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劇的過程中,總能隱約地感覺到編劇的一些思想,將其無形地灌輸在台詞與劇中,大結
局過後,所有的疑問都在求索之中獲得解答,所以想來談談《我的出走日記》與存在主義
的關係。
1.群體與個體
認真來說,存在主義並非是一種哲學體系,相反地,他們甚至討厭被歸在某某體系之中,
並且由於他們強調個體的獨特性,因此提倡者之間常常是互不相容的,所以我認為比起哲
學,其整體較偏向文學方面(儘管如此,為了解釋方便,我仍是會用「哲學」歸納存在主
義)。
而《我的出走日記》的確就像一部文學作品,並非白描角色的生活,而是用思考,甚至流
於編劇個人感受的語言來呈現,我想這也是為什麼編劇會使用「日誌」來取名,人在寫日
誌時,會擔心別人能不能聽懂嗎?不會,因為日誌是記錄著自己的感受,而非為了他人而
服務,因此唯有這樣的表現風格,才能透露出此部劇的精髓——個體。
比起傳統哲學關注「智性」,存在主義者選擇將重點放在「個人」,也就是以「個性化」
此一概念來作為中心,支撐著人類的所有,而要怎麼凸顯這種特質?在此以海德格的學說
來辯證。
因為人存在於世界上,所以開始思考存在的意義,例如劇中廉美貞問:「我是誰?我存在
的意義是什麼?」我們會關心自己的處境,這種想法來自於我們對於「虛無」狀態的「掛
念」,因為我們是無端被「拋入」這個世界中,為什麼這麼說呢?我們能決定自己的出生
嗎?答案是不能,所以曹泰勛才會憂慮新生兒的出生,而在店裡的小孩年紀如此小父母就
頻頻吵架,因為人打從一存在,就注定擁有這種對於存在的憂慮性,因此才總是求索:「
我是誰?我為何在這個世界?」
海德格提出了兩個概念,即「存在」與「在者」,前者為本體的,後者為實體的,「存在
」可以理解成老子的「道」,因為「道生萬物/天下萬物生於有,生於無」,因此萬物依
「道」而生,卻又將「道」視為是一種超越,即存有又超越,就像在劇中提出「山與硬幣
理論」,具子敬說如果有七十七億個硬幣堆疊起來,就是他常望著的那座山,而廉昌熙承
襲這種說法,認為自己不像一韓元硬幣,最終會回歸那座山,就是在說明這種過程,即我
原以為我只是一枚硬幣(在者),後來才發現,最終我會回歸那座山,成為其中之一(會
回歸存在),如此周而復始,才是老子說的「道」生生不息的狀態。
那麼人為何為人?與其他動物最大的不同是,我們有能力去思索本身存在的意義,同時對
此做出行動,也就是「選擇」,人一生下來,便無時無刻地在做選擇,要穿什麼衣服?要
說什麼話?包括你的好惡、乃至於價值觀的展現,都是一種選擇的過程。
但是,這個世界上有什麼能推著我們選擇呢?答案是:時間與死亡,因為認知到了這兩者
的虛無性,時間是無法挽回的,而生命會隨著時間流動與計算,最終人們無論富貴貧窮,
都會面臨死亡的結局,因此依著這個循環,而產生了憂慮的情緒,所以我們能做的只有「
真誠地面對自己」,並且「選擇成為自己」,依著本心去活著,才能毫無遺憾地走向人生
最後的終點。
所以這種思想便體現在劇中,例如:廉美貞覺得自己討人喜愛的原因,是因為「自然地說
話」,不用去計算自己說的話合不合宜,而是「選擇」我想說的話,藉此面對真誠的自己
,也因為選擇成為自己而感到愛的力量,才能愛己愛人,也對應到了廉美貞結局時說的「
因為心中有愛,所以能感受到的只有愛」。
——「存在,就是一個人選擇成為自己的可能性。」
2.生死
在劇中,我們能感覺到編劇毫不諱言去觸碰「生死」的議題,這也是存在主義者所關心的
