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田直次郎《騎龍觀音》論戰:明治時代的日本洋畫與「宗教描繪變革」
2023/05/26 陳飛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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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為《騎龍觀音》,右為原田直次郎。 圖/維基共享
近期,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展示了館藏——明治時期日本畫家原田直次郎所繪製的《騎龍
觀音》(騎竜観音)一作,由於這件作品意外被台灣民間所用,在「觀音顯聖」傳聞的以
訛傳訛下,成為家喻戶曉的民俗圖像,隨著這次原作的展出,更在台灣的社群網站引發轉
貼熱潮。
不過在真實藝術史中,原田是位出生於1863年,最後以36歲的年紀,1899年英年早逝的留
德洋畫家。也因此,雖然日治時期台日兩地的美術界互動頻繁,但原田其實不太被當時的
台灣人所熟悉。
反而是在戰後,原田直次郎的作品以一種近似都市傳說的方式被大家認識,可能也是因為
兩國都對觀世音菩薩有著十分虔誠的信仰所致。但有趣的是,這幅畫作在剛推出的1890年
,其實還引發了一場關於新舊品味的藝術論戰,1895年乙未戰爭時曾隨軍來台的文豪森鷗
外,竟也參與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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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騎龍觀音》在台灣民間廣為流傳,被重製出多種版本來祭祀供拜。左上為《騎龍觀音》
原作,其餘皆為在台重製版本。 圖/網路
歷史畫的薰陶以及與森鷗外的相遇
仔細探究原田的生平,他出身自岡山,是當地鴨方藩士的後代。求學時期前往東京外國語
學校學習法文,之後在天繪學社,向當時日本洋畫先鋒的高橋由一學習。為了追尋更崇高
的藝術理想,便在1884年前往德國慕尼黑美術學院留學,在哥哥的穿針引線下,師事活躍
於當地的奧地利畫家,加百列.馮.馬克斯(Gabriel von Max)。
慕尼黑美術學院是當地歷史畫的重鎮,馬克斯也在此教授該種類型創作,再加上當地的「
老繪畫陳列館」(Alte Pinakothek)搜羅了許多宗教與歷史畫的經典大作,在這種環境
影響下,原田後來的日本神佛主題作品,都帶有某種浪漫主義風情的歷史想像風格。也是
在同一個時間,原田遇到了全力透過藝術評論支持他創作事業的摯友,後來的知名作家森
鷗外。
森鷗外幾乎與原田同時旅居德國,在作為同鄉的照應情誼下,兩人漸漸熟識。森鷗外畢業
自東京大學醫學部後成為了軍醫,之後在陸軍省的安排下,前往德國留學。他在歐洲時,
並非只有學習醫學知識,也參與了許多上流社會的貴族聚會,浸淫在精緻藝術的典雅氛圍
中,與原田和馬克斯的相互切磋下,培養了對藝術的獨特觀點,回日後也常發表各類藝術
評論文章。
森鷗外十分欣賞原田作為藝術家自在且快意的生活方式,1890年所發表的短篇小說〈泡沫
記〉(うたかたの記)中,那位與異國女子相戀的日籍畫家巨勢的原型,就是取材自原田
,也和森鷗外描繪自身與德國情人戀愛關係的〈舞姬〉有著可相互對照的異曲同工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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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美術學院。 圖/維基共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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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為森鷗外創辦的《志がらみ草紙》文藝雜誌,右為森鷗外。 圖/維基共享
「國粹主義」下的日本藝文界
1887年,原田與森鷗外回到了日本。不過當時的藝文界,一方面因為當下的日本過度向西
方學習,漸漸地出現了「歐化疲乏」的現象,甚至出現了反動的「國粹主義」。另一方面
美術界也在西方藝術媒材如油畫和水彩等等的大量引入之後,漸漸地透過對照、實驗並摸
索出東方媒材構成下,具有重彩特質,透過毛筆輔以礦物顏料等畫具,以絹或和紙為載體
的「日本畫」,在這脈絡的發展之下,橫山大觀的《夜櫻》(1929)就是經典作品之一,
在日治台灣也培養出了郭雪湖與陳進這些優秀的東洋畫家。
在當時具有民族情緒的氛圍中,日本整體的美術評論相對排斥洋畫,在藝術教育家岡倉天
心的主導之下,1889年2月正式招生的東京美術學校也僅有日本畫科,讓原田這類洋畫家
