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7.
: 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
: Abdal,是Klaus的隊友。是他媽的他在德國足球隊裡的土耳其隊友,
: 是他的戰友,他的夥伴,他的兄弟,也是第一個讓他知道,他可以這
: 樣愛另一個人的人。他才是他的第一個人。
: 我緊緊地抓住Klaus的頭髮,他雙眼迷離地看上來,眼角牽著絲,滿臉
: 通紅地看著我。
: 無論如何,你是我的。
: 你是我的。
: (待續)
8.
Abdal和Klaus在07-08年球季同樣效力於法蘭克福聯隊,Klaus的位置是中場,而Abdal則
是一名邊鋒球員。04年與05年法蘭克福聯隊掙扎於德甲和德乙之間,在05-06年他們捲土
重來,挺進德國盃決賽,卻以1-0飲恨輸給了拜仁慕尼黑。為了提高球隊的機動攻擊力,
教練團決定為球隊增添一名攻擊型的邊鋒,22歲的Abdal Calhan。
起初Klaus並沒有注意到Abdal. 他當然知道球隊加入了一些新血,那個22歲的土耳其裔小
夥子速度快、跑動積極、中距離的射門也夠刁鑽,是霍芬海姆的青訓系統出身,Klaus聽
過他的名字,不記得之前在此之前有遇過他。法蘭克福的主場瓦爾登球場趁著06年世界盃
進行了一次翻新,球場座椅和重訓室都趁機翻修了一輪,也是從那時起球隊會到法蘭克福
應用科技大學的泳池進行水底重量訓練。Abdal愛死了泳池。如果不是因為足球,他可能
會當個游泳選手,他這樣跟Klaus說。那是Klaus所能記得Abdal對他說的第一句話。當然
,在此之前他們一定說過話,不過那是第一句Klaus印象中Abdal對他說和足球無關的事。
他說「如果不是因為足球…」的神情就像在描述一個閃閃發亮的童年,沒來由地張揚地抬起兩道粗硬的眉毛。
Abdal擁有焦糖般的棕褐膚色,勻稱的肌肉線條,濃黑而粗硬的短髮,一口亂牙的笑容和
大到出奇的黑色眼睛,像是甲狀腺機能亢進的少年一樣躁動。球員們穿著紅色的緊身泳褲
與黑色泳帽,在水面下輪流做著負重跑步與壺鈴,Klaus第一次看見了Abdal:他想,紅色
很襯他的膚色,他看起來幾乎像是真的游泳國手。Abdal也看見了Klaus。他對他笑出一口
亂牙,像隻過動的水獺。
「怎麼了?」某次他們訓練結束返回球場途中,載著球員的巴士突然靠邊停了下來。
Klaus從座位上往前望,看見大家都是一臉茫然,Abdal拿下了耳中的白色耳機,同樣好奇
發生了什麼事。看來是引擎熄火,司機說。
叫Abdal去看一下。那才是他們的專業嘛。人群中不知道是誰這樣說了一句。
Abdal是土耳其客工的第三代。1950-1970年間德國為了發展礦業及汽車工業向東歐、南歐
與土耳其引進大量廉價勞力,而其中有許多土裔客工就地定居,時至今日德國境內約有
300萬土耳其人,被視為土耳其第四大選區。對宗教與文化上十分緊密互連的土耳其社群
來說,他們在德國社會中仍然遭到許多隱性及顯性的歧視。就像在早期美國華人家裡一定
都開洗衣店的刻板印象一樣。
在巴士外,Abdal摸了摸外套和褲子口袋,摸出一包香菸。空的。他將空菸盒揉爛成一團
丟到人行道的遠處。一隻手遞過來一盒香菸,是Klaus。Abdal挑釁地瞪著他,抽出一根菸
。打火機彈簧敲擊機芯擦出火花,他們靠著護欄各自抽完一根菸。那天晚上,Klaus收到
了Abdal傳來的手機訊息。「出來喝酒?」
他們開始混熟。少數時候是和其他隊友一起,但多數時候只有他們兩個:交換抽著大麻捲
菸、喝著啤酒、打電視遊戲。職業球隊中球員是來工作不是來交朋友,公私分的很清楚;
