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將軍(6)
加爾達‧塔蓋林桑是一個帝國子民的名字。在他的記憶中有個空洞,從受召
喚到帝都北城牆(不可攻破之牆)到他在停屍間中醒來的一切,都在這空洞中。
有時,在他思考的時候,會有一兩個畫面在他眼前一閃而過。那似乎都是一些可
怕的畫面:碎裂的石塊、飛舞的人體、黑暗、黑暗、黑暗……
現在他不真的想知道當天到底發生甚麼事了。無論發生過甚麼事,他要做的
都是一樣的:到帝都西北方的努伯斯領去,尋找並保護太陽公主,太陽王的唯一
血脈,直到她安全為止。
加爾達揹起聖戰士們的遺物──絕望之斧和黑夜之錘,跟在千人隊長亞龍‧
巴特桑的身邊(亞龍會認為是他跟在加爾達身邊),與三百名帝國戰士一起走在
一條連路都不算的林中獸徑。
「將軍!」亞龍對他說:「走這裡真的是明智的嗎?」
「亞龍大人,在大道周圍都是滿滿的敵人,我們最好還是走得隱密一點。」
加爾達耐心的向他解釋,「還有,不需要叫我將軍。」
出於一個顯而易見的原因,亞龍一直把加爾達認作是一名將軍。這對加爾達
造成了不少困擾──他只是一名十人隊長而已。
那個顯而易見的原因就在加爾達的身上:像黃金一樣閃閃發亮的肩甲、胸甲
與頭盔。十人隊長佩戴白色羽毛,百人隊長配戴綠色羽毛,千人隊長配戴藍色羽
毛;將軍不配戴羽毛,將軍穿戴金色盔甲。
即使這些盔甲是加爾達的一切困擾來源,但拋棄這些盔甲絕對不在他的考慮
之中。這些盔甲上的光芒是月公主的賜與,如果要加爾達選擇右手與這些金色盔
甲,他一定會選擇後者。萬神眷顧月公主,希望她能平安從帝都的戰鬥裡生存下
來。
不過,也許加爾達的擔心是多餘的,也許月公主已經率領帝國戰士打退了敵
人,鞏固了帝都;也許已經有千千萬萬的帝國援軍在後面等著支援各個領地。也
許。月公主總是能創造奇蹟,不是嗎?
接近中午前,亞龍與他的部下們重新擬定了行軍路線。儘管「將軍」能夠預
知死人會在哪裡出現,但顯然「將軍」對地形不是很熟悉:他所指出的、沒有死
人出沒的路線,通常也就是活人走不通的路線。
但這也意味著,在他們新的行軍路線上,會有死人擋路。
「將軍!」亞龍說:「您真的確定前面只有五十個死人嗎?」這些日子以來
,亞龍的態度確實是越來越好了(也就是越來越不把他當作真的將軍)。
加爾達深呼吸了一次(最近他覺得自己呼吸得越來越淺了),重新去感受從
遠方傳到他腦海裡的印象。他點了點頭,說:「確實只有五十個,而且附近五千
步內都沒有其他敵人。」
「五十個!是場硬仗。」亞龍瞇起了眼睛,白髮蒼蒼的他做起這表情時,卻
顯得意外的兇狠。
加爾達贊同千人隊長的判斷。從他們離開帝都後的一個多月以來,並沒有少
跟這些死人打交道,但一次對上五十個還是第一次。而且,他們的補給早就已經
不夠了;食物還能靠打獵與採集來取得,但武器就不行了,沒有矛的長矛手就跟
沒有羽毛的孔雀一樣,嚇都嚇不了人。
反正死人本來就不怕嚇。
加爾達說:「亞龍大人,這次,讓我打前鋒吧。」十人隊長本來就是擔任這
樣的工作,而且,他背上的武器似乎也很適合衝鋒。
千人隊長嚇了一跳,他急忙搖著手說:「這怎麼可以!我亞龍絕對不會讓將
軍陷入險境!。」看來他還是把加爾達當作真的將軍。
作戰計畫很簡單,加爾達會帶路讓部隊偷偷接近死人們,百人隊長石木會帶
著一百人從後面偷襲,趁死人們陷入混亂(會的話最好),百人隊長天帆就會帶
著一百人從另一個方向包抄。如果一切順利,亞龍會帶著剩下的戰士(多半是傷
兵)進場支援;如果出現意外(比如突然有五百個死人從地底冒出來),亞龍就
