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經知道結局了,一切事物的結局,意思是不能夠再、不便再開始。
重新開始,不可能的,最初的心情、環境,最初的衣著、手勢和氣味,原來的口頭語
,第一次碰肩而過,皮膚互相摩擦的聲音。不可能的,結局已經開始了,結局就像開始一
樣的開始了。
朋友告訴我一個故事,是一個關於結局的故事,有一個人每天不停的跑去看同一部電
影,他對結局不喜歡,希望它會有所改變。我傷心了,這是我所聽過的最令人難過的故事
。
因為那個脆弱無助而又固執的人,我設想了許多結局,但最好的一種還是他自己給自
己的:他變成一個導演了。
並不是每個人都可以那麼幸運的。我也歷經自己的結局。結局比開始容易。有些事情
還沒有開始就結束了,那是最好的,沒有形狀、沒有顏色、沒有負擔和重量、沒有微笑,
也沒有嘆息。我心安理得。
結局應該是袋狀的,慢慢成形,每一個結局都各有不同的寬度、柔軟度、鬆緊度,裝
著時間、事件和人物,沒有底,深不可測,保管著生命的真實。
我設想了下面數種結局:
1.他睡著了。
2.他死了。
3.他打了一個嗝。
4.他離婚了。
5.他去上班了。
6.他看見她,窗子掉下來,夾到了她的手指。
7.他說:我五點鐘回來。
8.他打破了熱帶魚的魚缸。
9.他哭了。
最後一種我不忍心寫:「他們終於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他們是指睡美人和她的王
子、巨人亞伯、拇指姑娘、布娃娃和竹掃帚、小螢火蟲和小金龜子。
他們都在一個巨大無聲的夢境裏沉睡著,我不忍心吵醒他們。我設想我的整個生命,
感受它的起源和終止,有時我是快樂的,但那種快樂那樣微小,不足與它的悲哀成為比例
。我愛的一個導演,費里尼說:「我認為說一個故事連同一個結局是不道德的。」已經開
始的,就不便再開始了,但關於結局,那是最好的解釋了。
民國71年7月30日自立晚報副刊(向陽主編)
作者簡介
夏宇,又一筆名童大龍,廣東五華人,民國45年12月18日生於台灣。國立藝專影劇科
畢業。曾在出版社及電視公司任職。六十六年第一篇散文「交談」獲中外文學五週年散文
徵文第三名(一、二名從缺)。六十九年以「蕾一樣的禁錮著花」獲第三屆時報文學獎散
文優等獎。七十一年以「懼高症」獲第五屆時報文學獎小說佳作獎。七十一年八月為蘭陵
劇坊編導舞臺劇「社會版」。兼事寫詩。尚無個人專集出版。迄今共發表散文十二篇。
七十一年發表散文四篇,約八千字。
編者的話
夏宇以前把她的筆名分配得很清楚:夏宇是寫詩的,童大龍是寫散文的,至於本名,
她堅持隱藏:「我的本名還要留作許多別的用途,譬如存款啦,辦結婚登記啦,等等的。
」但是她自己如今也糊塗了,竟把夏宇拿來寫散文,把童大龍拿去寫小說和編劇本;只有
本名她還清醒的保有最後的堅持。──這就是夏宇,總是在和生活玩著快樂的遊戲;即使
只是一堆名字,她也玩得很起勁。
對寫作她也抱著這樣的態度;玩得自由而且盡興;形式和文字不斷在作新的實驗。這
種「遊戲」,把她作品的特異風格全盤呈現,而使得人們很容易把「夏宇」和「童大龍」
聯想成一個人。
所以,「夏宇的結局」還不是完全的結局。
但是,我極喜愛這個「結局」。
※ 編輯: esed 來自: 125.232.137.36 (09/10 09: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