,甚至不只關心,他們最喜歡談論類似的問題。
上個議題提到「智性」並非是他們所關注的,他們甚至覺得這是「荒謬的」,因為生死、
自由這些事情,並無法用這個框架一言以蔽之,所以「情感」便成為了最基本的依據,這
也是為何我前面說存在主義更偏向文學的原因。
因為有了情感,人才會對生死與自由產生關心與掛念,我們會疑惑自己的存在是否有意義
,也會恐懼死亡的到來,更會因為對於某些人或自身的情感而對自由產生重視,「我要做
個什麼樣的人?」這個問題,我們可以透過與世界的互動(即日常生活的經驗)來獲得,
因為我行動了,所以我是個自由的人,我可以選擇我要怎麼做,但同時,我也需要為了我
的選擇付出代價。
「存在先於本質」,這是存在主義談論的前提,人存在,所以才能界定他到底是誰(本質
),而要如何探求這樣的問題?首先,人必須先重視「自我」,傳統哲學將這個問題依託
於神,但是他們卻忘了,人的存在才是最令人驚訝的,因為他們總是能憑藉一己之力開創
不同的局面,例如:具子敬在清完酒瓶後,對廉美貞說:「本來覺得幾百年都做不到的事
,我今天竟然做到了。」精妙地體現了「選擇」的妙處,我以為自己做不到,但因為選擇
,我做到了以往從未想過的事情。
同理,具子敬跳過了那個根本不可能跳過去的溝道,也是因為選擇推仰,而相信自己能夠
做到,這是他的選擇,是他做為一個人的與眾不同之處。
我和你的選擇不同,你和他的選擇又不同,如此世界才會維持著多元性,而並非只是依靠
單一價值在行走。
「每個人都在走向死亡,我搞不懂大家為什麼都這麼開心/感覺把80年的人生壓縮成8年
,快速過完也無所謂。」這是廉美貞前期說的話,昭示著她被框在這種面對人生的「虛無
」之中而無從逃脫,也能對應她後來說的「總是感覺在困在某個地方」。
但存在主義企圖逃脫這種束縛,試著把人解放出來,所以廉美貞說:「我絕不妥協,我不
要死後再去天堂,我要活著見到天堂。」這是立定了「選擇成為自己」的想法,因為我想
見到更好的自己(即在天堂的自己),為了做到這件事情,我擺脫了死亡的虛無性,想在
人生在世時,就有勇氣做最真誠的自己。
有了想法是實踐的第一步,接下來,編劇使用了上述提及的兩者:時間與死亡,藉此開展
兩個事件讓廉美貞實現這樣的說法,也就是具子敬的離開(時間的流逝)、母親的逝世(
死亡的憂慮),兩者的離開可以再連結到廉美貞說的「我不斷思考為何自己總是被拋棄的
那個」(對應人總是被無端拋入這個世界),後來她又說「我決定不要再收集王八蛋」來
完成了她的選擇,基本上就是完整論述著整個循環。
關於生死這個議題,編劇還將筆墨放在了一個角色身上:廉昌熙,他總是經歷著所有人的
死亡,在存在主義者的眼中,不行動是一種不負責任的想法,因為你假裝沒有選擇這回事
,藉此逃避你來到這個世界上所應該承擔的責任,而廉昌熙在面對自己的事業與友人的離
去,他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後者,並且因為這樣的選擇而打從心底覺得自己很帥氣,體現了
人會因為自己的選擇而忽視了這世界上本來的虛無。
他和斗煥說了個故事,體現在人感到孤獨時,只要有一個人跟你說:「我在這裡。」就為
了那五分鐘,人都會為了那種得來不易的溫暖感到動容,此處對應廉美貞的五分鐘理論,
共同點是:我們會因為他人的善意,而忘掉身處於這個世界中的舉步維艱,所以廉昌熙放
棄打電話,而選擇將時間留給友人,以自己的存在安慰了不安的友人,用五分鐘的長度陪
