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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中產階層的保守與彷徨
在今天的中國,幾乎每一起重大公共安全事故發生後,網上總會出現對中產階層的嘲諷與
批判聲。人們期待的是事故能夠成為中產階層呼籲改革的契機,他們能夠將公權力危機轉
化為對權力的約束與制衡、政治問責與公民權利,然而,幾乎每一次事故都是以喧囂始,
以爛尾新聞終。
三鹿三聚氰胺事故後,國產奶粉不可靠了,但中產階層發現還可以代購國外奶粉,於是追
責不了了之,相關責任人不僅轉危為安有的還步步高升了;山東無效疫苗事件後,當中產
階層發現這些無效疫苗主要流向農村地區時,他們反抗的熱情頓時又削弱了;常州外國語
中學建在“毒地”旁,不少人趕緊查下自己孩子就讀的學區房之前的土地用途是什麽,不
是“毒地”的話,他們就舒一口長氣……那魏澤西、陳仲偉、雷洋等鮮活生命的接連逝去
呢?這些不幸似乎指向的都是中產階層或即將成為中產階層的社會精英,中產階層的這次
不滿又能夠持續多久?
暫且撇開這個不談,我們所感興趣的是,中產階層是誰?人們關於中產階層的“改革想象
”從何而來?為何中國中產階層總是無法兌現人們寄予厚望的“改革想象”?
中產階層的政治屬性與“改革想象"
目前學界並沒有關於中產階層的準確定義,但從幾個不同的說法里,我們也不難歸納出中
產階層的基本特徵。簡言之,中產階層是一個地域在一定時期內收入水平處於中等區間範
圍內的所有人員的集體,這個收入以瑞士信貸的說法是,擁有的財富(非年收入)在
17.63萬-176.3萬元間。在此基礎上,中產階層一般還具備這樣一些共同特徵:有良好的
教育背景、從事腦力勞動、收入相對穩定,而隨著中國經濟的崛起,中產階層也逐漸成為
一種建立於經濟物質基礎之上的消費文化現象,比如追求更具格調和情趣的生活方式。
但經濟與物質方面的訴求,並不能完全概括中產階層。雖然馬克思、韋伯、吐爾乾等在論
述階級/階層時看法不一,但有一點是相似的,任何階層除了經濟屬性外,還有政治屬性
。中產階層也不例外。在美國學者李普塞特(S.M. Lipset)看來,中產階層的政治屬性
在於推動社會的民主化進程。在《民主的一些先決性社會條件:經濟發展和政治合法性》
一書中,他提出如下論據:
第一、中產階層不僅學歷較高,接受了良好的現代教育,而且由於其較高的收入水平和社
會地位,通過媒體獲取信息的能力方面都比較強,因此,他們不僅對民主、自由、平等、
人權等理念有更多的理解和認識,對民主主義持有較強的親和性,而且參與意識和參與能
力較高。
第二、中產階層在勞動人口中的比例與經濟發展水平有著密切的關系,即產業化、城市化
的發展推動著中產階層的成長。
第三、在經濟不斷增長的過程中,中產階層逐漸成長為社會的主流,並對擴大政治自由與
權利,進一步拓寬政治參與的渠道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並最終成為推動民主化的主要力量
。
第四、中產階層的思想和行動相對理性穩健,在轉型成功後又成為支撐民主政治安定而又
成熟的重要力量。
也就是說,即便中產階層里的每個人各不相同,但他們卻擁有相對一致和穩定的共同價值
觀,比如對民主、自由、平等、人權、政治參與的追求,對底層的關懷、同情與敬畏,對
社會責任的自覺和承擔。追溯中產階層發展史,中產階層在歐美發達國家的政治、經濟和
文化進程中,都發揮了舉足輕重的作用。可以這麽說,中產階層既是社會變革的推動器—
—比如對民主與自由的追求,也是社會的穩定器——他們遵循的是理性的、循序漸進的變
革方式,而不是採取狂飆突進、民粹狂熱的革命手段。因此,在《中產階層史》一書中,
作者勞倫斯·詹姆斯如此總結:“中產階層改革運動的任務應當以道德改革、生活改善、
協助社會治理為重,目標應當是緩解社會矛盾、促進社會穩定。”
中國中產階層的保守與犬儒
不過,太多例子證明,中國中產階層的政治屬性並不明顯,他們經濟上獨立政治上不獨立
,在很多時候,只是純粹的經濟動物和生活動物。誠如開篇所言,奶粉出現問題了,他們
不是爭取食品安全的權利,而是走向代購之路;疫苗出現問題了,他們不是要求追責到底
,而是想法設法到香港打疫苗;面對權力腐敗與潛規則,他們不是爭取規則的透明、權利
的公平,而是希望自己在潛規則中獲得優勢……他們沒有對正義的終極追求,只要災難不
是降臨在自己頭上就好。可以說,中產階層呈現出保守、自私與犬儒,是一種普遍現象。
為何如此?一方面,中國中產階層的經濟地位並非牢不可破,相反,中產階層面臨的是隨
時下墜的風險。一場股災、一座房子、一場大病就可以消滅一個中產,他們上有老、下有
小,是房奴、卡奴也是孩奴,何況在全球經濟不景氣、知識不斷貶值的大語境下,他們隨
時有失業的風險,但社會能夠提供的保障幾近沒有。中產階層不得不疲於奔命,他們為生
存而緊張、惶恐、惴惴不安,他們為保住飯碗謹小慎微、唯唯諾諾。自己尚且如此朝不保
夕,又如何去保護與同情他人?