即使你知道他骨子裡是個新納粹主義的排外分子,球還是照傳照給,沒有什麼好爭辯。
「今天那一球進球真不錯。」
「雖然馬爾科是個種族歧視的白痴,但該進的球還是要進的。給我。」Abdal接過捲菸咬
著,抓著手裡的遊戲搖桿在沙發靠墊上找到一個舒服的位置,一面靈活的控制電視螢幕裡
的籃球員執行一記跳投。
「該進的球還是要進。其實你看起來其實更像希臘人,不像敘利亞人。」Klaus告訴他。
「為什麼?還有,這算是讚美?」
「也不算是讚美。眼睛……還是鼻子?最重要的是,我也從來沒看過你吃Kebab.」
「很幽默。」
「我知道。」
「這周末有空?」
「什麼計畫?」
「我媽邀請你到家裡吃飯。」Abdal眼睛不離開電視地說。「你要是想要,我媽會做各種
你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Kebab,放心好了。」一記空心球進球。
Abdal的家人住在法蘭克福3小時車程外的埃森。一個八月的炎熱周末,Abdal開著一台鈷
綠色飛雅特500載著他們上路。Abdal的家人們一如預期地住在郊區的土耳其社群裡:那是
一棟1980晚期建成的集合住宅建案,擁有樸素的方正外觀、松林綠的門窗框、略帶土耳其
風格的條紋拱型大門與厚重的黑色木門,米色外牆上雖然布滿了各種塗鴉,穿過大門鋪著
石板天井中庭卻是乾淨整齊,還有一個小花園。「那些辣椒是我媽的寶。」Abdal指著那
一串串像史瑞克手指的巨大綠色辣椒跟Klaus說。
他們家住在這棟集合住宅的三樓的一個角落,Abdal的家人就像刻板印象中一樣熱情好客
。Abdal的媽媽擺出了一副國宴等級的架式,從廚房端出一道又一道的土耳其菜:鑲著牛
肉的茄子,裹著牛肉、芹菜碎末、洋蔥與胡椒的炸肉丸、核桃燉雞、扁豆湯、鷹嘴豆泥、
皮塔餅。Klaus也是首次得知Abdal底下還有一個弟弟三個妹妹,除了小妹還在念中學之外
都獨立了。Abdal的爸爸是個慈眉善目的中年人,在一間工程公司擔任資深技師。Klaus來
到Abdal和他弟共用的房間,房間並不大:牆上貼滿足球明星的海報,鵝黃色的壁紙上有
著褪色的菱形格紋與反覆撕黏的膠帶痕跡,看來他的幼年英雄也隨著進球數的增減而不斷
改變順位。已獨立的弟弟床鋪上疊著Abdal的衣服,他可以略約分辨出青少年時期的他的
穿衣風格。其實也沒什麼風格,就是各種愛迪達。這裡就是Abdal長大的地方:那是一個
奇異的感覺:另一個人的人生突然在你面前展開來,像一幅乍然展開的地圖,赤裸的讓人
手足無措。喚拜聲如潮水般細細地在左鄰右舍響起,Klaus坐在Abdal的床上,桌上放了一
張全家福的照片,應該是三五年前拍的。床鋪和牆壁的中間夾著一條AXE的體香膏。
Klaus坐了一陣子,走到客廳,才知道Abdal已經被使喚到中庭澆花除草。Klaus下樓,看
見Abdal赤著上身背對著他澆花。Klaus叫了他兩次,發現他耳朵裡又塞著耳機,便伸手在
他背上拍了拍。
肉碰肉的觸感,他的掌心和他背上被太陽曬過的溫度,Abdal肩胛骨的肌肉紋理與Klaus的
手掌的觸感讓他們兩個都嚇了一跳。那是個措不及防的時刻,無人看守也無人戒備的時刻
,Abdal手中的水管淋了兩個人一身濕,Abdal年輕結實的胸腹肌上閃著讓人目眩神迷的水
珠,他們的驚慌、尷尬和慾望在對方的眼中一覽無遺。Abdal的爸爸從外面走了進來打斷
了這為時一秒的尷尬,他們在一口氣之間重新站穩陣腳。我剛剛看了一下,你車該換輪胎
了,Abdal的爸爸說,只換來兒子心不在焉的回應。
房間裡,Abdal脫下淋濕的長褲,沒有注意到Klaus也跟了進來。剩一條白色三角內褲的他
一轉身看見了手上拿著毛巾、眼神閃爍的Klaus;Klaus注意到Abdal的耳朵慢慢地變紅。
