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texwood (hume)
2012-02-16 14:49:07感謝esed情報
抄錄自《中外文學》 中華民國六十八年六月一日出版 第八卷.第一期
〈六百顆痱子〉 夏宇
突然在擁擠的公車上想到每一個人屁股上都曾經有個胎記,淺淺的青色的暈。要是何索就
會說,這是人類的某一種宗族感,像他在地下火車的月台上發現每一個乘客都曾經用臀部
摩擦過柵門上的木頭。汗、汽油、髮油、狐臭、可怕的香水、夏天擁擠的公車,人們在公
車上感到絕望。
人類帶著胎記受苦,人類帶著胎記在夏天的公車上受苦 ─ 有一天我跟一個人說起,他卻
淡淡說只有亞洲人才有胎記,我感覺不快樂,那麼西班牙人或者瓜地馬拉的人怎麼辦,或
者愛斯基摩人怎麼辦,也許他們在雪橇上受苦。
真是熱,動不動就人類什麼什麼的,在另一輛公車上我已經感覺到自己的虛妄了。屁股上
的胎記對一輛擁擠出汗的公共汽車有任何改善的可能嗎?我聽見毛細孔劈哩啪啦的,那年
暴長六百顆痱子。
看見一個男人在一條吵鬧的大街的走廊攤開一塊榻榻米大小的白布寫輓聯。他跪著,懸腕
,以溜滑梯那種速度揮著筆。看得出來那是他的職業,他有一支像小掃把那種毛筆。還有
一爿鮮花店在背後,女人坐在小版凳上修剪白菊,跟那些送別的白菊一樣安靜。
而男人是街上常見的漠漠的神色,他寫:
「憶昔鍾山之麓曾磨礪以須枕戈與共豪情猶在目」
墨跡一下就乾了,這是上聯。走廊上有股雄獅墨汁的氣味,小時候得乙下的氣味,我走開
了。一個老兵的死,一些送別的白菊,我繼續走路。走過三條街,四個紅綠燈,大約六十
棵菩提樹,第六十一棵菩提樹下,像要為我解釋什麼般的,或者要連續什麼劇情似的,一
口棺材很平靜的停在那裡。一口棺材,被兩張椅子高抬著,暗紅色的黑的圖案,五爪紛飛
,上面一個粗碗,滿碗的白飯,飯中七根筷子,下面椅子腳的地方,兩包舒潔衛生紙 ─
我莫名其妙想到一句廣告詞:「處女紙漿」,我的意思是,我真的看到一口棺材奇怪的停
在第六十一棵菩提樹下。
我繼續走路。可是,為什麼那麼像某一個電影裡出現的呢,那麼完整的剪接。第六十五棵
菩提以後又是一個紅綠燈了,過了紅綠燈還會看到什麼?我很不放心。
訪問一個詩人:
「你寫詩時有沒有毛病?譬如說你會不會不停的吃花生米?」
「不,不會,絕不會。」
他那麼正經的回答使我意識到自己是比他更正經的。
愛死他的詩,可是我提了一架錄音機外加四卷空白的錄音帶,只想出這麼一個比較嚴重的
問題。
他說我從來沒有碰過像你這種訪問者。地板上擺了幾個空的啤酒瓶子,使我無法判斷那是
不是讚美。
長程巴士的終點恰好是詩人生長的小鎮,我很專心的走路和呼吸著。
火車站旁的公廁裡貼了一張公告:
「請慢慢地輕
輕地拉繩子」
非常像他詩中的斷句。
忘記跟他說,從前我是我們班的文豪,作文時都抄你的,那時候他留一個菜菜的頭在大林
版的封底。
郭英聲鏡頭裏的巴黎女人:
一隻坡度完美的鼻、一隻脈絡分明的嘴唇、顴骨上渲染得恰到好處的胭脂、骨肉均勻分佈
的脖子、豐滿的乳、肥沃的臀:它們使你完全無法知道它們在想些什麼,當它們是身體外
這樣獨立而又和諧的存在,就像你不知道一隻手錶、一根水龍頭管子、一隻左腳的鞋、一
截烟灰和一瓶指甲油在想些什麼。
可是一個女人專心的在為她十個腳趾塗上顏色的時候是比較容易理解的。
「一隻錶不一定戴在手上,鞋不一定穿在腳上,懂我的意思吧?」他說的是歐洲廣告攝影
的趨勢。
另外,「黑女人的皮膚質感比白女人的好。」他討論打燈光的問題。