帶著這些人-包括加爾達-直接脫離戰場,而石木和天帆就只能自求多福了。
從這個作戰計畫來看,難怪亞龍不願意讓加爾達參與衝鋒了。明明只面對五
十人,卻定下了這種過份小心-甚至可以說膽小-的計畫,只能說亞龍確實非常
敬畏他們的敵人。
而且計畫還包括了直接拋棄戰友這個部分,這是加爾德從來沒聽過的。帝國
戰士不會拋棄同伴,不是嗎?但是同樣參加作戰會議的石木和天帆都沒有任何的
遲疑,至少從表情上看不出來。
我不應該吃驚的,加爾達默默的想,從千人到三百人,他們一定已經習慣
留下同袍了。
但這支隊伍仍然紀律嚴明,儘管也許算不上士氣高昂。
按照計畫,他們應該在距離死人一千步左右分開行動。而計畫要成功的重要
步驟之一就是死人不能發現他們,因此加爾達一直反覆確認他腦裡的感覺。還在
原地,沒錯;五十個,沒錯;背對我們,沒錯;還在原地……
加爾達皺起眉頭。為什麼這批死人一直不動?他們一路上遇到的所有死人,
如果不是張著血盆大口跑來跑去,至少看起來也是在不斷閒晃著;而他腦海裡的
所有死人也都在移動中,從這裡到那裏、又從那裏到這裡,要一路避開它們可真
是困難。
那麼前面這批死人為什麼不動?
死人在獵殺聖戰士,也許也在獵殺帝國戰士,總之是在獵殺甚麼東西。加爾
達思考著,如果是我,一個十人隊長接到了獵殺敵人的命令,甚麼情況下會待著
不動?
加爾達猛然間大叫一聲:「它們在埋伏!」隨即衝了出去,也不管目瞪口呆
的千人隊長,或是他所有的部下。亞龍絕對不會為了一些可能被攻擊的友軍而冒
險提前暴露自己,他只可能把那些人當作是吸引死人注意力的保險,是天賜良機。
對不起了,亞龍大人。加爾達在心中道著歉,我只是一個十人隊長,我不能
拋棄同袍,哪怕只有一個人。
他拚命的往前奔跑,雙手已經從背上解下了黑夜之錘與惡夢之斧,朝著擋路
的枝枒就是一記橫掃,又或是跳過突出的石頭與樹根,加爾達從不知道自己在荒
廢的獸徑中還能跑得這麼快!他必須快,因為隨著他不斷的去刺探那些死人,他
也對它們有更多的瞭解。它們在……躁動著,期盼著,只是些微,但確實。
無論它們在等哪個倒楣鬼,它們都快要等到了。
萬神眷顧!加爾達在心底默念了一句禱詞,隨即衝出了樹林。也許眾神真的
聽見了他的禱告,在手中的惡夢之斧一口氣劈開三具軀體後,死人們才遲鈍的轉
過身來,發出危險的低吼。
而這時加爾達的黑夜之錘已經又把兩具軀體砸飛到十步以外。
曾經的十人隊長從沒有想過會如此容易!他幾乎被自己如此善戰給嚇住了。
雙手那兩柄誇張巨大的武器卻輕盈得像羽毛,他只是來回揮舞它們,而死人們就
像是自己把身體送上來。不應該會這麼順利的,他就像一場風暴,我已經一個多
月沒有戰鬥過,黑夜中的風暴,我甚至沒有訓練過,帶來絕望的風暴,我就像……
就像能夠完全知道死人的下一步。這個想法真正的嚇住他了,加爾達不自覺
的停了下來。
然後他發現他完全被包圍了,五十個死人的包圍。那些被斧刃剖成兩半的、
被巨錘壓成肉餅的──它們仍然在動,仍然在渴求鮮血與生肉。
「保護將軍!」一聲驚天動地的大吼從樹林中傳來,亞龍與千人隊發起了衝
鋒。甚麼戰術都不管用了,現在只剩下最單純的肉搏戰,三百個活人與五十個死
人,任何人都會覺得勝負難料。
除非死人的陣列裡突然被丟入了一顆大火球。
一片紅袍跳進加爾的視界裡,是高階法師!原來這就是死人們正在等的人,
它們預定要享用的一頓大餐。而現在,一顆又一顆的火球精準的吞噬掉一個又一
個的死人,但從它們腐爛的嘴裡絕不會發出哀嚎,它們只會更用力的咆嘯,朝它
們本來的目標咆嘯。然後,倒在長矛與長劍之下。
