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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命、天問—中島美雪2020年專輯『CONTRALTO』賞析
中島美雪在2020年1月，發行個人第43張原創專輯『CONTRALTO』（女低音、上圖），顧名思
義，是指她的音域。收錄「自畫像」、「年齡壽命 任由蒼天」等等，關於自己的各種歌曲
。
另一方面，專輯也收錄了使用在日劇「安寧時刻~道」裡的五首歌曲，可以說是半張原聲帶
一般。劇中時代從二戰前橫跨到福島核災後的現代，格局宏大。同時美雪有如獨立於時空之
外的耆老，凝視泅泳其中的人類，提出歲月是否帶來進化的天問。
為深入解析歌曲，本文將嵌入「安寧時刻~道」的劇情（有“〉〉〉”的段落），並選用今
年美雪配合專輯宣傳，和日本著名文案糸井重里的對談內容，為各位一首一首地介紹。
* 鐵兵爺爺教翔射箭打獵。
〉〉〉根來翔，原來是個在東京的大城市裡繭居的年輕人，來到爺爺根來公平與奶奶根來篠
所住的鄉下後，在1990年左右，遇見了從深山裡出來的老獵人，也是他爺爺的大伯、根來鐵
兵。
那是在翔一夥人去伐木時遇到的，鐵兵對他們說：「砍一棵樹就該種回一棵。」從製炭到打
獵，鐵兵教翔關於山林生活的一切（上圖），以及其中的智慧，「我不為了吃以外的事情殺
生。」因此，在50年前撕毀徵召令逃進山裡....在他們相遇的短短日子裡，響起了歌曲「最
後的時鮮」。〈〈〈
作為專輯第一首歌，「最後的時鮮」指的是過了盛產季節才成熟的時鮮，十分珍貴，在歌中
送給離別的親友。在空靈的編曲之中，美雪溫潤的歌聲冉冉浮起，說著顧慮內情的不到場送
別：「我就不去送你了，還得繼續工作。留給你的包裹，以前借的詩集，也在裡頭。」
* 電視上的災害畫面，震懾著倆位老人家。
〉〉〉根來翔的爺爺奶奶，在鄉下過著平和的日子。然而，2011年3月11日下午2點，發生了
大地震，電視上播放著各種因為海嘯與地震的驚駭災情。兩位老人家不可置信地看著，同時
歌曲「早啊」突然以搖滾的節奏搶進，映襯著無法平復的驚慌表情。（上圖）〈〈〈
作為專輯第二首歌，理應是早上清爽朝氣的招呼「早啊」，卻搭配著有速度感與壓迫感的搖
滾編曲。
關於這首歌，美雪說：「英譯也是表現的形式，請看一下。」標題翻成Awakening，而不是
Good morning，有喚醒的意思。再看一下歌詞，意義就更明朗了：「早啊，所有的魔法都結
束了。早啊，星星、月亮，與夢想也沒有了。」換句話說，是對著那遭受災厄，還不能接受
現實、接受昨日已矣（早啊、今天到了）的人，喊出的一句句喚醒。
樂團「極品下流少女」主唱川谷繪音，評論這首歌道：「一般早上清爽的打招呼，反覆演唱
之後，漸漸地有種末日般的心酸與恐怖。震撼到彷彿心臟被人直接抓住似的。」
* 髮晶。
接受惡夢般的現實後，第三首「Rutile Quartz（髮晶）」顯得雲淡風輕多了。罕見地以礦
物為主題的歌曲，歌者用舒緩的語氣想像著，櫻花、小石頭、彩虹的心思與動向，不管和自
己是否相像，不管自己喜不喜歡，各個都不屬於誰，無法取代或毀壞。
同樣的一顆髮晶，有人視其中的細絲為珍品，有人只當作傷跡，不管你怎麼看，別人/他者/
萬物都只是它自己，儘管這只是小小的事實罷了，但人類倒不一定看破呢。副歌反覆吟唱的
「水之石」，乍看之下，或許覺得抽象，仔細一想，可不就是髮晶這樣的晶石嗎？對比英譯
裡直接說的髮晶，多了層想像的韻味。
配合這次專輯，和美雪對談的文人糸井重里，在談到這首歌時說道：「以往思想家吉本隆明
說過，英文的言語論，因為是從暗號的解讀來的。文字是以怎樣的構造運作，怎麼變化的，
對這些加以解讀是必要的。解析的過程就構成了英文的言語論。日文的話，文字從哪裡發出
，如何到達內心，在心中的經驗如何，再加入至今為止的時間。所以說，兩者是完全不同的
。音樂家小澤健二從他小孩的老師聽過這樣的話，英文教科書，教的是稱之為英文的工具。
日文教科書，教的是稱之為日文的情緒。」
