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外亂鬥:Men's Talk
吃過遲來的晚餐,推開通往軍官宿舍頂樓的門,迎面映入眼中的是本來正攀在矮牆上、反
射性地站直身體的學弟。
懸在腰際的手機螢幕中顯示著有人正在另一頭凝視鏡頭的輪廓,音量開到最大的揚聲器不
只放出了那邊對這裡為何出現一陣天搖地動的疑惑,同時也泄露了對方的身份。
其實光看他把手機舉在自己面前的表情,就可以知道電話的另一頭究竟是什麼人。
即使在這麼暗的環境下也要讓自己照映著手機螢幕背光的醜臉被對方看到,這樣子的心情
我也曾經有過。
用手勢要他不必在意我,對方也就直接把手機重新舉到自己臉前,轉身重回到他的兩人世
界中:
「我回來啦。」
「怎麼了怎麼了?」
「隊上的學長啦-」
要說視訊功能在隨身通信領域變得越來越普及後有什麼討厭的地方,答案絕對不是那個有
點貴的費率,或是電話就是要貼在耳朵旁邊講才叫電話的化石思想;而是像眼前這樣只要
正常人的耳朵長在那邊,就一定會跟著他們把對話內容完整聽完的使用習慣。
「國中的時候不是有部連續劇嗎?飛翔的-」
本來以為學弟眼前的螢幕中會出現一片茫然的笑容,沒想到她幾乎是在同時就給出了肯定
的答案。
「學長他有在裡面露臉喔。」
「真的?對喔,裡面常常有一個空自來的在那邊晃來晃去,十二集下來就是一直看他在那
邊帶學妹,尤其是一開始把學妹當學弟對待,等到碰了對方身體後又立刻道歉的那一幕很
可愛的說…啊!你學長後來真的就跟那個學妹結婚了對不對?」
因為是那部連續劇的男主角不論後來聲勢起伏總是一路相隨的死忠影迷,所以對他主演的
第一部連續劇也就愛屋及烏到就只差可以一個人把整部戲給倒過來演-在學弟事後跟我解
釋這些以前,跑到頂樓另一頭角落按下家裡電話撥號鍵的我心中就只有那部連續劇究竟是
有多深入人心的疑惑。
「爸。」
就在對方發出聲音的同時,我的手機螢幕顯示出對方已經啓動視訊功能,就等我這邊跟著
啓動的訊息。
戴起藍牙耳機,按下啓動視訊功能的觸控鈕,螢幕中先是浮現出兒子的臉孔,隨後在一陣
碰碰碰的腳步聲後又擠進了女兒的容顏:
「把拔。」
細長的睫毛在清澈的雙眼上閃閃發光地跳著,搖曳的髮稍就像輕柔舞動著的天使羽翼;因
為女兒墊著腳、看向鏡頭的臉孔,眼前的螢幕在這一瞬間變得比幾秒鐘以前的樣子還要明
亮。
為了讓自己的妹妹可以安穩地站著,兒子一如往常地把話機拿到了女兒面前,而接過電話
女兒則是劈頭就問說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
故意把之前講過的日期用十進位減法漏掉月底的三十一日,另一頭的她也立刻注意到我少
算了那麼一天。
曾經在幾個月前的電話裡跟我說學會了怎樣看日期跟算數,先是在電話中向我證明了這點
的女兒,隨後又補上一句我怎麼能不愛死她的話:
「以後就可以幫把拔算還有幾天要回來了。」
…妳為什麼可以這麼可愛呢?