加爾達砍倒了最後一個試圖衝向法師的死人。他用黑夜之錘確實的把它的軀
體砸得粉碎,直到混入土壤之中。
「將軍!我們勝利了,陣亡──零人!太美妙了!」已經不年輕的千人隊長
氣喘吁吁,卻無法掩飾他的興奮之情。而直到這時,加爾達也才有空閒去看清楚
這名法師的長相。
她好年輕。加爾達聽說過法師能夠青春永駐,因此他不敢確定眼前的法師是
如外表一樣的二十歲,還是三十、四十、甚至五十歲,但這確實是一張年輕的臉
。年輕,而且美麗,無瑕的肌膚白得過分,深邃的雙眼彷彿裝滿了世間一切的知
識,而她豐滿的雙唇,又彷彿在嘲笑這一切膚淺的知識。
這的確是一個高階法師。法師就是法師,即使沒有那身紅袍,又或是沒有那
根手上的法杖、那匹跨下的駿馬,也不會有人錯認一個法師。
紅袍法師騎在白馬上(加爾達自從離開帝都後就沒有看過馬了),就像她出
現時那樣,既沒有開口,也沒有靠近的意思。既然她不過來,『將軍』當然只好
認份的迎向前去。亞龍自然也跟在旁邊,他的所有部下則仍然在清掃戰場──檢
查還有沒有在動的肉塊。
「法師!這位是加爾達‧塔蓋林桑,月公主欽點的金甲將軍!」亞龍挺起胸
膛向紅袍法師介紹加爾達。加爾達這次罕見的沒有試圖糾正年長的千人隊長,因
為當他聽見「月公主」這三個字,他被賜與這身金甲的那一天所有的記憶突然就
從心底深處浮現出來,比甚麼都強烈,比甚麼都重要。
金袍的普魯特克堤!你在做什……
九十九名法師進入高塔攻擊我。
法師屠殺帝國戰士。
加爾達猛的停下腳步,同時伸手阻止不明所以的亞龍繼續前進。但這似乎也
無關緊要了,所有帝國子民都知道,若法師想要對你不利,距離根本不是問題。
至少,傳說是這樣的。
紅袍法師仍然沒有開口。
加爾達開口了,只有一句話:「金袍的史金恩。」
而這句話的效果非常明顯,女法師本來冷漠的臉色立刻變了,漫不經心的雙
眼也銳利起來,白皙的雙頰甚至浮上淡淡的紅暈。無論她是誰,她顯然非常重視
金袍的史金恩。
她幾乎是立刻就反問:「你認識他?他在哪裡?你是哪個軍團的將軍?你負
責的防區發生甚麼事?」
四個問題,加爾達只用另一個問題回答:「他是妳的甚麼人?」
紅袍法師直視加爾達的雙眼。在那短短的一瞬間裡,原本的十人隊長、現在
的「將軍」彷彿被看穿心底最深的秘密。但那當然只是錯覺,若是任何女人知道
加爾達曾經創下千人隊內最長時間不洗澡的記錄,都會立刻掩著鼻子逃走的。
那一瞬間過後,女法師舉起左手放在心口,說:「紅袍的飛兒。」簡短的自
我介紹後,飛兒頓了一下,才又說:「受業於金袍的史金恩。」彷彿怕面前的兩
個戰士聽不懂,她又補充說:「他是我的導師。」
加爾達放心的嘆了一口氣,原本舉起的手也放了下來。所有帝國子民都知道
,法師是不說謊的,他們太高傲,以至於不屑去說謊(當然這時他沒有考慮到,
如果金袍的普魯特克堤真的不說謊,又是怎麼從內側摧毀不可攻破之牆的)。
加爾達幾乎對金袍的史金恩一無所知;事實上,他也只知道三名法師的名字
。但他知道這曾經的法師三巨頭之一,是為了保護月公主而死,這樣就夠了。
當加爾達走到馬旁,向飛兒盡可能詳細的說明完帝都淪陷的那一天(飛兒的
確非常懂得詢問的技巧),太陽也漸漸往西邊落去。亞龍在確定『將軍』不需要
任何額外的協助(例如大聲唱出他的名號)後,就回去指揮他的千人隊將留在後
方的錙重收拾過來。為了盡可能的利用這冒險消滅一隊死人所爭取到的空間,他
們很快就必須出發。
而飛兒只是靜靜的望向遠方,望向帝都的方向,望向她的導師選擇的戰場。
她的臉上又恢復了法師的平靜,既看不出憤怒,也看不出悲傷。
但加爾達確實不能再等了,他試探的說:「飛兒大人……?」