延續「Rutile Quartz（髮晶）」提點到的，日文漢字對比於英文的特色；第四首「如果不
被允許歌唱」，也觸及了民族的特色。美雪創作這首歌的出發點是難民問題，「情境是被國
家壓迫，逃到難民營，不能說自己國家的語言，也不能唱自己的國歌，到哪裡也都得去。」
儘管是描述難民、描述他者的歌，但因為設身處地地設想，如果身為歌手的自己受到極大的
壓迫，那便是不被允許歌唱，被剝奪自己最重要的部份。而且，為了突顯與異國不同的自己
（民族），從編曲、唱腔，乃至於旋律（日本傳統音階、和音階），都刻意選用日本傳統風
格。換言之，透過表現自身（歌手、日本）的獨特性，代表難民本質一般的文化靈魂。
延續日本傳統風格，第五首「年齡壽命 任由蒼天」（齡壽任天）光歌名跟意境就很東方。
編曲打出遠方層捲的雲浪，歌聲翻浮其中，述說近七十歲才有的坦蕩：「讓我們設定一個暫
離的時間，免得哪天震驚於突然的告別。」其他如同愛的誓言並不可能、世界運作並無常理
等等，都是歷經歲月的心得。
特別要說明的是，儘管英譯翻成了天意，是具有宿命感的字眼。不過歌名裡的「天」，照發
音是天空的意思。糸井重理評論道：「交給天空的話，就變成大家都有的東西了呢。」美雪
聽了則說，天空感覺比較溫柔。看來，不是快70歲了就消極地聽天由命，而是放手一搏之後
不忮不求，回報與否任憑上天的豁達呢。
* 奶奶把死去的喜歡的人，當成活著在談。
〉〉〉奶奶最近會把年輕時死去的喜歡的人（爺爺的三哥、根來三平），當成好像活著似地
提起（上圖）。爺爺問她是不是癡呆了，「我才不想被癡呆的你說癡呆呢。」「三平哥就住
在屋頂上呢，有時候會下來看我。」這是失智的好處嗎？活在喜歡的人仍活著的世界裡。
接著家裡遭遇巨大變故。家產都被兒女敗光，明天就得捲鋪蓋離開。鏡頭轉到屋頂，英年早
逝的三平哥看著爺爺奶奶說：「從那之後，我就一直待在這裡，注視著你們。發生好多事情
啊。活著真不容易。那樣和平的時代，那樣豐富的時代，其實心裡也覺得，是不可能一直持
續的吧。」有人說小孩才會看得到精靈。有人說老了就像孩子，或許老了也變得看得到精靈
吧。〈〈〈
走過無常，豁然開朗。不求上蒼庇佑風調雨順，但求風雨之中有神同行，正是專輯代表曲一
般的第六首「觀音橋」。編曲輕淡雋永，美雪選用童聲般的唱腔，像是傻孩子似地，吟起寓
言般的畫面。
主人翁是橋這邊的仙童，守候此岸的外人，有時後者帶著夢想，跨過橋，到彼岸，遭遇現實
的打擊；「早熟的少女出去尋覓愛情，但她逃了回來，原因是看到喜歡的人活拔雞羽，為幫
家裡的屠宰生意。」而不管是逃回或遠離，記得或者忘記，此岸的仙童會永遠守在這裡，彷
彿是你在凡間歷練前後的歸依。
才扮演了輔佐觀音的仙童，中島美雪在第七首「自畫像」則露出凡夫俗子的模樣，以同樣的
童聲但略低的音階低語著：「有個粗神經的女人，到哪兒都會處處爭執，走人之前都會留下
爛攤子。這女人只是利己主義，最會的是逃之大吉其次是失憶。」
中島美雪的健忘（忘詞），從以前就很有名，被稱為「忘詞的中島」，她說：「然後歌迷還
會交換情報說我今天忘了什麼。」科科，當事人都看著呢。最後玻璃碎掉般的音效，彷彿打
破畫框似的，是編曲瀨尾一三先生特別的設計。糸井重理評論道：「聽起來就像漫畫家的自
畫像一樣，通常是Ｑ版的大頭像。」從編曲、演唱到音效，整首歌就像四格漫畫似的，是可
愛簡單的小品。
美雪上一次寫自述歌，是2006年講自己動作很慢的「浩呆」，自身的無能，成為持續創作的
情結。她總是會去描寫被社會忽略的人，像是妓女、街友，又或者像是第八首「Tug・Boat
（拖船）」。從重霧一般的音效開始，歌者以恬淡自適的速度，徐徐推送著，和豪華遊輪完
全不同，一種在港邊推著大船，協助它進出的小船。
關於社會現實的部份，歌者用中低音推送：「像是未曾負敗的城堡一般，偌大的船要出港。
乘客興致高昂，目空四方。在那城堡腳跟，有拼命地推著它前進的，骯髒的Tug・Boat（拖
船）。」而底層日復一日地服務的部份，歌者則抬高了音階，像是小朋友邁出步伐一般，反
覆地唱著：「Tug・Boat，今天一樣元氣百倍。在晚霞中返回。Tug・Boat、Tug・Boat....
