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海是母親,萬物是食糧,」女孩輕聲地唱著歌。她的聲音清淡,卻不似毫無感情
,微微地將柔轉的旋律自兩瓣唇片間吐出。「天空與大地……是遊樂場。」
傍晚的風吹來,撲在女孩的側臉。她瞇起眼感受著大海的鹹潮,隨後轉頭將臉迎上了
。氣流掠過她端正的五官,亦撥動了瀏海,一晃一晃地。以髮帶扎在側邊的馬尾隨著海浪
的拍打聲翩翩起舞,飄搖地向後方劃著不規則的軌跡,而身上的一襲弓道服亦被風兒掀動
,些許地透出了其下遮蓋的皮膚。那是屬於亞洲人的黃,卻又不若大多數的亞洲人。相較
之下,那膚色白皙得多,又或者說,冷得多。
十一月颳著的西北季風寒冽,在海岸邊尤其如此。若是穿著單薄的衣衫,定會被吹得
直打哆嗦。不過女孩似乎感受不到冷風的刺骨,依舊坐在岸邊的大石頭上,踩著被漲潮侵
蝕的凹陷處,雙腿併攏,斜斜地靠向一邊。望著海面的眼神迷離,繼續吟唱著好似古時便
傳誦的詩歌。
「又一次的誕生,母親餵養著我們,柔聲地歌唱,直到長大成人……」
浪潮拍打著嶙峋的岩石構成的海岸線。一波波浪尖擊上了堅石,碎裂成細小的白色浪
花,躍起,爾後又落回浪裡,好似原本便未激起一般。夾雜在一道道白浪間的金黃是反射
自夕陽的光,閃爍地層層相疊,向著海平面的方向延伸而變得稀疏,逐漸被深沉的海藍取
代。女孩的影子在夕照下被拉得有些狹長,倒映在水中,被碎浪攪散。她白色的上衣受光
染色而顯得有些螢亮,而鈷藍的裙袴和海的深藍好似要相互融合,卻又形成了對比。
唰——唰——。
女孩的歌聲被挾在海潮裡,漲起又退下的海水將每個音符都吞進了汪洋的腹肚中。她
從大石上緩步地走了下來,踏著如同碎花生般撒在海濱的石塊上,一步一步地望大海走去
。
風呼嘯著,細浪亦湧著,打濕了她雙足踩著的木屐以及黑色的襪子。布料吸了凍寒的
鹹水,沾黏在皮膚上,冷冰冰的。那感受令人不悅,但她並不在乎,只是自顧自地向前走
,直到沒有任何落腳處方才停下,整個足踝都泡進了水裡。她像是要攬下這片在最後的餘
暉裡熠熠發亮的碧波一般,向前伸展出了雙臂,又閉上了雙眼,微微地仰著頭,好似等待
著什麼向自己撲來。
須臾未至,太陽的餘暉消失了。那光亮被地平線一口喝盡,原本橘黃宛若火燒的天空
便立時暗下,彷彿舞台上的照燈熄滅,被掛上了綴著群星的布幕。
時間到了——女孩直覺地這樣想。她睜開雙眼,望著自己面向的那一整片深邃。海平
線的分界被抹去了,暗沉的天色與海色融為一體,宛若一個深不見底的大窟窿。而那裡頭
,正有著什麼呼之欲出。
「加賀——!」
眼瞼方才掀開,兇猛的大浪便隨著巨大的話聲向女孩沖來,沒過了她的頭頂。纏繞在
水流間的話聲沒有擴散,逕直鑽進了她的耳殼內,震耳欲聾地衝著鼓膜叫喊。那聲音並不
憤怒,反倒像是一種欣喜,而那湍急的湧浪,則好似迎面撲來的擁抱。
「是,我在這裡。」聽見了對自己的叫喚,加賀佇立著面對不斷湧來的潮水,輕啟丹
唇,平靜地回應。原先好似要將她捲入大海深處的浪頭變得輕緩,圍繞在加賀周身,彷彿
是一個母親在摟抱著自己親愛的孩子。
「加賀——。」
由叫喊轉變為細語,那聲音話說得纖柔,再次喊出了加賀的名字。話語順著海潮的湧
動自深海中傳出,在氣泡與氣泡間躍動,打轉地在岩石間反響,跳進了她的耳裡。
「母親。」加賀簡短地應答道。
倏然,水的浮力好似一張手掌,托起了加賀的雙腳,令她飄浮起來。她被捧在手掌心
,與正要退去的海流一同沉進了深水中。加賀的身子放鬆,隨意地讓潮湧將自己帶往海的
深淵。那流動快速而輕柔,靈巧地避開了澱於海底的岩石,保護著她不被磕傷,不見盡頭
地向下沉落。
「加賀……」
