稜線上,熾烈的陽光灑在皮膚上會發燙
我單手扶著一棵碗口粗的樹喘氣,眼前的景象好像停滯了一樣
如果不是光影間浮塵游動好似海市蜃樓就要出現的氣氛
喘夠了準備繼續跟沒有路跡的陡稜奮戰時
咦?我的手上溼溼的?彷彿有水,難道我中暑了?連感覺都異常了?
早上從次考干溪匯流口爬上來時,領隊宣布這次連私人行進水都控管
此去的稜線不好惹,領隊希望我們不要背太重壓垮自己,速戰速決
本來我還覺得他說的頗有道理,那就聽他的吧
等到知道大太陽底下每一個小時只有一瓶蓋的水可以杯水車薪之後
我們已經通過比亞毫舊社密密麻麻的咬人貓森林,電到麻木
一路上稜,只能硬著頭皮翻過那稜,祈禱著兩天就結束
破釜沉舟,是吧?
打開掌心發現剛剛壓死了一隻肥厚多汁的毛毛蟲,一手濃稠的綠汁
一向最怕昆蟲的我沒有反應,手心在褲子上抹了抹,張口喘氣繼續往上爬
如果不是缺水缺成這樣,我還真不知道原來我這麼不怕昆蟲
路上我們錯過山頭,下錯稜,又花了一點時間爬回去
重新爬回那顆一點也不明顯的小山頭時,我覺得好厭世
嘴巴好乾好乾,一瓶蓋根本連濕潤嘴唇都不夠,十天行囊紮實的重量壓在身上
灰頭土臉鑽灌叢,抓著東西虛弱卻努力地往上爬,非常熱,臉頰發燙卻沒有汗水
傍晚,在一處山坳間,領隊看了看,宣布紮營,我們睡在斜坡上
領隊在這裡找到一瓶十分可疑的保力達空瓶,沒有蓋子被斜放在斜坡邊
裡頭滿滿的,嗯,液體
領隊把空瓶交給我,吩咐我:"拿去煮飯。"
我抬頭看了他一眼,什麼也沒說(我最常對他說的,在心裡說,就是X)
拿出頭巾和鍋子,倒出瓶子裡黏稠的黑色的充滿不知道是藻類還是三小在我的頭巾裡
我心裡想,下溪之前,我再也不要用這條頭巾了,不如燒掉好了
痛苦萬分地吃過飯,夜裡下起雨,我趕緊爬起來把鍋子放到外帳底下接水
隔天早上,領隊又給我那些裝了一些水的鍋子,裡頭滿滿的,死昆蟲
我不確定那些是螳螂、蚱蜢、蜘蛛,還有什麼,不少,很大隻
這些昆蟲也很渴嗎?一定要爬到這麼淺的水裡淹死嗎?
眼神死用大湯匙撈掉蟲屍後煮了早餐,痛苦萬分地吃掉
打包了溼溼的行囊後出發,綿綿細雨,不絕於縷
終於到了下溪的時刻,我有看過那些紀錄
迫降啦墜崖啦斷稜啦峽谷啦,大概就是這些敘述
看地圖我們已經在峽谷上方,植被是箭竹,下起大一點的雨來
領隊停下來定位,我趁著空檔試著去舔箭竹葉上頭的水滴
也跟我一樣快渴死的學弟看到馬上比照辦理,我們兩個貪婪地舔著箭竹葉
領隊發現了,他瞪大眼睛惡狠狠地對我們說:"你們太誇張了!"
鐵腕作風叫大家每小時喝一瓶蓋水,我都不知道什麼叫誇張了
我發現防水地圖攤開 可以蒐集到更多的雨水,旋即舔起我的地圖
領隊強悍阻止我,該下稜了!
