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爸爸媽媽,有一個妹妹,還有一隻可愛的狗。
我幸福嗎?我們都住著的這個臺北幸福嗎?我們住的不一樣的家幸福嗎?
不想整理摔下桌底的瓶瓶罐罐所撒出的五顏六色的藥丸,
不想回去聽著某醫生的叨叨嘮嘮,
不想去思考我應該說生日快樂還是對不起。
我端詳一遍又一遍,妳最後送我的電腦、相機、皮夾和外套。
它們或損壞或破舊。
而我只想著上頭是不是寄託著妳的某些話語還是感情。
會有嗎?妳是用這種方式愛我嗎?
我知道小時候的妳總是在傷害我之後感到悔恨,妳會盡可能滿足我的物質生活。
記得妳買給我的第一輛腳踏車嗎?
記得妳在那前一陣子毀了我的腳踏車模型嗎?
我記得,我甚至記得那個模型是因為我的考試第一名而得到的。
老師一邊摸著頭說,我真是聰明啊,一邊說這個給我當獎勵。
我好高興,卻又如此傷心。
十五十六歲之前,我也曾是這麼愛妳,我試圖擁抱妳,哪怕妳身上密佈著碎玻璃片。
在網誌裡喜歡的東西我總是這樣填:
爸爸、媽媽、妹妹和小狗。
過了幾年,來不及填上阿嬤,你們也隨之消失在輸入欄裡。
那是第一次。
有一天晚上妳抱著我和妹妹說要我們好好照顧自己,然後鎖上房門。
我不明白,那把大剪刀是做什麼的。
高三那年,妳吐著白沫倒在妳自己的房間裡,是阿姨徹夜照顧妳,她打給我的時候,我居
然好冷靜啊。
冷靜的像是當年第一次把我從派出所載回家的爸爸。
後來你們開始起了口角。
第一次大吵,是因為我生病了。
他說是妳的疏忽,妳說是他的大意。
妹妹一直哭,而我冷眼旁觀。
因為我不知道,才九歲十歲的我應該擺出什麼表情。
大概是到了某個年紀之後,我就發覺自己愈來愈像妳。
喜歡就是喜歡,憤怒就是憤怒,不管對親戚朋友還是手足父母。
所以妳傷害了我,而我自然地傷害了更多人,包括我自己。
我恐懼,因為我並不想變得跟妳一樣。
但我愈是抗拒,就發現自己的情緒愈是尖銳。
我逃家,自殘,努力地變壞,對每一個試圖勸阻我的人惡言相向。
包括爸爸,包括阿嬤,還有每一次在我們爭吵時一旁哭泣的妹妹。
我不明白,妳怎麼可以給予我全世界,又親手將它破壞。
我的電腦,我的書包,我的模型,我的童年,我的家,我的一切又一切。
每次想到這裡,我以為我對妳只剩下怨恨。
也只憎恨軟弱不負責任的爸爸。
小學時,你們有一天忘記來接我,我一個人邊流淚邊走了一個小時才到家。
到了家裡,發現沒有人,我以為你們終於都不要我了。
跪坐在大門前,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
我不對任何人介紹你們,因為你們不在乎,在那個小地方,居然沒什麼人知道我是誰家的
孩子。
小學畢業的時候,我以全校第一名的身份站上頒獎台,但我一直哭。
因為老師說,希望家長當天可以牽著孩子的手一起上台領獎。
而大家的爸爸媽媽都來了,只有我牽著導師的手。
那時候,放學常常跑到同學家去寫功課,玩遊戲。
而我卻察覺了同學的家人不喜歡我,你們知道為什麼嗎?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光聽到
我爸媽是誰就斂起了笑容。
那時候我很小,可是我很敏感。
我是自尊心特別強大的人,那代表了其實我非常自卑。
出車禍裝沒事,結果在週會昏倒。
心裡有病裝沒事,結果崩潰鬧失蹤被帶去輔導。
父母失和裝沒事,結果我不知道該怎麼和人介紹我的家庭,於是一直說謊。
被言語暴力裝沒事,結果畢業前,國中導師哭著跟我說對不起,她沒察覺。
我以為我對全世界只剩下怨恨,可是每當情緒失控,我會問自己是不是我的錯?
是不是被趕出家門的每一次我不該乾脆的走?
是不是被打的時候我不應該一聲不吭忍住不求饒?
是不是我不該對你們說你們不是我爸媽?
是不是我不應該生那場病?
每當我開始鑽牛角尖,我才明白,當年妳總是哭著尋死尋活的感受了。
我永遠不會忘記我被毀掉的每一天。
畢業典禮,學測前夕,靈堂外。
還有那個中秋節。
我真的是如此的恨妳還有爸爸。
次嬌。
我多想愛你們,可是記憶不允許。
可是我尖銳的沸騰的情緒不允許。
我多像妳,妳認為妳愛我,可是還是傷害我。
就像我愛你們,但更恨你們。
為什麼讓我痛苦了這麼久?
我想不到字句去形容在信箱裡收到署名妳的來信時,我的感受。
解脫嗎?憤慨嗎?我不知道。
妳也永遠不知道,當我發作的時候我有多麼痛苦。
妳記得高一那年,我打工下班後坐計程車帶著蛋糕趕去妳公司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嗎?
妳說,拿去冰著吧,妳要出門了,朋友要幫妳慶生。
妳記得一起住的那短暫的幾十個日子嗎?那是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
如果當時我沒有住在那裡,如果我不該跑出去,我會不會就趕得上第二天的考試?
會不會我現在已經踏入嚮往已久的大學生涯?
學運的時候,妳記得妳留了什麼話給我嗎?
有同志自殺的新聞的時候,妳記得妳對十三歲的我說了什麼嗎?
每到九月三號的時候,我都記得。
阿嬤過世的時候,妳哭了。
妳說她是整個家對妳最好的人。
我也哭了,因為我的家真的沒了。
妳期待這樣一個孩子跟妳說什麼?生日快樂嗎?
可是我只要看見妳,看見那個家,想起過去種種,我就會崩潰。
這些日子以來,我在抽菸的時候哭,坐在書桌前的時候哭,一個人在家裡的時候哭,搭捷
運的時候也哭,工作到一半突然就哭。
我知道我很脆弱,一碰就碎。
而這次不是妳朋友的來電。
不是親戚不知所以的話語。
而是一個月前的一封信,一封冷冰冰的印刷信。
妳不明白,給我壓力的不是這個社會不是這個現實。
而是看見懦弱的爸爸的時候,而是看到尖銳的妳的時候。
而是必須小心翼翼壓抑自己滿溢仇恨的自己。
而是不知道什麼是愛什麼是恨的複雜情緒。
而是撿不起的一顆顆散落在地的藥丸。
而是。我無名無姓完全被否定的過去。
而是一句句不知道怎麼說出口的話:
生日快樂。
對不起。
我好痛苦。
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