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形象的抹黑與漂白──《天才探偵ミタライ》心得
注意:本文文長,有劇情透露,未觀劇者請考慮是否閱讀。
此外,作者非玉木宏、堂本光一的粉絲,某種意義上曾經(應該吧)是島
田老師和御石的粉絲。本文充滿了吐槽和批評,若可能對此有所不快,還請慎
入。
對御手洗、石岡的感情,簡單說的話就是:雖然對主要演員們沒有什麼認
識,原作〈傘を折る女〉也受限於語言能力沒有讀過,但我和大多的御石迷一
樣,期待著有一天島田老師能讓他們再次見面,所以也期待這次映象化的成果。
這次映象化選擇的中篇,時間是御手洗和石岡在馬車道的最後一年(1993年的
春天),按事件發生時間來看,晚於1992年 5月的《眩暈》,早於同年八月解
決的《俄羅斯幽靈軍艦》。而在這個時期,御手洗這個偵探和石岡這個作家,
已在警界、推理小說界有一定的知名度,到了不僅辦案警方全力配合,遇到書
迷或推理迷都會主動給予優待的程度。而在這個時期,基本上大部分的人都對
御手洗推崇備至,即使在他離開馬車道後,還常常前來拜託石岡去電請他解決
案件。不同於馬車道前期(至少1986年之前,以《黑暗坡的事件》、《水晶金
字塔》為界線)往往是他人不了解御手洗,石岡在記述裡為其辯駁說明的情況,
後期會在書裡落落長抱怨(如《眩暈》)或不經意吐槽(如《俄羅斯幽靈軍艦》)
的,往往只有石岡一個人──亦即其他人在讚美御手洗的洞察與推理能力,期
待他把事件解決的同時,石岡會附帶各種「這個人給我添了很多麻煩」、「我
擔心我的晚年」的伴侶/人妻式(無誤)吐槽。
我寫這麼長的前述,是為了說明,在《天才探偵ミタライ》這部SP裡,堅
川、高橋,以及石岡的角色分配,御手洗對堅川的態度,甚至整個故事改編的
形式,為什麼帶給我這麼大的違和感。
〈傘を折る女〉的原著,一開始一如SP,是石岡聽到廣播裡敘述著一件怪
事,告訴御手洗並引起他的興趣,進一步展開推理、調查真相。但在原著中,
御手洗並未親自去辦案,而是打電話交代警察,最後由三宅這位員警去調查而
破案。如果按照原著去拍攝,只靠謎題與解謎的特殊性必然撐不過兩小時,而
且做為試水溫的「第一部映象化」也很難展現這一組偵助的魅力(亦即演員的
發揮空間有限),畢竟原著是建立在「系列作」的基礎上發揮,但映象化要讓
更多的觀眾認識御手洗。
於是在這部SP中,有幾項很明顯的意圖:
(一)呈現謎題和解謎的過程,吸引觀眾的好奇心。
(二)展現偵探御手洗的個性與魅力,
讓更多人在兩小時內有立體清楚的認識。
(三)讓每個演員(尤其是主演的玉木宏和堂本光一)有相當程度的發揮,
不至於邊緣化。
就這三個意圖來說,因為是島田老師的作品,第一點本身是成功的,從
「淋雨讓雨傘被車子輾壞後、持著壞掉的傘在街上行走」的白衣女子,被殺的
酒店老闆娘,因失去子女而精神失衡的母親、轉而執傘攻擊孩子的傷害案,到
調查出死者祖父江女士牽涉的巴士劫持案,因為祖父江女士的逃離與報信,最
後只有一個女性受害者……雖然撲朔迷離,但被喻為「第三名女性」的兇手是
誰在她出場的瞬間幾乎可以準確預測,困難的是這中間的過程究竟如何連結。
在謎題一層層推開,讓人驚奇「怎麼牽涉愈來愈多」的同時,御手洗又以細密
的觀察將這些散落線索織回原貌,在最後與兇手對談的時候完整呈現。島田老
師以一貫特別的「巧合」將這些事件串聯成一個曲折的故事,在御手洗說明進
而恍然大悟的同時,想必也會產生「兇手的運氣也太差」的感嘆吧。島田老師