那些敘述我們全都沒遇到,甚至連手都沒用到,用腳走就下到溪
以致於太不真實,沒多久後,當我站在闊闊庫溪溪床上,下起傾盆大雨時
領隊喚醒嚇傻了的我:"欸!有水了欸~"
我才怔怔想起要下背包,拿出掛在背包上的鋼杯,無限暢飲
溪水真的不好喝,等你喝到肚子撐的圓圓之後,有得喝還嫌哩
帳篷裡,我們討論,這雨,可能是颱風
我腦海裡出現大濁水泥濁的洪流,絕對不能撤退,會死的
隔天,雨中我們爬上巴奈良稜線如同巨龍的尾巴直上南湖
我們只能往前
那片古老的森林在雨中,安靜肅穆,我們低頭趕路,不說話
直到我尖叫著潰逃,高聳森林底下常常有巨大的倒木
我在爬那些倒木的時候差點踩到一隻休息的青蛇
押隊的領隊馬上跑來最前面,用他的登山杖撥開青蛇
我後面的兩個學弟早就嚷嚷著不知道逃多遠去了
為了一隻小小的青蛇繞那麼多路,學弟們真是謹慎
雨一直下,一直
本來體能狀況還不錯的學弟們開始越走越慢
胖子我變成第一個,我覺得現在我的小熊貓那麼耐操八成是遺傳
叫我在雨中走上八小時我都可以咬牙走下去
可是領隊宣布緊急紮營,他說,再走下去就要失溫了
根本沒有營地,密密的箭竹叢裡,我們五個人擠犀牛四人帳
睡過的人應該知道,犀牛四人帳睡三個剛好
帳篷浮在箭竹上,不接地氣,超仙的
大雨中,我站在帳篷外脫下雨衣雨褲掛在樹上
然後鑽進帳篷裡,把全身的衣服脫下來,拉開帳篷拉鍊
順手就把溼衣服全丟向外頭的泥水裡,再換上唯一的一套備用衣物
窩進溼到裡面的睡袋開始發抖,發誓下山後就算借錢也要去買一個新睡袋
我們大概過這樣的日子兩天還三天,每天都走一小段就緊急紮營
每天出發前都要拉開帳篷拉鍊從泥水中撈出泡在泥水落葉的衣服換上
試想一下你剛從被窩裡醒來不久,就要脫下溫暖的乾燥的衣服
換上冰冷的髒兮兮的衣服,是可怕的酷刑啊
在溪底不遠處還覺得,不過就是下雨嘛!
越往上爬越驚覺,這不是下雨,這根本就是拿著水桶在倒水
不是缺水想要水嗎?
來,都給你,儘管喝
這次的照片我一直到十幾年後,小熊貓都長大了,領隊才給我
那幾張巴奈良的登頂照,X,有夠可怕,每個人看起來都像鬼一樣
更恐怖的是這些鬼可不是愁眉苦臉的鬼,這些鬼還會咧嘴大笑哩!
這些人到底有什麼毛病!看起來有夠慘還能笑成那樣
馬比杉前的稜線,我們每天都想辦法聽收音機,想辦法聯絡山下
終於聯絡上得知山下災情慘重,新聞每天跑馬燈都在播放著我們的名字
我們的留守人冷靜分析給媒體她認為我們正在山裡躲風雨
上馬比杉那天,我終於知道,在空曠的地方
一直有人用水桶倒水在你身上是什麼滋味
失去了森林遮蔽,雷就打在身邊,我們是制高點
我不時撲向草坡,貼在地上,看雨水像瀑布般在陡坡四處奔流著
領隊,他又瞪大了眼睛,惡狠狠罵我:"X有夠孬的!"
透明的雨水洗過的草地更加翠綠,我聞到泥土和青草的氣味
站起來後,回首,看見遠方山谷裡籠罩著一圈陽光
那一圈就像烏雲的破洞一樣,像有什麼要降生
陽光外,雲霧氤氳繚繞,景色仿佛不像在人間
我看傻了眼,而颱風天的上源谷地更是恍若仙境一般
原本乾涸的溪床仙境一樣飄著一縷藍綠色的水練
這時候來隻獨腳獸在水邊喝水也不違和啊,噢,是獨角獸
大把流淌過身體的水帶走了體溫,我的高山反應準時來報到了
上午,我們走進空無一人的南湖山屋,迅速搜刮所有能吞下肚的東西
我有很嚴重的高山反應,從未走過高山縱走,只走像這樣中級山上高山的高山快閃
可是,此刻坐在山屋裡,我只覺得冷,從骨子裡冷出來的冷
我感覺正瀕臨身體的極限,我發現,這個時候,一點也不想說話
當大夥開心地用搜刮來的薑茶粉煮了一杯燙燙的薑茶輪流啜著
我一個人坐在角落裡,默默
領隊拿了那杯薑茶來問我要不要喝?
