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陽要了一壺酒，說道：「好啊，有酒有肉，爺爺正餓得很了。」叫跑堂配四色酒菜，
倚著樓邊欄杆自斟自飲，想起自己一掌擊斃林朝英、華山頂上又嚇得黃藥師等人如驚弓之
鳥，天下已無可抗衡之人，驀地裡一股舒暢快活之意襲上心頭，忍不住哈哈大笑。
西首座上一名灰袍僧人回過頭來，兩道冷電似的目光霍地在他臉上轉了兩轉。王重陽見這
人非儒非道非僧，又似儒似道似僧，無所適從，五十來歲年紀，身穿灰色舊布袍，已微有
破爛，頗有風霜之色，顧盼之際，極有威勢。
王重陽心底暗暗罵了一聲：「直娘賊，不知道是臭道士還是死賊禿，一樣可惡。」那僧人
桌上放著一盤熟牛肉，一大碗湯，兩大壺酒，此外更無別貨。可見他吃喝十分的豪邁自在
，無須守戒。他向王重陽瞧了兩眼，便即轉過頭去，自行吃喝。王重陽正感寂寞無聊，有
心要生事，便招呼跑堂過來，指著那僧人的背心說道：「我的酒菜帳都算在這位爺台這兒。」
那僧人聽到王重陽如此吩咐，悚然一驚，隨即哼了一聲，卻不說話。王重陽有心要和他惹
事生非，以解心中寂寞，卻不得其便。
又喝了三杯酒，只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走上兩個人來。前面一人跛了一足，撐了一條枴
杖，卻仍行走迅速，第二人是個愁眉苦臉的老者。兩人走到那僧人桌前同坐，顯是朋友。
王重陽當即走上前去，向兩人落座的長凳上坐落，左肩一挨，將其中一人擠了開去。
那跛足漢子大怒，用力回擠，心想這一擠之下，非將這糟老頭摔出門外不可。那知剛撞到
王重陽身上，立時便有一股剛猛之極的力道反逼出來，登時無法坐穩，臀部離凳，便要斜
身摔跌。王重陽左手一拉，道：「別客氣，大家一塊兒坐！」那跛足漢子給他這麼一拉，
才不摔跌，登時紫脹了臉皮，不知如何是好。
王重陽道：「請，請！大家別客氣。」端起酒碗，仰脖子便即喝乾，提起別人用過的筷子
，挾了一大塊牛肉，吃得津津有味。桌上的人都不識得他是誰。但均知那跛足漢子武功不
弱，可是給他這麼一擠之下，險些摔跌，這老兒自是來歷非小。王重陽自管飲酒吃肉，搖
頭幌腦的十分高興。桌上三人卻個個停箸不食，眼睜睜的瞧著他。
王重陽道：「你怎麼不喝酒？」搶過一名矮瘦老者面前的一碗酒，骨都骨都的喝了一大半
碗，一抹鬍子，說道：「這酒有些酸，不好。」那老者強忍怒氣，問道：「尊駕尊姓大名
？」王重陽哈哈笑道：「你不知我的姓名，本事也好不到那裡去了。」皺眉老者大怒，拍
案而起，大聲喝道：「咱們素不相識，我敬你一把白鬍子，不來跟你計較，卻恁地消遣爺
爺！」
老者剛說到「！」字，冷不防砰的一聲，王重陽雙手一齊擊在他小腹之上，這一下變故突
如其來，兩人只驚呼了一聲，便見王重陽又左掌揮出，拍的一聲輕響，擊在跛足漢子的天
靈蓋上，登時老者筋骨粉碎、跛足漢子如一堆濕泥般癱了下來，兩人一聲也沒哼出，便即
斃命。灰衣僧人內力之深，雖已到了從心所欲、無不如意的最高境界，竟來不及救人，眼
睜睜的看著王重陽連殺兩人。
突然間僧人雙目中精光暴亮，重重哼了一聲。王重陽吃了一驚，左手一顫，噹的一響，酒
杯掉在地下，摔得粉碎。那道人微微冷笑，說道：「我道是誰，原來是重陽真人，便請同
飲一杯如何？」王重陽笑道：「最好，最好！」吩咐酒保取過杯筷，請問姓名。那僧人笑
道：「重陽真人為人處事，眾所皆知，大家不拘形跡，喝上幾碗，還算小事，待得我通了
姓名，只怕我一家老小性命不保，卻也不必了」王重陽笑道：「兄台想必是認錯了人，以
為我是敵人。不過小弟最愛當人敵人，請啊，請啊！」斟了一杯酒，一飲而盡。
僧人叫道：「酒保，取兩隻大碗來，打十斤高粱。」那酒保和王重陽聽到「十斤高粱」四