在甫回國時,就必須面對一個不利的發展環境。
但原田仍積極以對,他早於東京美術學校招生前一個月,在1889年1月開辦了教授西畫的
「鐘美館」並且參與了洋畫家團體的「明治美術會」。另外他更在藝評戰場中,反對岡倉
認為日本洋畫須以傳統畫為本與取材的「折衷主義」,而認為應該讓兩種藝術形式能有獨
立的發展空間。森鷗外也積極支持原田的論調,在同年10月明治美術會的群展開展後,於
其主導的《柵草紙》(しがらみ草紙)文藝雜誌中,批判了當下美術界的國粹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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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界也在西方藝術媒材如油畫和水彩等等的大量引入之後,漸漸地透過對照、實驗並摸
索出東方媒材構成下,具有重彩特質,透過毛筆輔以礦物顏料等畫具,以絹或和紙為載體
的「日本畫」,在這脈絡的發展之下,橫山大觀的《夜櫻》(1929)就是經典作品之一。
圖/Okura Museum of ArT
《騎龍觀音》的論戰
1890年4月的第三屆勸業博覽會,開始邀請洋畫家進入展演之列,或許是當時的國粹主義
氛圍,參與的原田以及本多錦吉郎等人,都拿出過去傳統畫作常見的題材,後者展出的是
知名民間故事《羽衣天女圖》,而前者就是《騎龍觀音》,藉此表現出即使是洋畫,使用
了西式的視覺語彙,還是可以傳達出所謂的日本性。
例如《騎龍觀音》中的觀音形象,捨棄過去東亞印象中的佛教美術形式,完全沿襲慕尼黑
藝術學院風格的歷史與宗教畫作,並且以真實的女性作為模特兒描繪,對於當時的日本藝
文圈其實引發不小的騷動,例如東京帝國大學文科教授外山正一就在博覽會展期中,明治
美術會第二次大會的「日本繪畫的未來」演講中指出,他從這幅畫中看到,即使不相信龍
和觀音,也可以畫出觀音騎著龍的畫。簡而言之,若失去了這份「神性」那這件作品何以
成立?更將這件作品戲稱為騎著動物的「馬戲團女郎」(チャリネの女)。
曾在德國和原田一同浸淫在西式美術學院創作氛圍中的森鷗外,自然知道《騎龍觀音》本
質上就是西式美學的日本體現,便在《國民新聞》的評論中明確指出,古來的傳統觀音畫
,大多是唯物性思想下,具有宗教服務性的產物,大多重複千篇一律的描繪形式,如今出
現的是一幅以人性思想為本,充滿血肉如同真實觀音臨凡降世的作品,是一件十分大膽的
事情,何嘗不是一件進步的事情?
在森鷗外評論的字裡行間,一方面暗示了外山論點的迂腐,另一方面,也指出舊有的佛教
美術多為各類經典的插畫式說明,在擷取了西歐歷史畫、幻想式場景描繪與象徵主義繪畫
的意念後,這份超越現實與經驗的,專屬藝術家感性的「先天理想」就此誕生。森鷗外的
論述也明確地揭示出,今後日本的視覺創作者即將從過去畫師般的應用性定位,成為彰顯
自身主體經驗的「アーティスト」(藝術家,artist),這個文豪的藝評論戰,也恰巧成
為了日本美術變革的註記之一。
最後將鏡頭拉回台灣,這件沿襲西方形式的歷史畫,或許也反映出了一部分的本土民俗想
像。在台灣人們大多親暱地稱呼觀音菩薩為「觀音媽」(Kuan-im-má),有著將其認知
為神界母親的想像,是近似於神與人之間的存在。災厄降臨之時,這具有血肉感的作品圖
像,想必透過各種宗教式的傳述安撫了許多人的困頓心靈。
如前所述,在日治台灣藝術史中,因為在原田英年早逝,再加上日本之後又有黑田清輝等
新畫家陸續學成歸國後帶起新的藝術浪潮,因此他鮮為人知。反而因民間、宗教所用而讓
《騎龍觀音》意外在台灣廣為人知、讓台灣人備感親切;先前亦有台灣藝術家陳擎耀以攝
影扮裝的方法,仿製出《仿原田直次郎——騎龍觀音像》一作,在當代藝術的手法下,為
這時代現象留下了一個紀念,本文也透過上述明治時代藝術發展走向的討論,補足原田的
生平,供台灣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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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治時期日本畫家原田直次郎所繪製的《騎龍觀音》近期在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展出。
圖/東京國立近代美術館
本文參考書目:
伊藤敬一。〈森鴎外の美術論 : 原田直次郎・外山正一をめぐって〉。
《日本文學誌要》。卷36:P94-103。日本東京:法政大學國文學會。1987-03-03。
秋元雄史(羅淑慧翻譯)。《東京藝大美術館長教你日本美術鑑賞術:一窺東洋美學堂奧
的基礎入門》(一目置かれる知的教養 日本美術鑑賞)。台灣台北:方舟文化。2020。
責任編輯/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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