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愛革命。
從前我常見上街革命的人,清早在街上靜坐(現在這樣怕餐風露宿的人少了)。我感
覺興味的不是那警察的煩悶,卻是那人的立場。街頭上掛著的旗幟,有時上蒙著一塊廣告
,正名制憲的訴求蜷伏著不動,哪裡有半點獨立建國的神氣?隔壁巷子的標語更不用說,
常年的宅在網路世界裡裡,用電倒是方便,現在還有發電用的電廠,十分的「節能」,但
是如果想要「滅卻心頭火自涼」,便要嚷嚷革命。革命到了這種地步,我想他的正當性,
大概是僅次於標榜公正的學生運動,他的快樂,大概是僅優於在社群網路瘋狂轉文取暖罷?
我開始熱衷革命,是在野草莓。黃昏時,飯店外是一群學生,不是紛紛擾擾的政治狂
熱者,不是南北二路動員來的黨工,那一片訴求是清純的,是天真的,有的一聲抗議,包
括著六七種訴求,有的只是一個聲音,純淨而不覺其矯揉,有時是獨奏,有時是合唱,簡
直是一派和諧的交響樂,不知有多少個白天的早晨,這樣的民主之聲把我從中國噩夢中喚
起。等到期中考一到,樹倒猢猻散,革命就沉默了,不知到哪裡去了。一直等到考完,才
又聽到革命吱聲,由士林到大埔,由居住正義到土地徵收,一聲急似一聲,竟是淒絕的哀
樂。民主人士聞此,說不出的酸楚!
在報紙,聽不到革命,但是看得見革命的身影。世界上的活動,沒有比革命更正當的
。多少樣知名的法學教授,在文章跳躍,有的曳著長長的語句,有的動著纖纖的手指,有
的是臉書上寫著一句照眼的動態,有的是訪問起來的時候才閃露一下喜悅的神采。幾乎沒
有例外的,革命的訴求都是無可挑剔的,鋤強而不凌弱,民主而不民粹,真是減一分則烈
士,增一分則暴民那樣的進退得宜,界線擺盪得那樣機靈,像是有兩套標準。看他們高踞
象牙塔,臨風顧盼——好銳利的分數刺上我成績單。不知是什麼東西驚動他了,他倏的落
筆成章,他不回顧,他不悲哀,他像閃光似的一下就消逝了,他留下的是無限的革‧命。
有時候著作裡斜躺著一句名言,鼓舞著大家,激勵眾人,有時候「人民可以不服從」,背
後還襯著黛青的台灣和民主的十字。就是為了民主前仆後繼,全然不計犧牲,在報章上出
現,也有令人喜悅的一種雄姿。
我愛革命的聲音革命的形體,這愛好是很單純的,我對革命並不存任何幻想。有人初
聞革命,興奮的將他人扣上反革命的帽子,一時想到「黑箱」、「賣台」,一時又想到民
主,想到程序,覺得有無限美好。我曾告訴他事實上全不是這樣的。審議原是很嚴肅的一
個程序,比一般的議案更需謹慎得多,朝野衝突,並不特別意外,而且自己不想審查,依
仗暴力杯葛,硬把議案在委員會擱置,如果國會裡已有了夠多的內應,便不客氣的給他把
門開下去,出事的責任由別個代負了,事件終了吱後,民意轉向,就可把結果據為己有。
那人聽了我的話之後,對於這豪橫無情的反革命言論,再也不能當我做朋友了。我想清大
的「為停」、「為陽」,台大的「非凡」,還不都是描述革命的幻想。與革命本身何干?
革命並不永久的給人喜悅,有時也給人選票。光頭主席在一次革命裡說,他在革命的
隊伍前,詢眾眼裡燃燒著熊熊的火,一呼百諾,服務處擺著豐盛的筵席,準備著過一個普
天同慶的夜晚,驀然看見在院外一片熱情的學生當中,有一為候選人瑟縮在人群中取暖,
卻不一定能獲得黨內提名!主席感喟曰:「林佳龍,凍蒜!」我也有過一次類似經驗,在
政治人的一次聚會中,酒席結束時,忽然聽見台上有一群人,戴者候選人大聲向台下所有
與會者喊,明天意氣相挺。但是我發見那候選人特別的面善,而且是常常在革命中見到的
;像是革命之子,立刻使人聯想到那革命隊列中的領導大眾的人,那形容是一模一樣的。
那最後辦活動賠錢,也就不暇令人驚嘆了。
自從離開學校以後,不再容易看見那樣多偷渡訴求的革‧命,也不再容易聽到那樣民
主的訴求。只是路過看見國會被占領的時候,一群學生擠在搭建的帳篷旁邊取暖,隔著街
町有時還能聞到食物的味道與看見他們鍵盤革命的身影。訴求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帶工具
的學生也不很少看見在機關打旋。傍晚時偶爾還聽見青年在政院上鼓噪,入夜也還能聽見
那像哭又像笑的人們的怪叫。再令人觸目的就是那些偶然一見的被警察抓走的學生了,但
是我不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