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個小時睡眠後,起床感受到的,不是精力充沛,而是身心俱疲、難以下床,
但一股沖天的「怨」氣,和猶如六月雪的「冤」念支撐我,起身緩步來到書房,開
始書寫2019年3月1日這天所發生的一切,這一切讓我難以回首,我不禁自問,如果
當時能更深思熟慮些,是否一切都不一樣?
話說在上月某一天,登山群組裡跳出「單攻畢祿」的邀約訊息,我看著山脈的
剖面圖,心想「瘋子才會去吧?」。隔天,兩個夥伴已報名,我盤算一下,總共要
四個人,再加領隊添立哥後,不就只剩一個名額?這,怎麼行?限量總是殘酷的,
不是殘酷於沒有了,而是殘酷於它使人瘋狂,我理智斷線的「+1」。
去看小辣的時候,我擔憂的詢問擁有豐富登山經驗的朋友,他推了我一把,他
說:我覺得只要是輕裝、單攻,你都可以的。恩,果然,通往地獄的道路是由善意
所鋪成的,我就這樣一步步走進深淵。
深淵即將啟動,時間來到2月28日下午11點多,鬧鐘把我叫醒,我想我還是該
吃個「早餐」吧。吃過後,我來到至善國中大門口,遇到添立哥。從小爸媽就教導
我「遇到人要叫。」,這是一種人與人最基本的互動,我通常會執行這樣的家教,
但我當機了,我有點錯亂,我不知道要喊早安或晚安,此時是2月28日的凌晨十二點。
四人準時集合,我們直奔合歡山。在松雪樓前稍事歇息時,我上瞭望台,七度
的狂風提醒著我,把大衣和帽子穿好。我來到了山的領域,極目所見是大山黝黑的
身影,這裡沒有城市的七彩霓虹燈,我懷著敬意,望著一片漆黑與白牆,感受大山
那堅定而沉穩的呼吸。那一刻,老莊的「天人合一」湧現。
3月1日半夜三點,我們來到畢祿山林道入口處,停好車,夥伴們都在車上休息
,我則下車。這裡,大山展示了他的柔情,沒有狂風,沒有白牆,我雀躍的昂起頭
,望著滿天星斗,我人生裡有幾次這樣的經驗?我想起司馬庫斯那一夜,還有塔塔
加的露營,星夜是如此之美,大山何其寂靜啊!我呢喃著,我必須記錄下來,讓生
命中最美好的時刻化為文字,供以後一次、兩次、百次、千次的回味,直至永恆。
四點拂曉前,我與夥伴們,已整裝待發,亮起頭燈,我們即將展開十幾小時的林
野漫遊。
8.4公里的林道,走起來是舒服的。半路上,我叫停了添立哥,我們來個關燈30
秒吧,熄燈後,我們融入黑暗,望向群山的開闊視野角度,因有些許晨曦投射,已可
看到群山的朦朧輪廓,彷彿在太陽的叫喚下,逐漸甦醒。接著我大轉身,望向身後的
密林,睜大雙眼,卻甚麼都沒看到,真正的黑暗!我喜歡真正的黑暗,因為五色令
人目盲。
五點多,天色亮了,我們收起頭燈,總算看清楚所處林道。密林、群山都醒了,
自然的作息是如此規律,日夜交替、四季流轉,我一輩子逃不開愛迪生的掌握,但我
可以軟弱的抵抗-暫時遠遁。林道上,有幾十頂的帳篷,讓人好生羨慕,可以在這沒
水、沒電、缺網路、缺澡堂的地方,回歸原始。
七點多,小瀑布水源地整裝後,我們迎來了大挑戰,在1.6公里距離內,陡升800公
尺的步道。這幾年,爬過一些山、看過一些剖面圖後,我對於一座沒爬過的山,要判
斷自己有沒有能力爬,有著很高的準確性。此時,陡升的天險就在眼前,我知道,我即
將付出理智斷線「+1」的代價。
「知道」 付出代價是一回事,當真正「付出」代價時又是另外一回事。痛是沒辦
法想像的,只有真正痛過,才知道有多痛!1.6公里的步道,我們走了快四小時!
三千多公尺高度帶來的缺氧,和陡坡帶來的舉步維艱,讓步道的眾多山友,像是
玩一二三木頭人一樣,走一步停兩步,休息時間比移動時間長。有少數山友因此放棄而
下山,這是我爬過許多山,所沒遇過的,一大早就放棄登頂?!我聽到「沒關係,年輕
可以下次再來。」的言語。這句話有說不上來的怪,不過爬山不比其他運動,其他運動
出事了,救護車常常可以抵達救援。爬山,能抵達的就是直昇機了,而且直昇機能
到的,還算小事。爬山真的不能勉強。
一大段的陡坡掙扎前行,讓我氣力放盡,我突然想起1453君士坦丁堡被圍城,城
破前,將士百姓彈盡援絕的匱乏之狀,與絕望瘋癲的驚懼之情。在城外的是,穆罕默
德二世的虎狼之師,已磨刀霍霍準備屠城劫掠。
我所剩的是甚麼?沒有了氣力,我還剩甚麼?守城將士渴到嘴唇乾裂、餓到發暈、
沒日沒夜地砍殺,拿著刀劍的右手不住地發抖,望著源源不絕的衝鋒敵軍,長槍刺了過
來,已無力閃避,只能赴死。
好,我剩什麼?我哪有氣力放盡!我渴了嗎?我餓了嗎?我缺睡眠嗎?我腳有在抖
?我明明還有體力,我不可以意志上投降。
最後的一小段,坡度陡到不適合使用登山杖,我收了起來,空出雙手,戴好手套,
開始「爬」山。我的雙手輕易的到處抓住小箭竹,靠著手抓箭竹跟腳蹬泥石的力量,
我不住地往上,在我眼前的不是遠方步道,而是泥石與螞蟻,我的臉離地30公分。我
已經不是在爬山了,比較像是在爬行,一種垂直式的匍匐前進。畢祿山是四辣裡的中辣
,我不敢想像大辣跟特辣是要怎麼爬?
諾貝爾獎得主尤努斯提倡「小蟲」視角,我的爬行就像小蟲,只看得到泥石與螞
蟻,當然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樣,就有許多像添立哥一般的山友,他們是「蒼鷹」視
角,他們坦頭挺胸爬山,而不是仆伏在地。他們的世界、他們的感受,是我所不能
想像與理解的,正如春蟲不能語鷹。
登頂時,十一點多,我們驚呼於群山的壯闊和雲海的奔騰,這個景,一切都值
得了。感謝老天爺給我們一個烈日的好天氣!讓一切美景展開。我遠眺中央尖,不敢
興起登頂的念頭,畢祿此行,我算是有備而來,但仍是「灰頭土臉」,讓我看到自身
的渺小。
在山頂時,添立哥說有頭燈可以夜爬,所以我們想待多久就多久,不趕時間,我
不知道其他山友是不是趕行程,所以停留時間較短,沒多久所有山友都走了,畢祿山
頂等同被我們包場。
下山時,我已沒有太多想法。這種隔天無法出門,甚至無法下床的行程,下山的漫
漫長路,我所有時間,所有心思,當然是用來「咒罵」某人,只有隨著腳踩下去,從腳
底而上、經過小腿、膝蓋延伸至腰部的痠痛感,會瞬間讓我暫停咒罵。這種事一年發
生一次,2017水樣森林,2018八仙山。幸運的是,今年額度已用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