伴其人生的終途,是廉昌熙積極的行動展現。
後來在自身悲傷時,他以為自己想要回歸山,所以原本要去聽關於山水的課程,卻陰差陽
錯地誤闖禮儀師的課堂,最後也留了下來,找到自己人生的方向,即是用這樣的手法在告
訴我們:人是自由的,所以可以移動(選擇自己想要聽的課堂),但是因為我們對於存在
的積極,而造就了嶄新的局面:我們以為自己喜歡山水(想回歸存在),冥冥之中人卻會
為了自己找到出路(成為禮儀師)。
「向死而生」是海德格的中心思想之一,他對於死亡抱持著積極的態度,認為這是一種自
然,同時,我們更應該把握生命,這種行為被他稱為「籌畫」,如此才能在死亡的那日,
讓自身的存在與時間融合為一體,最後回歸那座山,再次生生不息。
3.何謂標準
由於存在主義重視個體,因此他們對於審美標準的看法也是承襲此理念,即反對一個共有
的標準,所以他們會認為:我的好惡不因周遭事物而改變,我就是我,我認為的好惡與美
醜,沒有人可以否認我,這邊可以連結到一個角色:廉琦貞。
廉琦貞的特點,在於她的個性總是勇往直前,看似是個戀愛腦,但不過是始終如一地追尋
著本心,她的選擇就是「擁有愛情」,這邊有個前提,之前她的台詞有一句是「如果可以
像古代一樣,不用自由戀愛就直接嫁人,那她也想要這樣,多省事啊」,這句話就是在體
現她逃避選擇,想要不行動就擁有愛情,但這是不可能的。
後來,透過她提出光頭/戀愛的說法,就可以發現她對於選擇的改變,轉變為積極的面向
,也因為如此,結局時曹泰勛與她的談話中,她思考著「愛」的意義:「我愛的是你,那
如果我和你分開,我還能幸福嗎?」很多人會認為,一段感情不適合那就分開,這樣對大
家都好,但是廉琦貞從頭到尾都很堅定,對於愛情,她總是毫不猶豫,喜歡就告白、遇到
困難就解決,在她的眼裡,堅信自己的選擇,即是最好的選擇,這就是一種對於普世標準
的反動。
再來,放在她身上的標準還有一點:接頭顱的女人,在相親時,她以這個話題開啟自己對
於愛情的忠貞,體現的是「無論愛人變得如何,我都會小心翼翼及珍視你的所有」,但是
在世人(包括廉昌熙)眼中,這只不過是不合時宜的話,是她無法融入這個相親場合的證
明。
不過,人之所以是人,就在於我們是獨立的個體,因為廉琦貞從來不為世俗的標準所困,
她堅信自己的愛情理論,要為了愛人而和全世界戰鬥,這也是為什麼她明明感到疲倦,卻
仍是願意繼續走下去,不過是將這種理念貫徹始終罷了。
於是,當曹泰勛送了玫瑰來卻看到它斷了頭,玫瑰此意象代表愛情與血腥(頭顱),昭示
了廉琦貞這個人的中心思想,最後,她珍視了愛人的那份心意,將玫瑰花放在了醬油碟裡
,這裡也是不符合世俗標準之一,但誰說玫瑰花一定要放在花瓶裡?不被現象所困,才是
我們人存在的意義,於是,她看著面前衝突的景象,卻感覺到了為愛人接住頭顱的快樂,
衷心地對此情此景感受著美好。
其實除了廉琦貞,其他三位主角也都違反了所謂的標準,廉昌熙起初沒有目標,只是在社
會生活中姑且生活著、廉美貞覺得所有的一切都像在勞動,她拒絕融入這個大家都應該進
行的社會規則,而具子敬更是如此,在大家的眼光看來,他就是個無所事事的酒鬼,不符
合普世價值的積極意義。
但是,秉持著「只有我才能決定我存在的樣子」原則,廉昌熙兜兜轉轉,最後找到了心之
所向。廉美貞放下執念,解放自己總是在勞動的狀態,從而獲得了愛己與愛人的能力。具
子敬因為世界的善意,不再感到不幸,於是將酒放下,無論未來有多艱難,他都決心走下
去。
同時,在這部前期有點喪的劇中,所有主角卻都不依靠他人走出自己的困難,反而是因為