字，都嚇了一跳。酒保賠笑道：「佛爺，十斤高粱喝得完嗎？」那僧人指著王重陽道：「
這位仙長逼我請客，你何必給我省錢？十斤不夠，打二十斤。」酒保笑道：「是！是！」
過不多時，取過兩隻大碗，一大罈酒，放在桌上。
王重陽說道：「且慢，老道決不白白與人喝酒，須得賭個利物。」僧人道：「好，你若輸
了，向我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王重陽假裝沒聽見，問道：「叫什麼？」使江南頑童
常用的討便宜套子，這套子突然使將出來，不知者極易上當。僧人日常相處的儘是純樸質
實之輩，那懂這些狡詐卑鄙的狡獪伎倆？順口答道：「叫爺爺！」王重陽應道：「嗯，乖
孫兒，再叫我一聲。」僧人一愣，情知上了惡當，一咬牙，怒喝：「比就比，難道我還能
怕了你？你要賭，那也成，就賭你華山頂上騙來的九陰真經！」王重陽笑道：『老禿驢，
要是我輸了，真經固然借給你看。但若是我贏了，你有什麼？」僧人道：「全真教有寶，
難道我就沒有？」說著從包裹取出數本不起眼的佛經，在桌上一放。
僧人說道：「九陰真經名動江湖，想必固然是好的，但我細細深思，總覺一味崇尚老子之學，只重以柔
克剛、以陰勝陽，尚不及陰陽互濟之妙，我在四卷楞伽經的行縫中以中文寫下了自己所創
的『九陽真經』，自覺比一味純陰的九陰真經，更有陰陽調和、剛柔互濟的中和之道。」
僧人大袖一揮，又道：「此書換你九陰真經一觀，不算過份吧？」王重陽笑道：「嘿嘿，
難道你想跟我賭賽？」僧人道：「正要領教！若我輸了，四部楞伽經立時奉上；若你輸了
，九陰真經借我一觀。」王重陽道：「不對，不對！第一，我武功天下第一，怎會輸給你
這老禿驢？第二，就算我輸了，也要看你的楞伽經。」僧人怒道：「你贏了固然不借真經
，輸了卻要我的楞伽經，那麼咱們賭賽什麼？」王重陽道：「九陰真經也不當真是多麼了
不起的物事，誰想看我便借他看，不如我們直接交換，楞伽經快快拿出來吧！」
僧人是當世數一數二的人物，說了話當然言出如山，但楞伽經經書實在干係太大，只是搖
頭。王重陽有點不高興了，說道：「你若不願，磕三個頭，叫三聲爺爺也成。哼，誰教你
請我喝酒呢？王某人總有報答你少林寺之日，我全真派的弟子跟禿驢可沒甚麼相識。」老
僧懂他的意思，這人說得出做得到，他從楞伽經認出少林寺，他不好意思當面動手，卻會
藉故去和天鳴、無色、無相他們為難。這人武功太高，惹惱了他可真不好辦。
僧人當下更不答話，逕自滿滿的斟上兩大碗酒，王重陽登感酒氣刺鼻不大好受。他在終
南山之時，只不過偶爾喝上幾杯，哪裡見過這般大碗的飲酒，不由得皺起眉頭。那僧人怒
道：「咱兩個先來對飲十碗，如何？」王重陽見他眼光中頗有譏嘲輕視之色，若是換作平
時，他定然翻臉動武，但聽說有九陽真經這等異寶，當即胸膛一挺，大聲道：「老道捨命
陪君子，待會酒後失態，禿驢莫怪。」說著端起一碗酒來，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他喝
這碗酒乃是賭氣，林朝英雖不在身邊，在他卻與喝給她看一般無異，乃是與林朝英爭競天
下第一，決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認輸，別說不過是一大碗烈酒，就是鴆酒毒藥，也當取巧用
奸的假裝喝了下去。
僧人見他竟喝得這般豪爽，倒頗出意料之外，哈哈一笑，說道：「好爽快。」端起碗來，
也是仰脖子喝乾，跟著便又斟了兩大碗。王重陽笑道：「好酒，好酒！」呼一口氣，又將
一碗酒喝乾。那僧人也喝了一碗，再斟兩碗。這一大碗便是半斤，王重陽一斤烈酒下肚，
腹中便如有股烈火在熊熊焚燒，頭腦中混混沌沌，但仍然在想：「林朝英又怎麼了？好了