飛兒將視線收了回來,淡淡的說:「他一直都是個老傻瓜,但我也沒想到他
會傻到沒帶一個徒弟就踏進帝都。普魯克特堤一向都不喜歡他。」她看加爾達沒
有回應(也不知道要怎麼回應),又說:「金甲將軍加爾達‧塔蓋林桑,謝謝你
告訴我這些。」
被稱作金甲將軍的戰士愣住了,他把一切都告訴了對方,還以為紅袍法師會
很有理智的把他當作是十人隊長,因為他本來就是。
他只能再次重複說:「我不是將軍,飛兒大人。」
紅袍法師說:「但你穿著金甲。」
加爾達說:「這是月公主……但她沒有任命我當將軍,她沒有。」她的確沒
有,但她也許只是覺得這是不證自明的:如果你穿著金甲,你就會是將軍。加爾
達拒絕考慮這一點。
紅袍法師又說:「但你的確在領導部隊。」
加爾達說:「我只是在給亞龍大人建議……我不是將軍,本來就不是。」
紅袍法師輕蔑的笑了一聲,說:「晨曦‧莫恩桑本來也不是太陽王。」
加爾達呆住了。他絕對不會想到自己會有與初代太陽王放在一起比較的一天
。因此,他直到女法師掉轉碼頭,才發現對方的意圖。
「飛兒大人,您不跟我們一起去努柏斯領保護太陽公主嗎?」加爾達著急的
問,一名高階法師可以改變很多事情,甚至創造奇蹟。
飛兒仍然保持著那種法師的輕蔑笑容,她說:「昨天我朝帝都前進,而今天
帝都還不在眼前。」
加爾達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驚叫了起來:「但帝都已經淪陷了!」
那裡現在到處都是死人,他知道這一點,他確信這一點。
女法師居高臨下的望著他,說:「當我的導師在戰鬥時,我卻在索魯姆領研
究火龍果。我一路燒掉千百具屍體,如果有必要,我還會再燒掉千萬具屍體。」
女法師說完就開始策馬前進。但加爾達不能接受,帝國戰士的確不應該留下
同袍的屍體,但帝國戰士更不應該去送死。他大聲問:「為什麼?為什麼!」
「因為我是法師,『不是將軍』加爾達‧塔蓋林桑。」飛兒頭也不回的說完
最後一句話,然後就走了。
加爾達愣愣的看著一人一馬漸漸變小的背影,連千人隊長已經回到身邊也沒
發現。亞龍咳嗽了一聲,說:「報告將軍,準備妥當,隨時能夠出發。」他那閃
閃發光的雙眼表示,他不僅更加相信加爾達的將軍身分,而且從將軍能夠毫不在
意跟高階法師大小聲看來,想必是個真正的大人物,將軍中的將軍。
那一天其後的路程都非常平靜,那之後許多天也是。這方向上大部分的死人
若不是已經被飛兒燒掉,就是正在追趕她。和一個紅袍法師比起來,這三百人的
部隊想必是不怎麼重要,不值得死人關注。
亞龍在開頭的幾天還常常抱怨那名「高傲到下巴快頂破天了」的女法師。將
軍是為了救她才冒險向死人衝鋒的,但法師卻沒有一句道謝的話;而在整場戰鬥
中她就遠遠的站在一旁丟火球,萬一沒瞄準好,燒到戰士呢?而最不可饒恕的,
就是她在戰鬥結束後要將軍走過去講話,她甚至沒有下馬!
但亞龍也慢慢不再講了。千人隊長表面上仍然一樣嚴厲(加爾達當然是例外
),但他的心情確實一天天變好了。因為努柏斯領就快要到了,所有人都在暗自
期待著。
幸好他不再講了,否則加爾達可能會忍不住說出真相。加爾達知道女法師為
什麼不下馬。他想要她加入往努柏斯的隊伍,也並不只是因為她的法力。
紅袍的飛兒,受業於金袍的史金恩。她的火焰如此美麗,一如她的容顏。她
沒有說再見,因為她知道他們再也不會相見。
將那件袍子染紅的,並不只是顏料。
(待續)
紅袍的飛兒(Fire Redgown)索魯姆領(Solum, t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