之後的鏡頭隨著對話轉到了女兒的「姊姊」身上,而她對著我這個舅舅鞠躬問好的姿態完
全看不出她媽媽以前的言行舉止曾經位在相反的立足點之上。
一開始還是有點吃力地讓自己講出來的字句掙扎在標準日文的範圍內,現在則是能大致憑
自己的意思流暢地在兩種語言之間切換,再也不需要我或其他人刻意用英語才能讓她把自
己的意思給完全表達出來。
小孩子的成長真的很快。
即使是一開始只是因為自己的媽媽為了桐乃的女兒要來家裡住做準備而被一起拉進來練習
英語對話,兩個小孩現在也能夠恰如其分地像我的姪女那樣講著屬於那個國家、那個城市
的語調與詞彙。
通常的對話語言往往取決於開頭的人在那一瞬間所使用的詞句,但是真正有趣的地方不在
這裡。
賭氣地講著表哥家鄉的日語,豪不退讓地說著伴隨堂妹成長的英文;之前在老婆隨手拍下
後傳來的影片中,像是在吵架的兩人依然能夠用這種方式對話的畫面讓那一天的我在接下
來的時間中只能不停傻笑。
話機重新回到兒子面前,剛才在畫面中出現的他的妹妹與堂妹同時也提醒我不只是她們,
眼前的他同樣也正面對著類似的環境。
同樣是第一次來到的學校、第一次經歷的上學路線、第一次遇到的老師、在那之前完全不
認識的同學。
以及,第一次遇到放學回家到隔天早上出門上學,我這個爸爸基本上不會在家的日子。
「學校那邊怎麼樣?」
想要問的是他在班上和其他人相處的狀況,不過他的回答卻是現在已經沒有人會去煩他那
在外表上依然有著異國氣息堂妹-正以保護者自居的驕傲神情完全沒有考慮到自己的事情
。
老爸,小時候的我常常被你扁,就是因為這個表情吧?
他的妹妹在班上總是形影不離地跟在她的堂妹身旁。
他的姑姑在教學觀摩日的驚鴻一瞥中,用她的世界級魅力折服了在場所有女性。
他的媽媽在他帶著人跑去對一年級生呲牙咧嘴後按下了自己的身份,和包含PTA會長在
內的家長們進行了一連串我根本不敢想像過程會是如何刀光劍影的對談。
其他人對他引以為傲的結果做的努力、或是為他的所作所為在背後額外付出的辛勞,這些
事情在眼前這個人心中完全沒有絲毫的立足之地。
麻煩的地方就在這份願意為了家人付出的心意並不是一件能從正面予以否定的事物,所以
我在最後也只能試著迂迴地提醒他:
「不要太勉強自己喔?」
「恩!」
才怪,眼前這個笑容依舊是不知道什麼叫節制的模樣。
偏偏這個曾經搶走我老婆的混蛋笑起來的樣子,居然也隱隱約約地參進了他媽媽的輪廓在
裡面。
「…可以幫我把電話拿給媽媽嗎?」
不過只要有他媽媽在的話,應該不會有問題吧?
畫面隨著兒子走向廚房的腳步而一陣晃動,最後在話機交到了他的媽媽手中後歸於平穩。
優美的站姿正一如往常無懈可擊地挺立在流理臺後方,得因於在這副身段上的突出效果又
因為環繞在腰間的圍裙繫繩而再一次地加強。
畫面先是從繫著圍裙的上半身逐步變成她看向我這邊的臉龐,一抹微笑隨後畫了上來,最
後因為她伸手指向畫面的動作而變成一遍漆黑。
對兒子他們來說,所謂的電話大概是要可以看到對方的臉才叫做電話;不過對我們來說,
只要能確實把聲音傳達過來那就夠了。
在我跟在轉黑的螢幕後放下手機的同時,其中一邊的耳朵充滿了就跟她女兒的嗓音一樣好
聽的聲響:
「怎麼啦?」
「沒有,就只是想聽妳的聲音。」
「幹麼啦…」
電話中的音量突然降了下來,另一頭的她大概正趕忙轉過身去背對一旁的小孩:
「零用錢花完了喔?」
「要多給我的話是很棒啦,只是…」
享受著她這句話與此時可能的神情所帶來的餘韻;我抬起頭,望向上頭的天空,閉上眼,
天空那一頭依舊是陽光普照著的湛藍。
閃電二式的開發絕對是二十一世紀到目前為止的歲月中,由國家軍事組織與私人國防企業
攜手合奏出來最受人矚目,然後也吸引最多人等著看好戲的計劃案。而且就像嫌事情還不
