我完全相信,她還什麼都不懂。最後她肯
定會覺得她犯了彌天大罪,她罪不可赦——“我殺了上帝”。
就在這天夜裡,我在小酒店裡跟人大打出手,這事我在前面已經捎帶提過。但是第二天早晨
我卻在自己的公寓裡醒了過來,是列比亞德金把我送回來的。我醒後首先想到的就是她有沒
有說出去;這時我真的很害怕,雖然並不太害怕。這天上午我很開心,對誰都特別好,我那
幫狐朋狗友也都對我很滿意。但是我還是撇下他們大家,去了豌豆街。我在樓下的門廳裡遇
到了她。她被派去買菊苣根,剛從小鋪回來。她一看見我就非常害怕地飛也似的跑上了樓。
當我進屋時,她母親已經抽了她兩個嘴巴,因為她“不要命”似的跑進了屋,這倒把她害怕
的真正原因掩蓋過去了。總之,一切暫時還平安無事。她不知鑽到哪裡去了,反正我在那裡
的時候,她一直沒進來。我待了將近一小時就走了。
傍晚,我又感到了恐懼,但這恐懼已經比早上強烈得多。當然,我可以抵賴,但是她們可以
揭發我。我似乎看到了苦役營。我從來沒有感到過害怕,除了我一生中發生的這件事情以外
,無論是過去還是後來,我從來就沒有怕過任何東西。尤其不怕去西伯利亞,雖然我曾不止
一次可能被流放。但是這一次我卻害怕了,當真感到了恐懼,不知道為什麼,這還是生平第
一回,這感覺很強烈,很痛苦。此外,晚上,在公寓裡,我恨透了她,恨不得殺死她。我最
恨的是想起她的笑。我心中產生了一種蔑視,摻雜著無比憎惡,就因為她跟我幹完那事以後
,竟敢跑進牆角,用手捂著臉,我陡地感到一種莫名其妙的狂怒,然後就感到渾身發冷;快
天亮的時候開始周身發燒,我又感到一陣恐懼,但這恐懼已經如此強烈,我不知道還有什麼
比這更厲害的痛苦了。但是我已經不再恨這小姑娘了,起碼不再跟昨晚那樣一陣陣發作了。
我發現,強烈的恐懼能把憎恨和報復感驅除淨盡。
我醒來時已將近中午,精神飽滿,身體健康,對昨天發生的某些感覺甚至都感到驚奇。然而
我當時的心緒很不好,而且又不得不到豌豆街去,儘管我感到十分厭惡。我記得當時我非常
想跟人吵架,不過要大吵大鬧。但是,我到豌豆街之後,突然發現尼娜·薩韋利耶芙娜,就
是那侍女,在我的房間裡,她已經等了我差不多一小時了。我根本就不喜歡這姑娘,因此她
到這裡來自己就有點害怕,因為她不請自來,怕我生氣。但是我看見她卻忽然非常高興。她
長得不難看,但是舉止穩重,並帶有一種小市民喜歡的風度,因此我那女房東早就向我對她
讚不絕口。我進門的時候她倆正在喝咖啡,而房東太太由於能找到一個人聊天,又談得這麼
開心,感到非常快樂。我在他們家那間小屋的角落裡發現了馬特廖莎。她正一動不動地站那
兒,看著母親和那位女客。當我進去的時候,她並沒像上回那樣躲起來,也沒有跑掉。我只
覺得她瘦了好多,似乎在發燒。我跟尼娜親熱了一番,關上了通女房東家的門,我很久不曾
這樣做了,因此尼娜走的時候非常高興。是我自己讓她走的,此後,我兩天沒有回豌豆街。
我已經玩膩了。
我拿定主意一了百了,先把房間退了,並且離開彼得堡。但是我回去退房的時候,卻遇到女
房東很驚慌和很傷心:馬特廖莎病了,已經病了三天,每天夜裡都發燒,半夜還說胡話。我
自然問她,馬特廖莎說胡話時說了些什麼(我們是在我的房間裡悄悄地說的)。她悄悄地告
訴我,她說的胡話“可怕得不得了”,她說:“我殺了上帝。”我建議請位大夫來,由我出
錢,但是她不肯:“上帝保佑,不看也會好的,她也不是老躺著,白天還能出去,剛才還上
鋪子去買東西呢。”我決定過會兒等馬特廖莎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再去看她,因為女房東說漏
了嘴,說她五點前還得上彼得堡區810跑一趟,所以我決定晚上再來。
我在飯館裡吃了飯。五點一刻整我又回到了豌豆街。我從來是帶著鑰匙自己開門進屋的。除
了馬特廖莎以外沒有一個人。她躺在小屋裡用屏風擋著的母親的床上,我看見她向外張望了
一下;但是我佯裝沒看見。所有的窗子都開著。空氣很暖和,甚至很熱。我在屋裡走來走去
,然後坐到沙發上。直到最後一分鐘,一切我都記得。我決定不先跟馬特廖莎說話,我覺得
這樣做別有一番情趣。我等著,坐了整整一小時,突然她自己從屏風後面跳了出來。我聽見
她從床上跳下來,兩隻腳在地板上發出咚的一聲,接著就聽到相當快的腳步聲,她站在我的
房門口。她默默地望著我。在這四天或五天中(從那時起我一次也沒有很近地見過她),她
的確瘦了許多。她的面容憔悴了,腦袋大概還在發燒。眼睛變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地盯著我