其次,中國中產階層很特殊的一點是,他們中的一大部分人本身就是體制的一部分。公務
員、國企與事業單位、與權力相關的民營企業等,他們本身是現行體制的“既得利益者”
,這就導致他們在社會公共事務方面的立場相對保守,自覺地與敏感問題保持距離,即便
有不同意見也總是保留自己的態度。比如我們時常聽到青年基層公務員工作壓力大、待遇
差,但實際上,他們的離職率只是“傳說”。北京市團市委歷時一年半開展了“北京市青
年1%抽樣調查”,其中專門有一類叫做“黨政機關和事業單位青年群體”。結果顯示:超
過六成選擇一直在機關事業單位工作下去,7.6%考慮選擇學業深造,只有14.8%的受訪者
考慮未來選擇創業/自由職業。他們對未來充滿信心,87.9%相信“我的家庭會過的越來越
好”。
約翰·密爾早就在《論自由》里指出,體制內的人群很難從中萌芽出變革的力量。他這樣
說道:“如果公路、鐵路、銀行、保險、大型股份公司、大學以及公共慈善事業等等,所
有這些都成了政府的分支;又如果城市自治會和地方議事會,連同目前所有交付它們管理
的事務,都成了中央行政系統的附屬;如果所有這些不同事業的雇員都要由政府任命和支
付薪酬,乃至終其一生每一升遷都需仰賴政府;那麽,縱有再多的出版自由和民主的立法
機關,都不足以使英國和其他國家變得真正自由,除了徒具自由之名而已。”埃里克·霍
弗在《狂熱分子》對中產階層的權力軟骨症更是直言不諱:“不管一個言辭人之前如何抨
擊當局,只要他的崇高地位受到當權者恰如其分的承認,他往往會找出各種高尚理由來解
釋自己為什麽會站到強者一邊,打壓弱者。”是的,當你的收入、福利、升遷全部都依賴
體制時,你又怎會輕易地挑戰體制?
災難降臨,欲苟且而不得
很多自私和犬儒的中產階層,只想著小富即安地過好自己的生活。就像托克維爾在《舊制
度與大革命》里說的,“他們只考慮自己,蜷縮於狹隘的個人主義之中,公益品德完全被
窒息。”“沒有什麽東西是固定不變的,每個人都苦心焦慮,生怕地位下降,並拼命向上
爬;金錢已成為區分貴賤尊卑的主要標志,還具有一種獨特的流動性,它不斷地易手,改
變著個人的處境,使家庭地位升高或降低,因此幾乎無人不拼命地攢錢或賺錢。”金錢、
消費與物質,使他們的註意力從公共事務上轉移。中國的中產階層狂熱地熱愛星巴克、蘋
果產品、日本櫻花與馬桶、登山與跑步,這種“文化區隔”不僅給了他們自由(財務自由
)與體面的幻覺,也讓他們與底層分隔開來——這提醒著他們:即便處境不好,但我們的
小日子還是不錯的,不要有那麽多怨言啦!
然而,在沒有約束的權力面前,沒有人是一座孤島。不是所有的災難,都為中產階層留下
一條逃亡的安全通道。國產奶粉不可靠,你不反抗,你想著反正可以買進口奶粉,孰料連
進口奶粉都有假;疫苗事故已不是第一次發生,你不反抗,你想可以到香港打疫苗,但現
在香港不歡迎了……而更遺憾的是,有些災難似乎更青睞中產階層。你坐著動車打算到江
南看山水,但在天災人難里你就踏上了不歸途;你辛辛苦苦攢錢買了房子,安了家,但一
場突如其來的爆炸,瞬間讓這一切毀於一旦;你在小孩教育方面殫精竭慮地投入,貸款買
了昂貴的學區房,但你不敢想象,學校與“毒地”竟然只有一街之隔;你努力學習考上北
京的大學,畢業後找到不錯的工作,拿到北京的戶口,甚至買了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但
一個晚上你外出因涉嫌嫖娼被逮捕接著就“非正常死亡”了……
很多人選擇了移民。前段時間微博上“移民爸爸”的一篇《再見北京》轟動網絡,引起無
數共鳴。但絕大多數不能移民的中產階層呢?是選擇沉默和“裝睡”,還是喚醒自己的階
層意識?楊絳先生去世在網絡上引起了知識精英關於“知識分子是否有權利保持沉默”的
討論,其實深刻地折射了說與不說之間的困境:勇敢說“不”有用嗎?當說“不”意味著
下墜的風險、恐嚇與報復,你是否能夠堅守?如果沉默是每個人的選擇,那麽我們能指望
誰來打破這萬馬齊喑?
我不知道。我只看到身處夾縫中進退失據的中產階層,戚戚然惶惶然,如喪家之犬,如涸
轍之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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