夠麻煩要多加點猛料才夠嗆一樣,當初這玩意正在從一堆圖紙逐步邁入真實,就如同嬰兒
正在摸索著如何只靠自己的雙腳走路、編織出屬於自己的第一母語的掙扎階段那樣,最會
讓人拿來說嘴的梗莫過就是於故意遮去「可能性」、「風險」這類字眼後,所留下的「以
閃電為名的戰鬥機承受不了雷擊」字句。
除此之外,規模達上千萬行而又看似總是漏洞百出的軟體開發計劃、從一開始就已經要價
驚人然後又不斷節節攀升的開發經費、不斷推遲到仿佛是遙遙無期的時程,這些只因為終
究還是生出了成品而沒有演變成讓一大票人必須因此下台負責,甚至是被捲入犯罪偵查的
醜聞因素不只是當初的太平洋彼端,到了後來也因為國防自主的大旗而在由日本獨立發展
的電子系統領域中再一次地小規模-但在國會中引起的火勢依舊猛烈-地重演了一次。
無論如何,東西最終還是交到了使用者手上,而且這依舊是一架相當有趣的產品。
除了已經是現代戰機同義詞的匿蹤技術,或是HMD(頭盔顯示器)和整合式多點觸控顯
示器,閃電二式最有趣的地方便是她在比鷹式還要狹小的機體中先是塞進了相差無己的噸
位,然後又用上史無前例的超強推力驅使著這玩意飛上天。
若是要用一個詞彙來形容這一身要素,大概會是某位高中時期的學妹所熱愛的「肌肉」。
鷹式與後來的猛禽式的力量就像個體操選手那樣伴隨著和自身強度成正比的平衡與優雅,
相較之下閃電二式身上的這一身力量就會像個舉重選手所會有的身軀那樣壯碩無比。
就算升限不如鷹式、極速也不如鷹式快,閃電二式在尺寸上的先天差異就是讓她在某些方
面硬是比鷹式還要靈敏-這點再另外配上那個必須將鷹式的兩座發動機一併算入才能勉強
勝出的龐大動力,就已經足以讓這玩意在「飛起來好不好玩」的問題上落在和鷹式有著同
樣答案,但所在象限依舊有所不同的位置上。
不過即便是這無與倫比的動力、史無前例的先進電子飛航系統,或是像是另外一種性格的
女孩子那樣給人一種煥然一新的感覺,閃電二式終究有一個地方永遠比不上鷹式。
那就是從基礎的飛行訓練課程畢業後,鷹式是建構出我的飛行觀-或是所謂的「個性」-
的第一架飛機。
所以說閃電二式最多只會是好玩,但是將走入歷史的鷹式永遠會是我最愛-當然,這只限
和其他飛機相比。
就像身旁幾位同事那樣,就算有著那些無可否認的巨大演進,那架塗著深藍色海洋迷彩,
不像閃電二式這樣「噸位結實」的F-2永遠都是他們心中無可取代的第一架戰鬥機。
陽光毫無遮掩地從頭頂灑下,我和閃電二式一起飛在這片水藍色的天空當中。
雖然說是CAP(戰鬥空域巡邏),不過此時此地並不是個要將神經拉到最緊繃的場合。
視線從堆著積雲的天邊一路轉到一旁做為這一次僚機的學妹,結束了和AWACS(空載
警戒及管制系統)機在這個陽光底下似乎也開始慵懶起來的通信,我擺動操作桿、準備轉
向新航向。
突然間,遠方的積雲閃出了將眼前的一切吞沒殆盡的光芒…
其實我根本看不到掛那邊的積雲發生了什麼事情;真正讓我意識到發生問題的耳中突然大
作的警報聲,與纏住自己身軀,變得越來越沈重的地球重力。
我失速了。
雙手在腦袋開始運轉前就已經緊緊抓住操縱桿和節流閥,曾在起飛前看過的氣象資訊卻在
此時化作了恐懼朝我迎面撲來。
頂頭的烈陽讓地表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慵懶起來,唯一的例外就是在天空中隨著上升氣流的
匯集而不斷滾動的水汽,與在這之中不斷囤積的靜電。
雖然同樣都叫做閃電二式,不過日本所採用的款式和多數人在各種管道所熟知的正式量產
型不同,而是採用了原始製造商與使用者在計畫正式量產前為了各種測試而率先做出一小
批進行這一類作業的LRIP(低速率初始量產)型,也就是說當初買進來給國內企業在
子系統上進行開發的是「會怕閃電」的機型…
幹,你一定在唬我!
