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出生的時候,佛教已經式微了。
為了打壓、刪減自從則天順聖皇后以來不斷發展、膨脹的佛教勢力,皇帝
扶持道教、聽從道教的意思,下了一道滅佛令。
戒行不精者還俗,公案無名者還俗……隨著一座座佛寺倒塌,一尊尊佛像
被毀,看著許多師兄們被迫無奈脫下的僧衣,他問年邁的師傅,皇帝為什麼要
滅佛?
師傅說為了平衡。
道教太過興盛了,後來的皇帝就會刻意扶持佛教。佛教太過興盛了,皇帝
就會改為扶持道教。不過度偏於哪一邊,有捨有得,那都是為了平衡。
但他還是不懂。
皇帝說因為出家的人太多了。男人去當了和尚,沒人從軍、沒人耕田;女
人去當了尼姑,沒人桑蠶織布,長久下來,那些不出家的人無法溫飽了,就萌
發了出家的心,所以他要那些人回到他們該去的地方,做他們該做的事,而不
是遁避於沙門
可是他無處可去。
師傅撿到了還是嬰孩的他,將他帶入少林之中,寺裡的師兄們一塊將他養
大,帶著他暮鼓晨鐘,一字一句為他解說著佛法道理。
皇帝要僧人們還俗回家,他不曉得自己若是還了俗能去哪裡。
少林就是他的家。
師兄們笑著對來盤查、押送的軍官們說,我們這個小師弟比我們都還出息
啊,別瞧他年紀小,他對佛法的領悟與造詣可是比我們還高的!皇帝下令一寺
只能剩留三十個僧人?行行,那麼除了住持以及師叔伯們,再把我們這小師弟
也留下來吧。他從小就在這長大啦,你讓他還俗,他哪有地方去啊……就這麼
說定啦,咱們還俗,小師弟留下來。
於是他真的留了下來。
之後寺裡來了一個客人,是個道士,眼角隱約有著細紋,是個愛笑的人。
道士說他是師傅的故人,但師傅不願見他,他也不說什麼,只是袍子一撩
就在門外坐了下來,見他探頭,招了招手要他過來。
道士問:小和尚,皇帝下令滅佛,你怨麼?
他搖頭。
「不怨。就是有些不懂,有些委屈。」
皇帝說要滅佛,可佛自在心中,就算燒毀了一百尊佛像,也燒不去他心中
的佛相,他口中說著無佛、心裡有佛,要怎麼才能滅呢?
道士一指豎在唇前,說了聲「噓」,笑著摸了摸他的頭。
他說有些事情心中知道就好了,不能說的。一旦說了就要遭禍,因為在上面
的那些人不會願意聽見自己的權威受到挑戰。
他有些懂,又不太懂。
道士說少林一脈總是如此,冥頑不靈,不懂變通,像茅坑裡的石頭一樣,又
臭又硬。百年前的玄悲是這樣,百年後的少林仍是這樣。
玄悲是誰呢?怎麼他在少林沒聽過這麼一位師叔祖的名字呀?他問道士。
道士看著天空落下的初雪,過了許久許久才回答他。
那是百年前少林的一個傳說啊。那是個儘管只從前輩留下的口耳相傳得知,
不曾識見其人,仍舊令人敬仰折服的人。
不是因為他佛法淵博,而是因為他始終不忘本心。在世人的隨波逐流中,只
有他以最愚笨的方式將他的理念、他心中的佛堅守了下來。
道士說他以為玄悲會一直被人記著,可原來少林現在的弟子已經不認得玄悲
了。
或許是他老了,而他們太過年輕吧。
雪勢慢慢變大時,道士打傘離開了。
道士說,儘管世態炎涼、人情雪消,有些事情一旦在心裡扎了根便不會改變
。若能堅持下去,待雪盡春來時,或許一切會有所轉機也不一定。
因世道也在大道之中,陰陽之間自有平衡,否極總有泰來,依自然而行,循
環不滅,方能生生不息。
佛到了極盛便要衰,但當人們將祂憶起時,佛教便又要興盛了。
佛在心中,不在形式。皇帝是滅不了佛的。
他目送著道長離去,師傅站在殿下喊他,他連忙應了聲,將大門緊緊關起,
跟著師傅進屋裡取暖。
雪越來越大了,或許今年會有個寒冷的冬吧。
但雪總會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