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blog.xuite.net/toiletmei/blog/585846173
「還誤以為身在京都嵐山呢!」我這麼對JY說,「真的好像呢!」
一年後,JY去到京都嵐山,也對我說一樣的話:「原來就是這裡啊!」
鮮紅色的鳥居、兩側盡是竹林的小徑,彷若身在京都嵐山。婆婆不知嵐山為何,只知
道這是一處賞心悅目的竹園。她帶點玩笑口氣、指著一旁的植物問我:「妳知道這是什麼
吧?」,那是一條深邃幽靜的竹林小徑,兩旁的孟宗竹似武士般劍拔弩張、直入雲霄,不
見人聲,只聞葉振。
「孟宗竹」,我以中文回著婆婆,再繼續說道:「孟宗是中國三國時代的人物,因哭
竹而被認為孝子。孟宗竹源自中國南方,臺灣也有許多地方適合孟宗竹生長。」說完便把
頭轉向JY,要他翻譯給婆婆聽。
孟宗竹並非臺灣原生種,而是來自中國的引進種。其學名為「Phyllostachys
pubescens E. Mazel ex H. de Leh.」,根據維基百科的說明:「植物學作者引證是指第
一次根據國際植物命名法規(ICBN)確定植物的拉丁種名的作者的名稱縮寫引證」,「如
果有兩個縮寫名稱,中間加入「ex」,代表第一個人發現並描述了這種植物,但沒有給出
正確的拉丁名稱,正確的拉丁名稱是由第二個人給出的」,而孟宗竹學名的植物學引證的
作者第一人「E. Mazel」便是塞文竹園的創辦人尤金‧馬澤爾(Eugène Mazel)。
你可以想見我的震撼。在臺灣隨處可見的孟宗竹,其植物學作者引證第一人是個法國
人,因為喜愛竹子創建的竹園,就這麼被我遇上了。世界之大,無奇不有。每當我遇見如
此巧合,總有深深的感觸。
塞文竹園位於法國加爾省小鎮昂迪茲(Anduze),緊鄰塞文山脈(Cévennes),故
以之命名。創辦人尤金‧馬澤爾(Eugène Mazel)是位業餘植物學家,1856年,憑著對
自然與園藝的熱情在塞文竹園的現址開啟種植竹子之路,來自中國、日本、北美及喜馬拉
雅山脈的竹子們飄洋過海,落地生根。1890年馬澤爾破產,植物園被同對植物充滿熱情的
當地商人加斯東‧內格爾(Gaston Nègre)收購,成為家族資產。1953年,植物園對公
眾開放,同一時期,人稱「法國希區考克」的亨利-喬治·克魯佐(Henri-Georges
Clouzot)在此拍攝讓他一炮而紅的經典之作《恐懼的代價(Le Salaire de la Peur)》
,隨後伊夫‧錢皮(Yves Ciampi)的《英雄已倦(les Héros sont Fatigués)》也在
此取景。
1956年的冬天異常嚴寒,霜凍凍死了園區內大部分的植物,只有常青的竹子倖存。對
命運永不低頭是那個年代的人的特質,兩次世界大戰沒有打倒他們,一次的酷寒的冬天又
算得了什麼?如今,160年過了,塞文竹園已非昔日的規模,園區內除了種植240餘種的竹
子,連接加東河支流的灌溉溝渠蜿蜒流經,水聲潺潺。12公頃的土地,成為植物愛好者的
天堂。
子台似乎感染了母親對植物的熱情,對植物的觀察十分敏銳,只是他對於鐵道的熱情
似乎更深刻了些。塞文山脈蒸氣火車(Train à Vapeur des Cévennes)行經塞文竹園
,穿越鐵道高架橋下方的橋拱時,有輛蒸氣火車說巧不巧嗚呼駛過,惹得他好奇的直往上
看,嚷著要看火車。
從竹園入口進入後,一條筆直的小徑在眼前展開,雖然兩側盡是濃綠的竹林,卻稱作
「紅杉小徑(Allée des Séquoias)」。這些高大的紅杉隱沒在竹林裡,最高的植株有
42公尺高,可預期的,皆是馬澤爾的心血。1860年栽種至今,已有158歲的紅杉與臺灣的
「神木」比起算是小巫見大巫,但卻是法國最「資深」的紅杉。
從分岔路轉入「寮國村(le Village Laotien)」-一座由寮國園藝團隊打造的村莊
。寮國是東南亞唯一的內陸國家,與越南和柬埔寨一樣有著被法國入侵的歷史。寮國傳統
建築以竹為建材,人們以竹編織器具,竹子不僅是景觀的一部分,也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
實用植物。四周的農作物讓人彷若置身寮國,芋頭、香蕉、甘蔗、甚至是水稻皆在此生長
,這些臺灣人熟知的作物,卻遠渡重洋來到南法落腳,而我這個土生土長的臺灣南部姑娘
陪著她的法國夫家逛著他們口中有著「異國情調」的庭園,心中五味雜陳難以言喻。
在臺灣常見的竹林,似乎到了異國才真正被重視。
英文和法文的「竹」發音相似,都來自於印度康納達語的「bambu」,部落的人們燃燒竹子用以驅趕掠食動物或邪靈,而「bamboo」正是竹結內空氣爆破發
出嗶啵聲的擬聲詞。
紅杉小徑的盡頭處接上棕櫚小徑(Allée des Palmiers),一座古老的石砌建築屹