的作品常常有一連串的繁複說明,巧合和奇想的成份高也複雜,能用影象化的
方式將之呈現,不但容易理解,也很能融入情境當中。
但整體來說,謎題大概是全劇我看得最過癮、最滿足的地方。除此之外,
我必須承認,劇中的角色塑造並不成功,尤其是堅川這位添加的女警,她的存
在與其他三位男性的互動,從頭到尾,充滿了編劇的惡意。除了謎題的推展與
解開,和最後御手洗和兇手對談的部分,只要有她存在的地方,我都會深深感
受到惡意的散播,讓我非常不快。
之前提到SP除了推展謎題,還有「展現偵探御手洗的個性與魅力,讓更多
人在兩小時內有立體清楚的認識」和「讓每個演員(尤其是主演的玉木宏和堂
本光一)有相當程度的發揮,不至於邊緣化」的兩大目的。而在更早之前提到,
1993年春天的御手洗,已有相當的知名度,能力也得到肯定,能隨心選擇案件,
除了石岡外(甚至可能只是在書裡os的吐槽,而非當面抗議),即使其他人包
括承辦案件的警察,即使覺得他怪也會予以「御手洗就是這樣」的容忍。所以
要表現他的與眾不同,當地警局通常要予以配合、幫忙推進案情,很難扮演這
個角色;而應該扮演這個「勸阻御手洗非社會化、過於隨心所欲」角色(以致
有時會被御手洗吐槽)的石岡,在這部SP裡卻完全沒有發揮,只扮演著類似
「賢內助」、「最了解御手洗的知己」的角色,以及──恕我直言,因為是堂
本光一飾演,所以──服務粉絲的賣萌擔當(例如穿麋鹿裝那段──那個時期
的石岡會和御手洗打賭雖然我有點訝異但還不算太意外,但我不認為依石岡那
種內向、重視在他人面前形象的個性,會在客人面前穿麋鹿裝,還穿得那麼自
在,那是「光一版石岡」而非原著裡的石岡先生)。
代表日本警方的高橋警官要予以配合,表現出警方對御手洗的信任;突顯
御手洗「與眾不同」一面的石岡變成了單純輔助性的賢內助與賣萌角色,御手
洗與案件當事人面對面的時間只有最後揭露謎底那段──那要怎麼「展現偵探
御手洗的個性與魅力,讓更多人在兩小時內有立體清楚的認識」呢?
於是塑造了「堅川」這個女警。
為了反對御手洗,她的設定是「三個月前才調來這裡」,因為「半夜兩點
接到電話」還真的「找到屍體」,所以認為御手洗「很可疑」而向高橋抱怨。
如果是第一次認識御手洗的警員,這樣的懷疑我認為十分合理,甚至讓我認為
她對自己的職務相當負責(後面的劇情也能證明這點)──只是她抱怨的方式
非常強烈而誇張(而且這種誇張幾乎貫穿了全劇,我不知道這是演員的詮釋還
是編劇導演的要求?)。但是當她第一次和御手洗會面時,高橋強調「都是帥
哥吧」再讓她回答「我對帥哥沒興趣」而讓高橋哼哼笑(我不知道這種對話想
表示什麼?高橋對調來才三個月的女性屬下說這樣的話是否合宜?),再接著
互相介紹之後,堅川對和善的石岡也露出了微笑,對御手洗的觀察和靠近則面
露疑惑的表情,並對他的目光感到不安,但接下來讓我吃驚的事發生了:
御手洗將她連續熬夜加班、為了顧及禮貌和形象所做的補救措施和隱藏行
動,全部揭露開來。
這個橋段讓我非常熟悉,但不是從島田老師的書中(在我印象中御手洗雖
然非社會化,也會當面給人難看,但通常是對方缺乏對人基本的尊重;且他通
常揭露的是對方的心理,而非行動),而是英國BBC的SHERLOCK第一季第一集,
偵探夏洛克來到命案現場始終冷嘲熱諷,對迎接他和初認識的約翰說他是「怪
胎」的女警多諾萬和安德森進行一番推理,嘲諷他們的婚外情進行反擊。
我不知道讓御手洗這樣當面對一名未曾謀面的女性做這樣的羞辱有何用意?