這一類的胡思亂想在一瞬間浮現在腦中,但又立刻隨著向下墜落的速度迅速消散。
最重要的理由就是:我還活著。
而且只要還抓著操控桿,那就代表我依然可以藉著操控去面對一切的困難。
緊急模式下所顯示的高度依舊朝向代表著一且都將終結的零衝去。此時的我所必須倚靠的
是自己的「感覺」,但是最不能相信的同樣也是自己的「感覺」。
人類所謂的平衡感或空間感,大致上就靠著視覺,與內耳的纖毛感應特定組織被地球重力
或慣性拉扯時的位置當作基準值。
就算平常喜歡把儀表的讀數放到一邊然後靠自身的感覺去飛,甚至有過一兩次進場途中搶
在所有系統與地面人員以前就看出風切(Wind Shear.)的經驗;現在再像平常那樣靠著
沒有基準線可以參考,以及內耳會因為截然不同的重力作用向量而會產生久而久之錯覺的
平衡感必將穩死無疑。
而留存在記憶中的飛航資訊,才是現在的我所能去依靠的「感覺」。
出事時的高度。
在那個高度下砸回海面所需要的時間-靠的不是計算,而是平常整理好然後直接取整數的
結論。
出事後到現在經過的時間,就算它兩秒鐘、三秒鐘…
在這段時間所會損失的高度。
緊急模式下的儀表顯示的目前高度…數字對得上。
機體狀況。
最後是把這樣子機體改出所需要的時間。
…
高度還夠。
在這個結論從心底的水面衝出前,我就已經展開了行動。
擺動操縱桿,看著儀器所顯示的機體平衡轉進了天空在上、海洋在下的世界。
抬起頭,方才的積雲確實浮在深藍色的海面之上,看到這一幕的我自然沒有其他理由再去
和能給出正確資訊的機器吵架。
拉起機首,將依然朝著海面而去的機體改成我可以順利伸出手,而不會被剛才的迎面而來
力道給狠狠壓住的姿態後,接下來就是重頭戲。
如果這裡過不去的話,那就什麼都不用玩了。
節流閥。
電路。
速度-因為故意留著俯衝的角度,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這個。
進氣-同上。
只要發動機的扇葉依然轉動著,那我就有著無數的機會。
將原本收到底的節流閥稍稍推向前,接下來要做的事情就只有等待。
…
Thank you, Mr. Pratt. Mr. Whitney.
就算你們的後繼者會被抱怨用一群律師在製造發動機,掛著你們名號的產品今天沒有把我
帶進龍宮。
隨著發動機的重新啓動,從跳進緊急模式的HMD與多點觸控顯示器,到整架飛機在正常
狀態下所會有的運轉旋律都確實醒了過來。
最後一步是緩緩地將機體放平;當海與天的交界線重新出現在HMD與心中的同時,我不
自覺地笑了出來。
發動機跳機造成滾轉中的機體失速,最後在空中開車後順利改出。
你看,很簡單吧?