」
* 根來篠在軍隊醫院中，見證戰爭的殘酷。
〉〉〉身為三男的根來三平，懷有反戰思想，因而受到原本相戀的、一心報國的養女、根來
篠的冷落。兩人為此爭執，三平用薄木寫的信，篠都加以忽略。篠直到擔任軍隊護士，每日
處於各種傷殘的哀號中，才感受到戰爭的殘酷（上圖）。
「三平，你以前問我，眼前有奄奄一息的敵國人民，會救嗎？我說不會。以前怎麼會講出那
麼蠢的答案呢。」彼此理解之後，倆人走在夜路，走進暗處，接吻。「三平，要活著回來喔
。」然而，三平在上戰場前，貫徹反戰思想，自殺了。「無論如何都無法和人互相殘殺。」
他生前這麼說過。
包括篠在內，大家都說，反戰是怯懦的行為。但已赴前線的二哥則說，說出對戰爭的害怕，
需要勇氣。之前的逃兵，給家裡人惹上麻煩。自殺，或許少了這層顧慮。在家人發現三平在
屋頂服毒自殺後，響起了「離鄉之歌」的音樂。〈〈〈
作為專輯的第九首歌，「離鄉之歌」肩負日劇「安寧時刻~道」所有離別時的情緒。命運啟
示般的前奏，穩步前行的節拍，跨過不只一次的傷悲：「沒有路可以抵達目的地，更何況沒
有人等我相聚。在水中寫下的情意，潮起潮落退回海裡。」
* 二戰結束，資本主義教人揚棄過往惜物的習慣。
〉〉〉身處戰爭時代的根來一家，大伯撕毀徵兵令後逃進山裡；三哥自殺拒絕從軍；二哥戰
死沙場的當晚，靈魂回家致敬；四男為了妻小，弄殘單腳免役；而「離鄉之歌」一步一腳印
似的歌聲，走過人生一次次沉重的打擊：「人們的汙穢是不得不，人們被埋葬是不得已。心
，不會遠離。星，不會逝去。有一天，再讓我聽，遙遠故鄉的歌曲。」
戰爭結束，和平的時代到來。資本主義興起，有人告知村民，今後東西要盡量更換，經濟才
會蓬勃成長（上圖）。人口總數變多，人們卻更孤獨；「以往村子裡大家都成班組隊，沒有
人會孤獨死。」〈〈〈
作為專輯的壓軸，第十首「進化樹」，以信步吟唱的姿態，向我們擲來無言以對的天問：「
累積幾億年的傷痛，儘管期待著明天，但有誰能告訴我，走到今天，是否真有進化，回望進
化樹最初的粒子，能否無愧俯仰。」
* 新冠肺炎病毒的進化樹（系統發生樹）。
病毒猖獗，沿著進化樹不斷突變（上圖）：就像亙古傳唱的民謠似的，編曲在後段勵志起來
，歌聲揚起，關懷著人類的招架不及：「人類，如此不成熟。不經顛簸，不會懂。虛度輪迴
，我孤單寂寞。進化樹的源頭，何處曾經有過？」
「在夢幻般的21世紀伊始，我領悟到一件可怕的事。人類還非常年幼無知，養育我們成熟頗
費時間。我想要相信，有朝一日能夠說出，『人類不是被拋棄的』這樣的一句話。感謝活著
並在此相遇。謝謝讓我得以唱歌。」（中島美雪於2001年巡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