表現他的聰明?(夏洛克有這個需要,案件中已經45歲、在腦科學領域已經逐
漸有成就、明年就要去北歐的御手洗需要這個嗎)非社會化?(但前期他的做
法是當眾演講表達不平,中期是和石岡咬耳朵嘲笑;平常時期則是想到線索要
調查或腦子激烈運轉時會不顧他人眼光做出令人吃驚的行為)還是發現堅川的
不滿和「感情過剩」而先做出刺激和防禦?(除非當面表現,這樣的敵意他根
本不會理會,在《黑暗坡的食人樹》他也曾對警官不禮貌,但那是因為警察先
前的調查敷衍了事,一見他們又大聲叱喝,他也曾對石岡說「如果是謙虛的對
手,我絕不會擺出傲慢的態度」,堅川在第一次見面,實在看不出有什麼傲慢
的行動)
我印象中書裡的御手洗潔沒有這樣的必要,他是個很有人情味、深諳人性、
必要時也很會利用人的人,對解謎感興趣,但不會忽視案件的組成是「人」。
但很顯然SP的編劇認為有,於是把夏洛克的行為掛到了他身上(劇中與之相似
的影子不僅於此),而堅川成了這個被修理的倒楣對象,也可以順勢讓她從頭
到尾成為反對御手洗的份子,來表現天才偵探的「與眾不同」。
於是在御手洗進行推理的時候,堅川負責提出錯誤的可能來被否決(馬車
道前期這是石岡的工作)與嘲弄(後期有時這也是石岡的工作);在御手洗需
要看資料換投影片只用手勢來表現意圖時,堅川負責提出她的不滿然後再順勢
被羞辱是海豚;在御手洗需要搜集資料,讓石岡拍攝喪禮過程時,堅川負責嘀
咕這種行為的不禮貌(這一向是石岡的工作);在線索有所眉目,正在揭露真
相時,御手洗當著她的面和石岡耳語,說她是「感情動物」,把她弄哭了再一
副「看吧」的表情──一般當御手洗這樣對人無禮時(通常他有他的理由),
石岡都會加以勸阻(尤其對方是女性,而且是美女的時候──除非御手洗的理
由很明顯),但石岡並不如此做,高橋也任由御手洗這樣精神凌虐他的屬下。
這是活生生的霸凌。而更慘烈的是,因為堅川的「角色任務」仍需持續,
即使遭到這樣的羞辱,她還是必須回來尋找、提供線索和證據,並且最後不得
不認同御手洗的辦案能力。
堅川的打扮和石岡對她的評價(石岡是一個只要對方看起來年輕、稍懂得
打扮的女性,書中就會喻為「美女」的男性,在SP開始討論案情時,也和御手
洗有相關的討論,得到御手洗的嘲諷)來看,顯然不是「美女擔當」。有趣的
是,當我看著堅川的行動時,除了奇怪「為什麼她的情緒表現一定要這麼誇張」
之外,還一直聯想到:她的行動模式,其實和偶像劇的某種類型的女主角幾乎
如出一轍:認真樸實、努力向上,對社會地位與財力比她高、一般人敬畏的男
主角,是唯一敢當面指出他的錯誤、「非社會化」、協助其矯正回到正軌的角
色,再藉由這樣的衝突、理解與互動,逐漸產生愛情。
沒錯,我想到的就是《Rich Man, Poor Woman》裡,石原聰美飾演的夏井
真琴──只是堅川不像夏井那麼年輕、可愛、有一雙小狗般的眼睛;而且日向
徹的「非社會化」在劇中是錯的,在劇裡是失敗的原因,必須得到修正,才能
重得人心;而御手洗在這部SP裡無疑是絕對正確的,他這樣對待堅川,沒有人
多置一詞。再者,日向會需要夏井,和她戀愛,而御手洗對女性絲毫不感興趣,
堅川只會變成他的粉絲(如果第二集再度出場,可能附加傲嬌屬性),而不是
他的戀愛對象。
(非常有趣的是,《Rich Man, Poor Woman》裡的朝比奈恒介,適巧也能
對應「石岡」,一個一開始輔助日向/御手洗,給予他鼓勵和指正、但後來變
成「副手」、在劇裡幾乎成為「應聲蟲」的角色,只是日向和朝比奈在分裂後
經由夏井而和好,堅川顯然沒機會成為御手洗的小三)
在這樣的聯想之後,我很好奇:如果堅川由石原聰美飾演,她還會被這樣
從頭到尾羞辱嗎?還是會用別的橋段表現出她「美好、善良」的一面?編劇會
不會是想嘲弄偶像劇的老梗(《Rich Man, Poor Woman》雖然炒得不錯,但它
還是老梗)?
