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
我一直不很確定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一種邪惡且散發著黑暗的憂鬱和不安如影相隨
。也許記憶裡曾經有誰讓我不斷地堆疊著這樣深的恐懼，直到最後一屢純白的靈魂
終於放棄掙扎，才有了如今的我。
十歲的時候，代替父親照顧我的二伯父，因為海釣意外離開了人間，那是一個父親
節，我和從小一起長大年紀相仿的堂姊一起準備了小禮物，放在他的床頭準備給他
個驚喜，然而他始終沒有回家。
那個夜裡，我夢見了二伯父的頭顱飄在海面上，無血色而泛綠地對我微笑著，天空
有海鷗飛過，一艘破舊的船以不合理的速度疾駛著，上頭載滿了面無表情的黑衣人
，那個我噩夢無邊的夜裡，整個大宅院的大人們跟著警察四處尋找著，清晨時許，
堂哥、堂姊們在岸邊無助的喊叫，伯父才從茫茫大海裡翻了上來，以一種至今我仍
不敢想像的模樣。
當時我以為是生母的媽媽，遲遲不敢告訴我這件事，直到她終於提到了喪事，我的
冷靜異於常人，嚇壞了我的母親，我的眼淚在事發之後兩周才掉落，昭顯了即便是
父親耗盡家財給了我當時台灣資源匱乏狀況下最佳的治療方式，我與這個世界脫軌
的問題依然不可避免地存在著。
年少時期我的童言童語就帶著驚悚的色彩，與死亡相關的童言無忌，加上天生不善
偽裝封閉於自己世界的特質，成為一個怪物理所當然；哪怕是被稱作母親的存在，
也不見得能從對未知的恐懼裡清醒過來；後來因為理解人性，於是從不責怪或往身
上去攬哀怨，我一向能夠坦然接受自己的缺陷，即便是人生的過程裡總有不少偽君
子、或小人總拿這些事情為我增添磚瓦，我並不真的介意別人展現屬於他們真實的
格局。
爺爺過世的時候，我的夢境，奶奶過世的時候我的夢境；逐漸地全家人都對我的夢
境不感到意外，而這些年，透過書寫與紀錄，不斷地反觀自己，才願意承認也意識
到，我的哀傷週期比別人緩慢，緩慢釋放卻深而遠，要是生命真的自有出路，我深
信決不是被動地等待船到橋頭自然直，而是願意面對最真實的自己醜陋的部分，然
後嘗試整理出一個得以安於世的狀態；有問題總要面對，這才是人生最重要的課題。
十四歲的時候，四伯父的長子被砂石車輾過，我夢見他毫髮無傷地送給我一根棒棒
糖告訴我，要存好壓歲錢和獎學金，有一天會幫上他弟弟大忙，離開前他對我叩拜
讓我驚慌不已，他不斷地說感謝，並訴說著類似好心有好報般的咒語。
高二的時候，四伯賭博輸了一大筆債，父親與其他父執輩的兄弟幫著還清了天價般
的賭債，四伯父的次子卻還是拚了命的打工，不敢告訴大家他的父親將他政大畢業
要到俄國留學的學費也輸光了。
那個過年的除夕夜，四伯父的長女帶著他，找到我，告訴了我這件事，問我是不是
能幫幫他，多少不計較；就那樣，我提光了自己所有的存款，交給了他，若干年後
替台灣多了一個外交官，他還在幫我找尋妳，聊起天時他又提及那個跟我借錢的陳
年往事，我才想起那些夢境，我依然不信神鬼，卻希望能見到妳，哪種方式都好。
十五歲那年，我最好的朋友，出現在社會版上，以一個北一女的學生跳樓的標題，
震驚社會；全世界怎麼理解這件事，都與我無關，惶恐我的是，從她的眼神裡我再
看不見生命、看不見自己、看不見靈魂存在的光彩。
也許那是我人生的第一次無聲崩潰，不曾展現所以無人知曉，以一種內在爆發的方
式毀滅了一部分的自己，然後帶著他人無法理解的對生命的觀點，開始灰暗的存活
著。
那一年秋天開始，我知道了什麼叫做無邊無際的遺憾和想念，而為了預防或解決這
些離散的衝擊，我唯一能想到的方式是盡可能地保持理智、疏離與冷漠；對於這些
、那些或者人與人之間應該要正常交流與延續的一切都保持距離，也許我只是退回
一種屬於自己天性最原始的狀態，但解釋不了這些機轉的玄妙，即便是如今，如果
要我詮釋為何如此，依然只能精簡地回以：
我只知道自己已經害怕到承受不了失去了。
因為害怕失去而有的病態，在每一個朋友與我發展起長遠關係的開端，都是災難；
要跨過我莫名其妙背負著難以理解自我對話掙扎的過程存活下來，都不容易、多不
容易？從我在誰的身邊我都患得患失、都想逃、都覺得不自由，可見一斑，而這其
來有自。
逐漸地我害怕起自己可能也會成為一個破題的引子，成為一個帶給別人一模一樣憂
鬱的里程碑；這個害怕日夜糾結地跟隨著，竟也就讓我一次又一次在生死關頭裡存
活了下來。
別人對我的誤解，那些正向、陽光與愛，背後並沒有光彩奪目的色澤，而是深深的
恐懼，恐懼著成為身邊重要存在的巨大陰影，我處心積慮地避免著，然後無意識地
就這麼造就了一個生命的枷鎖給自己。
直到遇見妳，我又開始勇敢地與世人有所牽繫，
願意理解有得於是有失的平衡，開始理解生命的本質都像托缽的行者，
沒有人能夠不拖不欠。
如果能，
我不想要任何人看見我的屍體，如果可以的話；我痛恨那種狀態，而妳如此體貼地
以一種絕無僅有的方式消失在天空，連我靈魂裡最崩潰的恐懼都理解，像是知道我
恨透了看見一具屍骸卻無法與過往回憶連結、看不見生命流淌而靈魂閃耀於上的奪
目，我總為一個作為屍體的物件那樣了無生機這件事錯亂情緒，以憤怒取代哀傷，
而妳，連航空公司寄來的遺書，都沒有少為我增添解謎的樂趣，巨大的謎團，我最
、最、最後與妳的遊戲，就是帶著希望，即便是也許得承受墜毀般的落空，
我願承擔。
理智在嘲笑我選擇帶著希望，在過了多年之後，但我確實願意拿餘生所有的力量去
承擔這個足以讓人瘋癲的風險。
依然不信神鬼，但我信人與人之間真摯的情誼，
即便是以即不科學的方式發生，我也願意不偏執地謙卑理解，如果我找不到妳，
那麼，換妳尋找我吧！
所有情誼的意義
是雙向的尋找與等待，
別無其他。
dayend 2017.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