立在交岔口,那是15世紀農場的遺物,今日成為塞文竹園行政辦公室與駐紮藝術家的住所
,一旁的歐洲七葉樹是園區內元老級的居民,秋天未到,葉色仍青。
棕櫚小徑(Allée des Palmiers)是塞文竹園第二條主要軸線,分隔了寮國村和龍
之谷(Vallon du Dragon)-一座充滿日式風情的谷地。小徑兩側的棕櫚皆來自中國,對
於法國人而言,一個巨大且神秘國度。馬澤爾發現棕櫚與竹許多相似之處:樹幹的粗纖維
可編織成繩、綁成刷具、製作防水的蓑衣(鬃鬚),甚至可用來填充床墊;嫩葉則可編成
扇子或帽子,而花蕾則與竹筍相同,可入藥或直接食用。
JY那時從未到過日本,好奇著一座由法國人打造的日式庭園是否真的「日式」?我給
不出答案,卻在一隅發現了大片的繡球花,日本人稱它為「紫陽花」,由於花色會隨土壤
的酸鹹度改變,因此花語是「善變」,以《失樂園》紅透半邊天的日本作家渡邊淳一描寫
中年夫婦冷戰的《紫陽花日記》,寫的正是婚姻中夫妻雙方的多疑與猜忌。
六月是日本紫陽花的賞花季,卻在七月的南法見到盛開的花朵,瞧那桃紅與淺藍的繡
球盛開綻放,驕陽下的花朵氣焰傲然。
與之為伍的是山茶,碩大的花朵千嬌百媚,是法國小說家小仲馬筆下的放蕩女郎,是
中國唐代貫休和尚詩中墜樓的青樓女子。山茶原盛於華東地區,七世紀時傳到日本,千年
之後才來到歐洲,成為世界名花。塞文竹園中有112個品種的茶花,包括我們所飲的茶樹
之花,它與山茶同屬不同種,平時難得一見,卻在塞文竹園中盛開,只因此處所植的茶樹
為的不是他的嫩葉,而是他的花-那與山茶極為相似,卻更秀氣的白衣佳人。
轉入岔入竹林的小徑,在茂盛濃綠中有著搶眼的亮橘鳥居,彷彿閃著光芒矗立深影中
,不容忽視。穿過鳥居,空間倏然開朗,引自加東河支流阿慕河(Amous)的渠道水源形
成一池清涼。龍之谷(Vallon du Dragon)的創作概念來自東方大國,為了慶祝千禧年再
次到來又正逢龍年,法國園藝大師艾瑞克‧博哈(Erik Borja)以他擅長的日式風格打造
出有如飛龍奔騰的庭園。龍形池塘邊,日本楓樹熾烈的火紅不僅是綠意中的點綴,更映襯
了鳳凰木亭的色澤,眼前煙波浩淼、群山環繞,壓力在此全然抒解。
馬澤爾也許愛極了日本的園藝品種,塞文竹園的一隅亦以日本為題。
放置在日式樓閤庭園(Gloriette et Jardin Japonais)的盆栽像是孤芳自賞的藝術
品,光影並未帶動歲月的流逝。長青是一種本領,綻放是一種本能。無論什麼節氣前來,
迎賓姿態一如往常,不卑不亢。脫俗的蓮花出水不染塵、冷豔的杜鵑拔扈得耀眼,似是劇
院裡上演的開春大戲,在凝住的時空裡爾虞我詐、勾心鬥角。
圖說:日式庭園一隅,上演光與影的遊戲。法文的盆栽(Bonsaï)源自日語的「ぼんさ
い」。
馬澤爾溫室(Serres Mazel)裡又是另一番風情。
和煦的陽光撒在嬌弱的熱帶植物上,1860年馬澤爾親手創造這方玻璃屋,用以供養來
自異國的嬌客。十九世紀下半葉,富有東方神秘色彩的「異國情調」席捲歐洲,從日常生
活乃至於藝術範疇吹起了一股異國風。馬澤爾溫室承載的不只是一段歷史,而是當時人們
對於東方高漲的冀求與嚮往。
接近竹園的出口處,是婆婆可以逛最久的紀念品販售處。塞文竹園販售著一切與竹子
相關的商品,甚至是竹竿!一根根桂竹被切成等長販售,看了售價惹得我莞爾不已。我有
過買竹子的經驗,那是大學社團為了搭架斥堠工程所用,兩米的桂竹僅要價200元,當時
買了7000多塊的竹子,花了兩天的時間搭出了一架扇葉會轉的直昇機。歐洲童軍搭設三項
工程不用竹子,而是用木材,就是因為竹子在歐洲比木頭還要昂貴許多。
婆婆在賣場一角發現竹杯,正要開口就被我迎面而來的笑容堵住嘴,我們心照不宣的
是,那場令她終生難忘的婚禮。我和JY的婚禮在臺灣新竹尖石的鎮西堡教會舉行,婚禮前
兩週我上山準備婚宴當天所需的用品和擺飾,大部分都是用自然物製作的,包括以竹子搭
建的禮門以及晚宴的竹杯。我和羅浮群學弟總共鋸了九十幾個竹杯,當天晚上幾乎是累到
一碰到床就倒頭大睡,連夢都沒做。人家說婚禮讓人畢生難忘,可讓我真正難忘的卻是那
個熬夜鋸著竹杯的夜晚(可見我的婚禮紀錄)。
圖說:一看到竹杯就想到那個不斷鋸著竹杯的夜晚。
不曉得有沒有臺灣人會專程來此參觀竹園,畢竟裡頭的植物絕大多數都能在臺灣見到
,甚至會覺得法國人可真少見多怪。但有趣的是,從法國人(或歐洲人)的角度來看,這
不啻是座竹園,而是一方薈萃東方文化的空間,除卻掠奪與殖民的血腥歷史,以另一個角
度紀錄十九世紀歐洲人對於東方的迷戀與狂熱。來自所謂「東方」的我來到這座庭園時,
並不覺得這是座生硬的膺品,那麼,塞文竹園的確值得稱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