概略地看著四周與儀表上的受損狀況,拿出起飛前習慣放在胸口口袋的照片,我一邊看著
畫面中的五個人望向我這裡的表情,一邊要單單跟著我一路盤旋下來就已經費盡心力,不
斷地在無線電當中用日文呼叫我的學妹可以冷靜一點。
都已經做到這一步,成功降落的我本來是打算要帥到最後一刻。
結果看著消防小隊的人小心翼翼地爬上飛機,鬆了一口氣的我才發現我居然沒有辦法自己
站起來。
有點掉漆地被抓著飛行服上的肩帶站起來,不過之後的我還是堅持要靠自己離開座機。
因為長在那邊的雷雨雲,我一開始就猜我是受到了雷擊;而整備補給群的人在大致看過以
後也是給出同樣的結論。
雖然這不是世界上第一個閃電二式被雷劈的案例,三菱的閃電二式計畫主任在聽到消息後
依舊帶著一票人立刻趕來基地;一連串的檢視作業自然也包含了對做完身體檢查的我一連
串關於那一段經歷的詢問。
在上面只過了大約二十秒,結果一群人在地上湊在一起居然可以花掉快兩個小時;就連晚
餐到後來也因為食堂早就已經收工,於是只好跟三菱的人一起叫外送便當解決-當然錢還
是我自己另外付的。
在上面的時候,我還留了幾秒鐘的時間給沒有辦法重新啟動發動機的自己彈射。
不過要是連彈射系統都出問題的話,那等待我的結果就只會有一種。
「…今天差一點就死了呢。」
聽著她的聲音,看著上頭的夜色,我就像平常在電話中所會有的那樣,淡淡地告訴她今天
究竟和什麼東西擦身而過。
沉浸在聽見身後的發動機確實重新啟動時的興奮感,這樣的我對於另一頭傳出瓷器碎裂的
聲音就只是反射性地問她:
「怎麼了?」
「沒事…」
她的聲音就跟之前一樣,看樣子就只是單純地打破了盤子還是杯子。
「就手不小心滑了一下。」
「有沒有怎樣?」
「沒事…」
像是小心地踏過滿地的碎片,不經意對著電話呼一大口氣的她隨後又說:
「我先整理一下,十分鐘後再打給你。」
「嗯,小心一點喔。」
「你也一定要等我。」
我自然沒聽出她的這句話的含意。
不知道是第幾次回味起握著操縱桿的雙手在那那短促的經過中所做過的操控動作,以及照
片中的她和桐乃、哥哥、姊姊、妹妹五個人在我順利改出後映入眼中的笑容;準時響起的
手機鈴聲不但告訴我十分鐘居然這樣子一閃而過,並且在接通的那一刻才讓我真正理解到
剛才的我究竟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
「說什麼差點就死了,你是要嚇死我嗎!」
匆忙地把碎片與剩下的碗盤收好,把自己關進了房間,甚至用棉被蓋住了自己;為了不去
嚇到身旁的三個小孩,另一頭前所未見的淒厲哭喊才是她真正會有的反應。
空幕的廣報室在事發後發出的新聞稿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中午有一架我這邊的閃電二式遭到
雷擊、無人傷亡,結果我居然就這樣沒神經到在好一陣子以後才去跟看過這個消息的她說
「今天差點就要死了」。
本來還想試著哄她,到後來也就只能乖乖讓她聲淚俱下地發洩;好不容易掛上電話,看著
另一頭還真的聊不膩的學弟,我最後決定朝原本打算「明天再說」的隊部辦公室走去。
啓動桌上型主機,開始在文書處理軟體中和煩人的官式文章展開搏鬥。準時響起的熄燈號
與固定出現的夜間巡查阻止不了文字不斷地堆積,途中只有大概是剛和自己大嫂講完電話
的桐乃傳來的訊息讓我不得不暫時停手:
「你這白痴死一死算了。」
理所當然的怒氣因為記憶中的桐乃曾經有過的口吻而竄出,但罵回去的衝動卻又迅速地被