自身的選擇與行動,以強大的意念擺脫了人生遇到的種種挫折,所以究竟標準何在?答案
是沒有所謂的絕對,如若一切依循這樣的規則,世界將變得無趣且單一,人只是反覆執行
應有的過程而已,所以擁有自己的節奏,從而努力實踐的過程,才是解放的精髓,而非追
求最終的結果。
4.責任
前面說到,人因為選擇而承擔了責任,但是會不會有人不想承擔?答案是會的,這個人就
是具子敬。人因為能夠選擇而自由,聽起來是很高興的事情,但是對於不願選擇的人,這
種自由反而變成了束縛,他們被迫承擔自由責任而感覺痛苦。
所以,覺得痛苦又不得不做出選擇的時候,人通常會做出毀滅自己的行為,即具子敬的酗
酒以及對於受傷置若罔聞,他不惜一切代價,只為了避免衝突,在存在主義者眼中,這種
行為和死亡沒兩樣,因為你放棄並無視了身為人最珍貴的能力——選擇。
儘管存在主義者關注個體,卻沒有否定群體的存在,我們和他人的關係相對於我們與世界
,前者是無端被拋入與他人的關係之中,後者則是無端被拋入世界之中,所以面對這種與
他人建立的關係,只有「關心」才能建立共存的關係,即我們所謂的人際互動與情誼,於
是,在具子敬選擇不行動的同時,是廉美貞主動靠近了他,試圖與他產生共存的關係,反
之,對具子敬而言,廉美貞也是無端地被拋入了他的世界之中。
於是具子敬開始反覆思索她提出的推仰,但是這種困擾反而變成執行共存關係的開始,這
種行為被稱為「煩心」,在時間面前,人要如何聯繫這種「煩心」的行為,答案就是:「
恐懼」與「不安」,有了「煩心」,照理來說是負面的事情,人們卻反而因為此種情緒而
可能超越自己,從而產生了希望與意義,例如:具子敬煩心她的話語,最後打破了不行動
的選擇,超越自己跳過溝道,也是因為廉美貞的話鼓勵著他,所以從此時開始,兩人已經
建立了所謂的共存關係。
這種「煩心」也對應到後來重逢後他與廉美貞的相處,因為這種不安讓他退縮,卻反而使
他更加認真地思考這段關係,於具子敬而言,從個體走向群體,關鍵點在他對於廉美貞不
是警戒的,而是以自我的選擇,判斷了廉美貞對自己的關懷為真,所以才決定繼續一起走
下去,甚至要走到最後。
綜上所述,以存在主義的觀點來看,具子敬是否有戒酒,這不是他們在乎的問題,如同廉
美貞的態度:尊重個體的選擇,並且讓其去承擔後果,以卡繆的話來說,存在主義者更像
朋友,不會站在你面前,也不會站在你身後,而像朋友一樣並肩前行,兩人就是這樣的關
係。
5.結語
《我的出走日記》和存在主義的語言對話,在我這個深愛哲學者的眼裡,是非常能感到共
鳴與驚奇的,這也是為什麼大家總是認為這部劇的台詞直指人心,像是在看著自己出現在
畫面中,卻又沒有被窺探的惱怒,而是靜靜地想著:啊,原來這個世界上,真的有人懂我
。
存在主義後來被引申為以人為本,事實上的確有這個意思,畢竟我認為它是所有哲學思潮
中與現代人最貼近,同時又能撫慰人心的一類,前人的智慧是永遠值得被細細品味的,如
同《我的出走日記》在共鳴中尋求獨特,又在獨特中開創新意,思索著自身的存在,也是
一種負責與煩心的開始,但是我們要相信,這樣的感覺是抱有希望與意義的,如同文字總
像一束光照亮前方未至之路,永永遠遠地,與自認為孤獨的我們前行。
※參考文獻:
1.滕守堯:《海德格》(臺北:生智文化,1998年)
2.George R. Knight:《教育哲學導論》(臺北:五南,201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