綜觀整部劇其他的女性角色,就能發現並非如此。
整部劇的對手戲,我自己最喜歡的是最後御手洗和兇手的互動。島田老師
作品吸引我的地方,除了角色互動描寫、謎題的詭譎之外,最重要的還是對案
件當事人的人道關懷。御手洗並非僅以解謎為樂,也不會抓著一個僵死的「正
義」來羞辱兇手,他會縱觀整個事件的因果,讓兇手仍能得到身為人應有的尊
重和理解。(這樣的人會羞辱一個盡責的女性警官是「感情動物」?男性沒有
感情?這是什麼落伍的刻板印象?)我認為這樣的改編是合宜的,在《占星術
殺人事件》也有類似的行動。
但是。
就是這個但是。
舍妹的日語能力比我強,略讀過日文版的《傘を折る女》,同時也看過這
部日劇。她告訴我,原著裡的兇手,並不是那麼無辜;而第一死者祖父江女士,
則遭到了醜化。
回想起來,就能捕捉到這樣的違和感:在故事真相逐漸揭露,兇手說「她
原本不是想殺人」時;在她勸祖父江女士道歉,該女士一再拒絕,以為兇手要
勒索她,第一反應竟是想「拿刀殺人」時;最違和的是巴士劫持案裡,兇手的
母親在為祖父江女士求情,讓她可以下車上廁所時,勸劫持犯「人要懂得去相
信別人」,並在得到應允後,對祖父江女士說的那句「太好了」。
從「想殺人還穿一身白衣服」這點來看,我相信兇手原本無意殺人;祖父
江女士拿刀要對付兇手,用那句「人在被逼到絕處會做出出乎意料的事」來解
釋(雖然我有點懷疑原著有這句話嗎?)也可以說得通;但巴士上的求情,就
真的……有些勉強。
於是我發現到,在形象、戲劇表現上,「被稱為是美女」的兇手及其母親
得到了編劇的漂白;相對來說,祖父江女士和堅川警員則被抹黑──祖父江女
士完全沒有人性的掙扎,她就是貪生、貪財、貪名、死不肯認錯的、惡性重大
的女人;堅川警員則是任務與被醜化一樣繁重,處理了高橋警員不做的瑣事,
承受御手洗的羞辱和另外兩名男性的沉默嘲弄,讓高橋警員成為一個不怎麼做
事、依賴御手洗辦案、只想享受美食、而且不知為何對堅川「是否被御石吸引」
非常感興趣的邊緣丑角;以及分擔了石岡原本應該勸解御手洗「非社會化」的
特質,讓石岡完全成為賢內助,而失去了(雖然到馬車道後期已經較為薄弱,
但仍然具有)的對抗與抱怨意識,成為更加邊緣化的助手。
在我看來,堅川的角色存在證明了這種分配的失敗,呈顯了編劇或導演的
性別偏見,以致最後令我感動的對話,變成了「英俊男性偵探對美麗無助的女
性兇手賦予同情和鼓勵」這樣的通俗場景;以及只要堅川出現的場面,都變得
荒謬的精神霸凌,來呈現御手洗的與眾不同;此外,因失去孩子而傷害別的孩
子的母親心理,和巴士劫持案相關當事人心態和祖父江女士成為「有功者」的
媒體追逐效應,劇中也並未探討。
讓整齣戲對我來說,變成了「Rich Man, Poor Woman」的血淋淋呈顯,演
變成不愉快的觀影經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