真奇怪,Klaus想,你會以為這樣膚色的人臉紅應該會看不太出來。他大錯特錯。Abdal向
Klaus走了一步;他比他矮半個頭,所以Klaus能看到他挑釁般地昂起頭,發出挑戰的探詢
的眼光以及因為周末而未刮淨的鬍渣,慢慢地從皮膚之下萌芽。
「……我不是同性戀。」Abdal說。
「我知道,」Klaus聽見自己說。「我也不是。」
然後他們接吻。
※
接吻在一分鐘內開始變得粗野。Abdal具有進攻性的親吻方式讓Klaus毫無轉圜餘地,只能
配合。Klaus能感覺到他內褲裡的東西漸漸充血變大,在牛仔褲外躍躍欲試地磨蹭;Abdal
生滿腿毛而健壯的大腿箝住了他,這一切很不真實;他們甚至沒有喝醉。Abdal的手撫上
他的胸膛,淋濕的T恤一點遮蔽能力都沒有。他親吻Klaus的下巴,親吻他的鬢角和髮際,
雙手轉移到Klaus的背上,緊緊地抱住了他。
「等等。不。等等。」Klaus終於找到空檔喃喃地說。
Abdal停在Klaus的肩膀上,喘著氣。「不。」
「我不能這樣做。」Klaus迴避他的眼光。
Abdal深吸了一口氣,退開他身邊。他後退了幾步,Klaus又覺得能夠呼吸了。「你說的對
,我很抱歉。」
Abdal坐回床上,點菸。突然他放下香菸,迅速地穿好上衣褲子,又遞給Klaus一件他的T
恤,敏捷地離開了房間。
Klaus穿著Abdal的黑色愛迪達T恤來到客廳,客廳裡有Abdal和他的妹妹,另外還有一個穿
著黑色Hijab的年輕女孩。女孩很漂亮,有著濃密的睫毛和閃亮的唇蜜,Klaus知道她一定
是土耳其人,但他相信她只要拿掉Hijab看起來就跟個義大利女孩一樣。
「這是我的未婚妻Burcu。」Abdal向Klaus介紹。
※
回程的車上氣氛不如來時那麼輕鬆融洽;各種想法與情緒將車內光線染成黑色,和窗外漸
漸熄滅的天光融為同樣厚重的夜景。車上收音機裡放著《雪警樂團》。然後是蕾哈娜。然
後是一個Klaus叫不出名字的東歐另類搖滾樂團。一個女孩有點反叛的聲音唱著英文歌詞
,他不確定是哪裡的腔調。然後是COLDPLAY。
「這首不錯。」前奏剛剛開始,Klaus就聽見Abdal自言自語地說。
「是嗎?你怎麼知道———」
車子突然爆胎,那台鈷綠色的輕巧飛雅特500在科隆南方20公里處衝出A3高速公路護欄,
Klaus感覺到車頭撞上了某個東西,然後整輛車向外側一翻,像隻被頑童惡作劇的金龜子
掙扎地翻不了身。
Klaus想起當他躺在醫院裡的時候曾在電視上看到這則新聞。一個退休的足球裁判告訴小
報記者:他認為在德國足球聯盟中裡每個隊伍裡面都至少有3到4位同志球員。在弱肉強食
、崇拜男子氣概的運動場上,他們毫無機會表明身分。Klaus回憶起之前聽過的傳聞:在
拜仁慕尼黑青訓的某一屆中,有個男孩出櫃了。自此之後,他的隊友一律穿著短褲洗澡淋
浴。那個男孩沒能完成訓練就離開了,誰也不記得他的名字。
他躺在醫院裡,動了三次膝蓋手術——Klaus的膝蓋與脛骨都受到強力撞擊。他不得不讓
保險公司為他支付高額的違約金,非比賽的因傷退賽讓他付出了很大代價。他接受昂貴的
物理治療與復健,希望能重返足球場。沒那麼快,物理治療師跟他說,要有耐心。我知道
。在Abdal的喪禮上他也是坐在輪椅上,他可以坐著慢慢等。
一年之後俱樂部和他解約。Klaus將所有家當搬入法蘭克福的一間個人倉庫裡,買了一張
到土耳其的機票。在往機場的計程車上Klaus又聽見了那首COLDPLAY的歌。現在他知道這
首歌了。Fix You.
Well, Here's some news. Not Everyone can be fixed.
Not now. Maybe never.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