,似乎帶著一種隱隱約約的好奇心(我起先這麼覺得)。我坐在長沙發的犄角上看著她,沒
有動彈。這時我又忽然感到一種憎恨。但是我很快發現她根本不怕我,說不定還處在一種譫
妄狀態。但是她並沒有處在譫妄狀態。她突然沖我頻頻點頭,就像有人恨透了某人,向他不
住點頭一樣,她突然向我舉起自己的小拳頭,站在原地,開始用拳頭威脅我。在開頭一刹那
,我覺得這動作很可笑,但是緊接著我就受不了了。我站起來,向她挪近了點。她臉上充滿
在孩子的臉上不可能看到的那種絕望。她一直威脅地揮舞著她那小拳頭,譴責地向我頻頻點
頭。我走近她,開始小心翼翼地勸她,但是我看到她聽不懂,因為她忽然跟上回那樣伸出兩
隻手捂住了臉,走開了,站到窗口,背對著我。我撇下她,回到自己房間,也在視窗坐了下
來。我怎麼也弄不明白為什麼當時我不走開,而是仿佛等著什麼似的留了下來。隔不多久,
我又聽見她急促的腳步聲,她走出門外,走到外面的木頭回廊,回廊上有樓梯可以下樓,我
立刻跑到我的房門跟前,微微推開了門,還來得及窺見馬特廖莎鑽進緊挨著另一個地方的一
個雞窩似的非常小的儲藏室。我腦子裡倏忽閃過一個奇怪的想法。我關上門,又回到窗戶旁
。不用說,倏忽間閃過的想法不能信以為真;“但是,然而”……(一切我都記得。)
過了片刻,我看了看表,看見了時間。傍晚漸漸降臨。我頭上有一隻蒼蠅在嗡嗡叫,老停在
我臉上。我捉住它,捏在兩隻手指裡,放出了窗外。樓下院子裡聲音很大地駛進一輛大車。
在院子一角的一扇窗戶裡還有一位裁縫師傅在大聲唱著小曲(已經唱很久了)。他坐在視窗
幹活,我可以看到他的身影。我想到,既然我走進大門爬上樓梯時,誰也沒有遇見我,那麼
我現在下樓,當然也不應當讓任何人遇見,於是我把椅子從窗邊挪開,接著拿起一本書,但
是又把書撂下,開始望著洋繡球葉子上的一隻很小的紅蜘蛛,望出了神。直到最後一刹那,
一切我都記得。
我突然掏出懷錶。她出去後已經過了二十分鐘。我的猜測似乎不無可能,但是我拿定主意再
等一刻鐘左右。我也想過,她會不會已經回來了呢?我聽漏了也說不定?但這是不可能的:
周圍死一般寂靜,連每只小蒼蠅的嗡嗡叫聲我都聽得見。突然我的心開始怦怦地跳起來。我
又掏出懷錶:還差三分鐘;我硬是坐過了這三分鐘,雖然我的心跳得發疼。這時我站了起來
,戴上了禮帽,扣上了大衣,環顧了一下房間:是不是一切仍舊在原來的位置上?有沒有留
下什麼我曾經來過的痕跡?我又把椅子搬到它原來放的離窗戶稍近一些的地方。最後,我輕
輕開了門,用我的鑰匙把門鎖上,然後向小儲藏室走去。儲藏室的門虛掩著,但是沒有閂上
;我知道它也閂不上,但是我不想把它打開,而是踮起腳尖,開始向門縫裡張望。就在我踮
起腳尖的那一刹那,我想起了,當我坐在視窗,看著紅蜘蛛,看得出神的時候,我就想過,
一會兒我將怎麼踮起腳尖,眯起一隻眼,窺視這門縫。我之所以在這裡添上這細節,為的是
我一定要證明,我當時的理智有多麼清楚,多麼沉著。我向門縫裡張望了很久,可是裡面黑
黢黢的,但也不是黑得完全看不清。最後我終於看清了我想要看的東西……我要得到完全的
證實。
我終於決定我可以走了,接著就下了樓。我沒有碰見任何人。大約過了三小時,我們那幫人
已經脫了外衣,坐在公寓裡喝茶,在打一副舊牌,列比亞德金還朗誦了詩。大家談天說地,
好像湊趣似的,一切都妙趣橫生,十分可笑,而不是像往常那樣,傻喝傻玩。那天基裡洛夫
也來了。誰也沒有喝酒,雖然桌上放著一瓶羅姆酒,但是只有列比亞德金一個人稍微喝了點
。普羅霍爾·馬婁夫說“只要尼古拉·弗謝沃洛多維奇心滿意足,不悶悶不樂,我們這幫人就
肯定很開心,話也說得聰明有味”,這話我當時就記住了。
但是已經十一點鐘光景了,住在豌豆街的那女房東派了一名掃院子家的小女孩跑了來,她來
給我報信:馬特廖莎上吊了。我跟這小女孩去了,看見了女房東,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派人來
找我要幹嗎。她要死要活地又哭又嚎,亂成了一團,有許多人,還有員警。我在門廳裡站了
一會兒就走了。
幾乎沒人來打擾我,只問了一些該問的問題。但是,除了這孩子有病,最近幾天常常說胡話
,因此我曾建議去請個醫生來,由我出錢,此外我就什麼情況也提供不出來了。警方還問過
我丟小刀的事;我說,女房東用樹條抽了她,但這也沒什麼。至於我晚上來過這事,則誰也
不知道。關於法醫檢查後有何結果,我什麼也沒聽說。」
有沒有我終於看清了我想要看的東西我要得到完全的證實的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