廣告世界裡的完美和荒涼。
「你為什麼用那種方式走路?」
「因為快樂。」
一陣大笑:
「最有可能的原因是最不可能被說出來的,而我竟然聽到了」
在德國文化中心看電影。像一個刻意捕捉的長鏡頭,X從人堆裏走進我的視野。我喜歡X嘴
唇上的短髭,那一排梳理得整整齊齊沒有一根長在不該長的地方的短髭我遠遠的喜歡著。
X的整個節構嚴謹,包括他講話歡喜把雙手交叉在胸前,那種自信的樣子。聽他講過一些
電影的東西,講得很糟,也許他沒有準備,然而不妨礙那排短髭上見證著的,他樂道的,
古典的節制。
阿洛,我非常喜歡我送了你那條裙子,像我知道的一個秘密的地方,有一萬朵酢漿草和它
們低低的小心翼翼的花。油畫那樣一筆一筆塌上去的濃度,穿上它,就是夏天了,走著走
著,地上有陰涼。
聽得見蟬聲:夏天裏的小鎮,東邊是新興的社區,有帶著各種顏色的磁磚面具,毛毛躁躁
蹲成一堆的公寓,有電影院郵局第幾信用合作社糊著壁紙的純喫茶,男孩牽女孩的手走過
;西邊還是推著車子賣楊桃冰的賣甘蔗汁的,男人露著上身朝地上吐檳榔渣,蚱蜢一樣在
地上跳過的小孩,糊糊黑黑的臉不甚清楚 ─ 穿著那條裙子從西邊要往東走,東西交界的
可疑地帶,文明在那裏還沒把話說清楚,穿花裙子的女孩站著,不關兩邊的飛揚和愁。
一月廿九日星期一不甚晴,我的心溫和的跳動,頭髮慢慢的生長著。我已經不長痱子了,
我信任一件鬆鬆ㄆㄧㄚvㄆㄧㄚv的燈芯絨褲、毛襪、四十五度的坐姿、書,以及理性的快
樂。我喝一口茶,給j回信:
「你想起我的時候,只想起我的溫柔和善,我很傷心,對於任何一隻小狗我們都很容易聯
想起什麼溫柔和善,」
我記得j在一個熱和膩的中午遞給我一串玉蘭花。四周都是汗,他遞給我玉蘭花,讓我不
長痱子甜和清涼。我信任玉蘭花的甜和清涼,然而我寫信給他:「我對自己最不耐煩的時
候就是感覺自己母性爆發的時候。」巨大安靜的下午,我有一個小小的房間一張大大的書
桌有許許多多的抽屜住著我雜亂親切和溫暖的記憶,我不只信任毛襪和理性的。我坐下來
給遠地方寫信。
夢見一隻小喇叭的調子,一點也不憂鬱,也不是爵士的,蠻橫的只是吹高吹高,最高處剩
下一片死寂一片刺眼的明亮;在最高的地方醒了,醒來發現是真的:一片死寂一片刺眼的
明亮。
正午十二時,天空暴藍,我繼續想那些憂愁我的問題:感覺自己長了六百顆痱子是不是比
六百顆痱子本身更六百顆痱子呢?
夏天又要來了,認識一個新的朋友請我吃草莓泡泡,夏天是最美麗的游牧的季節,頭髮長
得跟樹葉一樣的快,日影很長,買了爆米花跑進冷氣的戲院捨不得出來,預告片總是比正
片好看。
醒來的時候發現是真的,我們已經離開胎記很遠很遠了,我對胎記充滿鄉愁,至少在那個
年代不需要操心任何跟胎記有關的意象;醒來發現是真的,汗、汽油、髮油、狐臭、可怕
的香水、夏天擁擠絕望的公車,人們在公車上長痱子。
那的確是一個憂愁我的問題,可是頭髮真的長得跟樹葉一樣的快,天空暴藍,毛細孔劈哩
啪啦的,走過菩提樹它絕不會告訴你該用哪一種方式走路,只有你會回頭,好心好意的,
菩提菩提你知道嗎?我比你清楚你自己,你不是絕不是一棵樹。
我很不放心,菩提的家族啼笑皆非的,因此我必須停止談論它們了。我改變主意,走向每
一個秘密的地方,那裏有一萬朵酢漿草和它們低低的、小心翼翼的花,醒來發現,是真的
,你不必談論它們,它們都在,你無須判斷它們,夏天真的來了,夏天判斷它們;你躺下
來,感覺自己有一些像天空那樣寬容的胃和腸子。
不需要操心任何跟胎記有關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