她依舊在我心中滾動的淚水澆熄。
那天清晨,桌上的液晶螢幕睡醒的我後最先看到的事物。
那天早上,一邊把可以當作正式報告內容的草稿遞到老闆面前,我一邊用「我老婆聽到我
出事快嚇死了」的理由硬是請了假。
那天中午,坐在剛發車的座位上送出大概什麼時候會到千葉的訊息,下一秒的螢幕就跳出
了她回傳的短短一句「我等你」。
那天下午,她放下頭髮、拿著雨傘的身影率先映入了我走出月台的視線。
那天傍晚,踏進家門的我看到的是她伸手抓住我的西裝外套,急忙的神情中滿是想讓自己
身上能多一點賢慧的妻子迎接丈夫回家的形象。
那天晚上,看著一道又一道的菜餚像是永無止境般地堆上餐桌,我只能看著站在廚房的她
在孩子面前藏起來的陰鬱眼神,默默地把這些顯而易見的哀傷全都吃下去。
那天深夜,明明對成年人來講會很不舒服,她依然像我們的女兒在出生後曾有過的那樣,
趴在我身上緩緩入眠。
隔天清晨,突然抬起頭、直挺挺地看著剛睡醒的我所會有的風吹草動,她就和她女兒的那
個時候一模一樣。
隔天早上,一樣刻意放下了頭髮、過於豐盛的早餐、搶著拿起平常都是我自己動手的手提
包跟西裝外套、打上了只是舉手之勞的領帶;這樣的她站在玄關,看著我穿上鞋子,最後
用輕柔的微笑對要出門的我說:
「一路順風。」
…妳這個樣子我怎麼可能走得出去啊。
伸手想要把她摟進懷中,沒想到她卻搶先一步。
手臂圍繞著我的脖子,整個人順勢倒進我懷裡,一直努力忍住的東西又一次地奔流而出。
原本站在玄關的腳步就已經是寸步難行的沈重,現在更是被她一把釘進了地面。
除了臉上彷彿會散發出光芒的清澈,這個在我們剛認識時就已經超出平均數,到後來如果
穿上高跟鞋的話就會變得比我還要高的挺立身形,就是她總是會把包含我在內的目光給搶
過去的理由。
即使是以前曾經讓她躺在我的手臂上,結果收假後才發現右手居然感覺不到東西而被判定
停飛;或是菜鳥律師時期礙著人情而被派去為一個對自己女兒下手的男人做刑事辯護。這
些她在無意間知道我因此被停飛後的自責,或是結案後看到自己小孩就會自動浮現出的惡
劣心情,全都不像她現在趴在我的右肩、任由眼淚撲簌地流著,讓那一身總是如此完美的
挺立在我懷中消失殆盡。
也是自從那一次停飛過以後,她就從曾經說過喜歡躺在我手臂上撒嬌的方式,不知不覺地
變成了雙手繞著我的脖子、整個人倒進懷中的模樣。
以前總是會哄她說戰鬥機比無聊要死的民航機還要安全,因為就算出事了也可以拋下一切
把自己彈出去。
但是逃生設備的存在,就是因為戰鬥機總是會往最危險的地方鑽才加上去的。
在那邊的時候想的只是天空的事情,結果現在只能想到她的事。
…現在才轉職去開民航機的話可能會有點晚,不過除了薪水,一下班就能直接回家這點聽
起來也滿不錯的。
「如果…」
好吧,反正回去弄完剩下事情後就要打報告退伍了,所以只是講講就沒關係,還可以當作
把退伍當禮物的撲梗。
而且看到她會因為我而流淚,心裡除了被她一起牽動的那一部份,要說完全不會感到開心
也是騙人的:
「我真的出事回不來的話,妳也會這麼難過嗎?」
喔喔喔喔喔喔喔,不要哭啦不要哭啦,人家真的只是亂講的啦-
正為了她再度冒出來的劇烈反應偷笑,迅速平復下來的她卻抬起頭,給了我一個截然不同
的答案:
「不會…」
本應隨著淚水流乾的挺立又一次地回到了她身上,這次不只是因為她那曾經身為職業模特
兒的習慣:
「因為到時候就是我一個人要把孩子帶大。」
…真的,沒事不要去懷疑一個媽媽會有的決心。
「所以說…」