湧流未停,那被加賀稱作母親的聲音夾雜於泡沫的嗶波聲中,又喚了她的名。她感受
到自己與大海成為了一體,四肢與軀幹逐漸化去,就連一絲細髮都沒有遺下,僅存著意念
。她的體溫就是大海的溫度,她的血流就是大海的洋流,她的聲音就是大海的潮聲——就
連精神與想法,都與大海與百川間的萬物接上了。
熟悉的感覺。加賀飄盪的心思默想著。這股由心底升起的親近感並非因為她身為艦娘
——這種感觸的深刻,比從艦娘的工作中得來的還要多上更多。畢竟,僅是航行於海面接
受波浪的拍擊,與浸泡在海水中讓那鹹味沁入五臟六腑之間,是截然不同的。她依順著熟
識感,將自己完全地交予大海,墜入了幾乎靜止的深洋中載浮載沉。加賀輕閉著雙眼,小
聲地哼著調子,思緒便也隨著音階溶解在水中。
自從在橫須賀鎮守府的那張潔白病床上醒來,已經六年了。起初,加賀不怎麼明白自
己何以會到鎮守府中,她只記得自己意識矇矓地被在海上航行的艦隊拾獲了。醒覺後,她
接受海軍的安排,作為艦娘加入到日本海軍裡。對此,加賀毫無疑問,亦沒有任何排斥。
她記得自己在知道這事以後,沒有任何遲疑便點頭答應。當初的那句「我明白了」甚至像
沒有經過自己的大腦,而是直覺地脫口而出。不過她並沒有後悔。倒不如說,她始終認為
這個快速的決定是極為正確的。她知道自己是個艦娘。不是自海軍那接受了職位而知道,
是生而知之。她不僅知道自己是個艦娘,亦知道自己是個能夠使用飛行機的航空母艦。弓
道的知識彷彿打一開始便鐫刻在她的骨子裡,而她渾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天生地知曉
要如何讓自己航行於海面。
現在的加賀,屬於第一航空戰隊。她與同僚赤城不時地會接收到出擊的指令。她們前
往各個海域,以戰鬥機掩護自己的隊友們,以航空魚雷與空投炸彈擊毀一艘艘看起來是一
整團黑色鬱氣凝結的敵艦。那些被稱作深海棲艦的東西,她知道自己見過,甚至交談過,
而且相談甚歡。她一直不明白,為何自己現在要與他們為敵?為何艦娘必會與深海棲艦相
互對立?可這事實卻又讓加賀感到相當自然——自然而然地向他們發動進攻,自然而然地
向他們抱有敵意——彷彿一切都是理所當然。這種感覺沒什麼根據,但她就是如此認為,
並也從不懷疑。就如同她的名字、她的生日、她是誰、她來自何方、她將往何處,以及那
首不知曉曲名的歌,她都記得且深信不疑,宛若聖經中所說的至高神一般對著自我有完全
的認識。加賀清晰地知曉「『我』是『我』」,區別只在於她並非自有且永有,而是孕育
、誕生於大海,也將歸向大海。大海是母親。大海是阿拉法,也是俄梅戈。
然而,加賀心中依然有著疑問——她知道自己自何而來,向何處去,卻不明白自己為
何而來。為何自己要為了一個必然到來的結束而誕生?為何這一次誕生,是構成了她,而
非其他的什麼?蓄積於加賀體內的想法與問號,像是江河入海,化作了溫鹽環流的一部分
。
「直到垂垂老矣,直到安臥長眠,直到再一次的誕生。」
母親並未回答她腦中的疑問,只是將她方才唱到一半的歌兒接了下去。加賀早便知道
母親不會回答自己,便將這疑問再次收好,專注於感受著這星光無法照入的寧靜。或許是
時間未到?她想。蒐羅萬象的母親不可能不瞭解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母親自她誕生後,便
從未回答過這個問題。
每年的這個時刻,她總會來到海岬邊,隨著水浪回到深海裡。今日是加賀的生日——
誕生日是屬於母親的。她在每個生日裡與母親熱烈相擁,向母親傾訴心思,和母親一同歌
唱,對母親再一次求問。爾後,讓母親將自己送回岸上,便又長了一歲。雖然一直都不曾