不起麼？我還不是一掌打死你了？」端起第三碗酒來，又喝了下來。
那僧人見他霎時之間醉態可掬，心下暗暗鬆一口氣，知他這第三碗酒一下肚，不出片刻，
便要醉倒在地。
王重陽未喝第三碗酒時，已感煩惡欲嘔，待得又是半斤烈酒灌入腹中，五臟六腑似乎都欲
翻轉。他緊緊閉口，不讓腹中酒水嘔將出來。突然間丹田中一動，一股真氣衝將上來，只
覺此刻體內的翻攪激盪，便和先天功慾火無法收納之時的情景極為相似。
王重陽年逾五十，仍保童子之身，先天功自是練到登峰造極的境界，先天功行走足太陽膀
胱經，體內酒氣翻湧，竟與膀胱中真氣相混，這酒水是有形有質之物，不似真氣內力可在
穴道中安居。他卻也任其自然，讓這真氣由魂門穴而志室穴，再經下腹的合陽、仆參諸穴
而通至膀胱上的通谷穴、至陰穴，最後由膀胱中傾瀉而出。他這時所運的真氣線路，便是
先天功中的一脈行功路徑。先天功本來是一股有勁無形的先天罡氣，這時他會陰之中，卻
有一道酒水緩緩流出。
初時王重陽尚未察覺，但過不多時，頭腦便感清醒，察覺酒水從下陰緩緩流出，暗叫：「
妙之極矣！」他下半身被桌子遮掩，那僧人並沒留心，只見王重陽本來醉眼朦朧，但過不
多時，便即神采奕奕，不禁暗暗生奇，驚道：「重陽真人酒量居然倒也不弱，果然有些意
思。」又斟了兩大碗。
王重陽笑道：「我這酒量是因事而異。你輸定啦！」說著便將跟前這一大碗酒喝了下去，
隨即依法運氣。他下身穩穩坐在長凳上，從下腹流出來的尿水，順著地板流向了店內其他
桌，但其他客人早先見他談笑間連斃兩人，又怎敢多嘴？片刻之間，他喝下去的四大碗酒
已然盡數逼了出來。
那僧人見王重陽漫不在乎的連盡四碗烈酒，更為驚恐，說道：「很好，很好，我先乾為敬
。」斟了兩大碗，自己連乾兩碗，再給王重陽斟了兩碗。王重陽輕描淡寫、談笑風生的喝
了下去，喝這烈酒，直比喝水飲茶還更瀟灑。
他二人這一賭酒，登時驚動了嵩山樓樓上樓下的酒客，連灶下的廚子、火夫，也都上樓來
圍在他二人桌旁觀看。那僧人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來。」那酒保伸了伸舌頭，這時
但求看熱鬧，更不勸阻，便去抱了一大罈酒來。王重陽和那僧人你一碗，我一碗，喝了個
旗鼓相當，只一頓飯時分，兩人都已喝了三十來碗。
王重陽自知下陰玩弄玄虛，這烈酒只不過在自己腹內流轉一過，瞬即瀉出，酒量可說無
窮無盡，但那僧人卻全憑真實本領，眼見他連盡三十餘碗，臉色漸漸脹紅，酒意已有十分
心下暗覺好笑，但見僧人神色凝重，如臨大敵的喝酒，尋思：「如此比拚下去，我自是有
勝無敗。」堪堪喝到四十大碗時，聽那僧人顫聲說道：「重陽真人，咱兩個都已喝了四十
碗吧？」
王重陽笑道：「老禿驢倒還清醒得很，數目算得明白。」
僧人道：「你我棋逢敵手，將遇良材，要分出勝敗，只怕很不容易。這樣喝將下去，只弟
身邊的酒錢卻不夠了。」伸手囊中，取出一個破荷包來，往桌上一擲，只聽得嗒的一聲輕
響，顯然荷包中沒什麼金銀。
王重陽見了大笑，從身邊摸出一本書來，擲在桌上，大聲說道：「這九陰真經我從黃老邪
他們那兒軟逼而來，實則不費半分力氣，此時拿出來抵幾枚酒錢，卻也好用，再喝！」
僧人微一猶豫，咬牙說道：「那不能算數。」王重陽道：「禿驢，咱們可說得明明白白，
誰的多喝了一碗酒，誰就算贏。你混賴那可不成！」僧人長嘆一聲，說道：「四部楞伽經
你要看，只管去看好啦，功夫練得再精，人品不好，也是枉然。」
王重陽將四部楞伽經收入懷中，對僧人的話不怒反喜，說道：「請啊，請啊，這九陰真經
你也拿去看看無妨，儘管抄錄記憶，拿去當作教拳的開場子騙錢的玩意兒，一時看不完，
我三個月後再叫我幾個徒弟來拿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