我搖搖頭
他試著說服我,語氣溫柔
我不想他再繼續在我前面,拿起鋼杯,勉強自己喝了一口
不想被發現,臉上爬滿的,除了冰冰的雨水
還有熱熱的淚水
領隊輕輕跟我說,現在住這裡的話,太早了,我們繼續往前好嗎?
別鬧了,住那裡的話,我會死吧
我絕對撐不過那晚的
我們走進大雨中
我知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會一直走下去
爬往北山的碎石坡上,領隊跑到我前面停下來
掏出他帶的一大包牛奶糖,一顆一顆打開包裝塞進我嘴裡
忘了第三顆還第四顆,我終於開口:"塞不下了~"
他開始告訴我,學姐在這邊高山症發作的事,就在我們腳下
學姐是真的撐到倒下了
我低頭,看到碎石坡上開滿了紫紅色嬌豔美麗地不可思議的花朵
那時候,我已經在雪霸上過一些課,再不是山裡的文盲
我虛弱地告訴領隊:"是南湖大山柳葉菜欸。"
領隊蠻不在乎地表現他的蠻不在乎:"喔!沒聽過。"
我倔強地一逕往前,只要我還能往前我就往前
走到一處稜線上,路斷了一個縫,大概一個人深,小跑步我還能跳過去
站在那個縫前,夥伴們還沒到,我有種站在世界盡頭的感覺
這裡是這麼地孤絕,連路都斷掉了呀
不過那裡可是假日人聲鼎沸若市的南湖
全身溼透,非常冷
我一直處在發抖抽筋到不抖,再發抖抽筋到不抖的迴圈,緊咬牙根
想著七月盛夏冷死會不會很可笑?
走到沒有人的審馬陣,寒冷令我的心情非常地不好,一點都不想停下來
之前住過兩次審馬陣,一次是不大好的回憶,沒什麼,就高山症
另一次,嗯,有個商業團嚮導看我蹲在旁邊眼巴巴望著他料理
最後賞了我一條現煮的五花肉(我的眼神一定渴望到令人家不捨了哈哈)
反正我一點也不想停下來,當領隊問我:"要住嗎?"
我抬了抬下巴,向著去路,連說話也沒有
走吧
到了雲稜,終於有比較活過來的感覺,一來高度降低了,高山反應紓解不少
二來也沒那麼冷了,我跟著學弟們一起去山屋搜刮
這時候我非常後悔,為什麼我之前要清理山屋的剩食呢?
要是有像我這樣飢餓的人來到山屋怎麼辦呢?(應該也沒有啦)
我們把找到的泡麵,連煮都不煮,除了包裝以外,全都生吞活剝
還把找到的一包奶精,只有奶精,煮成一杯超噁的特濃奶精水
一邊嚷嚷著X好膩!一邊輪流喝光了它
只除了早早就寢的老人家領隊叫我們小聲一點別吵他睡覺
下山後,才發現思源埡口登山口淹水了,才擔心會不會國光號不開了?
還好國光號很敬業,上了車,領隊的手機響起,他對著手機說:
"不用了謝謝!"就掛斷了
我們問他,他說記者不知道怎麼弄到他電話還知道我們剛下山要去宜蘭吃飯
打來問能不能去宜蘭訪問我們歷劫歸來的感想
在羅東下了車,七月的暑氣加上國光號的廢氣噴在臉上
學弟抱怨:"X!好熱!"
我提醒學弟:"你忘了不久前你才剛覺得快冷死嗎?"
學弟一點就通馬上作出享受廢氣蒸臉的表情說:"X好溫暖噢好爽!"
這種經歷應該一次就夠了吧!
記於七二水災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