得到答案,但每年回來看看自己的母親,傾聽大海中的無聲與聲響,也是不錯。
畢竟,孩子總是與母親相連著。
寂靜的深水躁動了起來。時間到了。大量的氣泡湧現,推著加賀往上浮起,也催促著
加賀唱出歌曲的最後一句。她禁不起催,啟唇輕唱,卻是不記得最後一句的最末段。她拚
命地回想,水勢卻愈發湍急,她的馬尾被撥向後方,也掀起了她的瀏海。
「大海是母親,萬物是食糧,天空與大地是遊樂場……」
大浪嘩啦地拍上了石岸,而水花裡隱約地透出了女孩的形體。
***
天幕已經完全黑了下來,星光點點。加賀坐在早些時候坐過的礁岩上,望著星辰推算
現下的時間。她沒想這麼早回去——她還想再看一會兒大海。載著她返來的浪在退去時也
帶走了加賀身上的海水,甚至連因踩水而打濕的襪子也已經乾燥而不再黏膩。方才發生於
海底的事兒,恍若一夢。
不過,加賀知道那是真的。
冰冷的海水是孕育她的羊水,廣大的海洋是懷著她的子宮。這一切是加賀忘不了的。
自己誕生於大海,也將歸返大海——一切都是自然。就像日昇日落、潮漲潮退一般,遵循
著法則,不問意義地持續至它應該終結的那一日。而那場終結,也會是自然。
或許自己不應該執著在詢問意義上?加賀想。
「加賀!今晚不是約好一起吃飯嗎?」赤城的聲音從加賀的身後傳來,截斷了她的思
緒。赤城輕巧地踩著濱上的石頭,來到了加賀正歇坐的大岩塊旁。「這可是你的生日,要
好好慶祝呢。」
赤城向加賀遞出了手掌。加賀眨眨眼,把問題拋回了後邊的大洋。她將掌心覆上了赤
城的,從大石上優雅地輕躍而下,站到了赤城的身側。
「嗯。」輕頷了首,加賀應道。
兩人信步地走,往鎮守府的方向歸去。赤城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往前小跑了幾步,回
頭望向加賀,笑著輕喊。那聲音被濱上的浪潮聲蓋過,已聽不見。
看著赤城的笑顏,加賀忽然記起了自己遺忘的詩歌末句。
「大海是母親,萬物是食糧。天空與大地是遊樂場,而我們嬉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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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嗨,大家,很久不見了。今天是加賀的生日呢。加賀生日快樂!
感謝大家閱讀到這裡。希望這樣的文字,各位會喜歡。
也感謝馬克上面發了文讓我蹭個熱度(X)有糧吃(O)
今次寫的內容是與誕生有關的。前陣子看完了海獸之子,個人是非常地喜歡。想著艦
娘也有從海裡撈上的不是嗎?便有了這篇短篇的雛型。我認為加賀真的十分地適合這個設
定,或者說,這樣的加賀可以有!本來冰山美人系的女孩,如果有了與大海相連、是大海
的孩子這樣的設定,感覺就蠻有趣的。而因為誕生的這樣一個主要素,便也挑選了加賀的
下水日這樣的日子來作發表。
對了,說一下我與我的社團的事兒吧。這次的冬天(即明年二月的場子)不會有新刊
,同時也不會擺攤,十分抱歉。這陣子有些狀況,最後決定了還是讓自己休息一下。雖然
看起來像是在狡辯,但在那樣子的狀態下我也沒辦法生出作品來。最近有逐漸好轉,所以
才有了這一篇文章。說起來,這篇某種程度上帶有一些練筆的味道在,希望各位不會嫌棄
。
該說的事情都說完了,也是時候告個段落。再次感謝閱讀到這裡的各位。
最後的最後,既然發文了就不能不在結尾重提一次……
加賀、生日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