總是如此完美的身段配上經過淚水柔化過的笑容,前所未見的絕妙組合在我的眼中一閃而
過,然後又一次落在我的右肩之上:
「再讓我撒嬌一下。」
先別說打報告退伍了,反正洛克希德的人要四天後才會來,再凹一天應該沒關係啦。
理由的話,就用回來以後才發現女兒感冒了,所以順便多留下來照顧她一天…
摸出手機、翻著電話簿、準備按下發話鍵,這一切的動作又被迫停下來:
「好了…」
像是看出我打算做什麼,那一身絕妙的組合隨著她的抬頭又一次出現在我眼前:
「你還要搭車呢。」
接下來就像代替我婚禮當天走不開的老闆前來致詞,算起來這份姻緣也被他稍微推了一把
的空幕廣報室室長對她所說的那樣;除了平常可以盡量使喚我做家事,以後的日子無論發
生了什麼事,吵架吵得再怎麼兇,請她永遠要用一切安好的笑容,對著要出門的我說:
「一路順風。」
然後,我也永遠要用同樣的表情去回應眼前的這個人:
「我出門了。」
胸口被她輕輕一推,原本被釘死的雙腳輕盈地像是沒有絲毫的重量存在。
稍稍退後一步、轉過身、打開門,再一次地回頭看向那個和天使是同義詞的身影。
除了她一定要笑著送別,我也一定要笑著道別,其實還有一件事情還沒做。
「…」
只能以嘴型講著突然間沒辦法說出口的那句話;我看著天使的身影慢慢地染上了嬌羞的色
彩,化成我已經找不到詞彙做類比的美麗,最後同樣以嘴型回應我:
「我也是。」
希望還要多看一眼,但是又毫無掛礙地把門關上,我轉身朝車站的位置而去。
小孩子的成長永遠是提醒你時間總是不等人的最佳證明。兒子出生後第一次握住我的手指
的觸感彷彿就還在那邊,現在的他卻也要開始面對他自己將來的人生了。
那霸那邊的狀況總算可以讓我回來多待個幾天;結果一到家,老婆迎面就說岳父岳母請我
們回到他們家一起吃晚飯。
隨手抓了份沖繩特產當作扮手禮,不過平安回到家的老婆本身就是兩位老人家最希望看見
的禮物。
即便第一次拜見後就立刻理解到自己對國會議員或PTA會長這一類的身份抱了不少預設
立場在上頭;但要說偏見向來只有如何迴避而如何消滅也行,跟岳父面對面這件事情總是
會讓我變得綁手綁腳的。
雖然他那數十年如一日的身份確實沒有給我們一家的生活帶來太多的干擾。
比如說,我們的婚禮並沒有因為他的緣故而被升級成超出我們控制的社交場合;而是只要
在蜜月旅行回來後的某一天再一起出席他為了解決那些國會議員部份的社交需求所舉辦的
慶祝茶會就行了。
老婆自然而然地跟著她媽媽往廚房移動,而無處可去的我就只能有跟著岳父往順便談話室
的書房就座。
對話的開頭是:
「你曬黑了。」
可是這個短袖制服輪廓的曬痕真的很討厭。
話題在一陣關於當地氣候的交談後急轉直下:
「沖繩那邊怎麼樣?」
「扣掉『隔壁的鄰居』,之前兩個月大概夠讓我們全滅四次了。」
那種規模只靠兩個飛行隊跟意思意思的無人機應付?別開玩笑了。
過去幾個月可以說是感情長久的老夫老妻也必然會有的爭吵,或是作為世仇的彼此必然會
因為某件事情而又一次地爆發;儘管世界經濟依舊長期低迷,有些東西的起落似乎就像潮
汐一樣有著一定的穩定循環。
在那邊的時候總是希望自己就在天上面對著這一切,結果回來的時候馬上又變得只能想到
身旁的人。
岳父隨後又問我對下一個年度的裝備採購有什麼意見,不過我也只能很保留地講上一些基
本上已經成了定論的大方向。
而且有一個人曾經很可愛地為了要跟上我工作領域的話題而會拿著筆記本認真紀錄;在那
之後過了這麼多年,我會有哪些意見,那個人的父親自然沒有理由不知道。
最後,他總算了轉進了真正的主題:
「有打算退伍了嗎?」
不只是現在,岳父從幾年前開始一有機會就會這樣問我。
然後我總是一如往常地回答:
「目前還沒有這個打算。」
就算已經有點勉強,現在的我依舊可以偶爾厚著臉皮去跟下面的飛行隊「借」飛機上去散
步一下。
年輕的時候也不是沒遇過那種一找到機會就跑來巴著飛機的長官,然後那個時候的我也理
所當然地覺得眼前這個大叔真的很煩。
結果現在的我,就是那個煩人的大叔。
然後,這個理由總是會換來那一句:
「到現在還不放棄?」
原本只要潛潛地在岳父面前露出「綾瀨還願意讓我過這種生活」的笑容後就能把這個話題
結束掉,可是這次可不一樣:
「也對,以一個國會議員的女婿來說,你在自衛隊過得的確還算不錯。」
媽的…
「別擺出這個表情嗎。除了你結婚後那一陣子把『我女婿在空自啊…』當作碰到防衛省聯
絡官的開場白,其他的時候我什麼都沒做喔。」
先是迎面一陣重擊,隨後往後退一步避開對方的直接反應,岳父接下來又再一次出招:
「雖說這個話題只要講個三次,全防衛省都之知道你不能隨便亂動。」
Fuck!
心中一邊暗罵,我在另一邊意識到對話的主動權從就一開始已經被岳父搶走了。
「不能隨便動你又不代表你想去哪就能去哪,對自己有點信心嗎。」
再一次後退讓自己跳完一整組進與退的兩步舞,他隨即跳起了另一套舞步:
「綾瀨她啊,幫我看了這麼多年的法案跟預算,要說我身邊有誰最熟悉這個國家從過去到
未來要做什麼,那就是她了。」
這只會是下一波攻擊的前奏,但是我只能待在原地看著岳父繼續訴說自己女兒的事情。
「只是你也知道國會議員要做的事不只是關起門來看資料而已。雖然說當上律師讓她也有
接觸人群的經驗,不過啊…」
這個字預告了接下來才是他真正的心聲:
「…我就是不想她踏進這個要到處賣面子的位置。」
之所以能猜到他想說什麼,因為我也是同樣的心情。
「所以說拜託你,幫她這個忙。」
-接下國會議員的位置。
講到這裡的岳父總算拿起了由自己的女兒送進來,然後由我幫他倒好的威士忌。雖然裡頭
應該有的風味早就已經被融化的冰塊沖到如同走音的樂曲,但是他還是緩緩啜飲一口:
「我一開始也就只是個一把年紀的『童子軍』,之後只因為運氣好才一路連任下來。」
才怪,能在一任以內從靠著總理大臣明星光環殺出重圍的空降部隊變成選區幾十年來的國
會議員同義詞,這絕對不是運氣兩字就可以交待的。
「本來就沒有那個家世,所以說綾瀨的對象什麼的,我也不打算搞門當戶對那一套。」
那還真是謝謝你啊。
「而且看到當初她那個臉就知道這個女兒留不住了,只是…」
…來了。
「你可是自衛隊呢。一邊要跟著你到處奔波,兒子出生的時候你在天上,女兒出生的時候
你在國外,甚至到後來一個月當中你會有二十天不在家,然後她那二十天最怕的就是一接
到電話就說你出事了…這可是我的女兒啊。」
不只是你女兒,也是我老婆的她曾經有過的淒厲哭聲又一次衝進了腦中。
「…反正我還可以撐一陣子;你的話,除了離家近不然就是可以摸到戰鬥機,其他地方你
也沒那個動力往上爬,所以說這幾年就隨你吧。」
給了一個我沒有選擇的選擇,當過幾任大臣的岳父臉上那一切都到位的笑容充滿了資深國
會議員所必備,然後我也曾經在某人身上隱約見識過的老謀深算。
以及就跟老爸,就跟我一樣,身為一位家中有個女兒的父親所會有的表情:
「…你以為,我當初是為什麼這麼簡單就答應讓我女兒嫁給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