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娜,真的太累就小睡一會兒無妨,我在這裡。」漢克以為讓她睡
著就不會出現那種奇怪的反應,沒想到弄巧成拙。
在沒有意識的睡夢裡,人的靈魂往往更加脆弱,更容易被妖魔與精靈
捕捉影響。
因為是喜歡的人這麼說,黑娜反而強烈地覺得不好意思,偷偷在大腿
上捏了一把,努力振作精神。
「我沒關係,不知道老師現在怎麼樣了?主持臨冬節順不順利?」黑
娜玩著羽毛筆半禿的尾端,怯怯地找著話題。
「海奇亞斯嗎?那個人沒問題的,畢竟他可是我國的大賢者啊!」漢
克看著黑娜說。
「嗯!」黑暗中,矇朧燭火照亮黑娜的笑容,宛若閃閃發光的星子,
多少讓漢克感到安心。
他看看懷錶,已經凌晨一點半了,默禱儀式也進行到中間,或許是必
須打起十二萬分精神保護黑娜,也監視著她的變化,連漢克都沒發現
時間流逝得這麼快。
少女血色變淡的嘴唇和眼睫毛下的青影讓漢克看了有些心疼,但他必
須執行和海奇亞斯的約定,如非萬不得已,絕不輕易讓黑娜離開視線
。
兩點鐘,少女最後還是趴在書桌上睡著了,漢克反而輕鬆,本以為進
入黑暗默禱時段那種奇怪的變化會鬧得更凶,結果少女安分地睡著,
矮人夫婦也發揮了強大的自制心遵守海奇亞斯的忠告,不出房門一步
。
「叩叩叩。」但是此時卻出現了不該存在的敲門聲。
「唰。」漢克立刻握劍站起,全副武裝的他幾乎是瞬間就嗅到危險的
氣味。
樓下的大門外,一個錯過時間的旅人正在敲門,聲音其實很小聲,但
是在寂靜中卻穿過飯堂,爬上樓梯,傳到漢克耳朵裡。
這時候城裡街道上不會有活人,漢克很清楚這一點。
不排除是提早慶祝的瘋狂醉漢,一些不信邪的外來者,或者其他更加
莫名其妙的突發意外,漢克其實每年都會聽說這種鳥事發生,因為在
黑暗默禱時間,連城衛都不會出來巡邏,還是有些不法之徒會趁機想
要搞點狂歡活動好表示自己與眾不同,就算是這樣,銀霜城官方最快
也會等到三點結束後才開始處理違法行為。
「叩叩……碰碰碰!」那人不肯死心。
這麼響亮的敲門聲,芬妮不可能沒聽見,再鬧下去門板大概撐不住,
海奇亞斯並未說漢克不能離開房間,也就是整間豬牙旅店其實還算他
和黑娜的活動空間,萬一那人闖到店裡來,他也不能蜷縮在臥房裡,
遲早要面對面處理,那麼不如現在就先下樓預作準備。
起碼不能讓芬妮和拜米爾違背海奇亞斯的指示先出面,而且對方萬一
闖進來也表示破壞了臨冬節的規矩,把危險帶給他人。
漢克又看了一眼安分睡著的黑娜,默默推開房門走下去,一樓沒留燈
火,因為黑娜勉強也算是參加禱告的巫師學徒一員,她的房間才破例
點了支蠟燭可供辨識祈禱文。
藉著玻璃窗透進來的月光與雪光反射,和對豬牙旅店布置的熟悉,漢
克還是在昏暗的室內輕巧地移動著,青銀騎士來到門前,對方不屈不
撓持續敲門想進來,漢克側身貼著玻璃窗想偷看門外到底是何人在騷
亂,烏雲剛好飄過來,薄弱月光消失了,四周漆黑如墨。
漢克聽見自己壓抑的呼吸聲,長時間緊握堅硬劍柄的手心有些刺痛,
敲門聲暫時停止,可能是發現有人下來了?
但是漢克沒蠢到開門喝問,破壞臨冬節的禁忌,他只知道如果來人真
是急需庇護的人,就會主動開口求援,但對方除了敲門以外別無動作
,明顯這是怪異所為。
他只是在等,把前線拉到樓下,萬一敵人破門而入,漢克則決不讓其
越雷池一步。
騎士繃緊肌肉,視線不離豬牙旅店大門。
門後的存在似乎也感受到青銀騎士正隨時準備展開戰鬥,因此也無輕
舉妄動。
臨冬節中發生任何異象都不奇怪,只要人們不自亂陣腳,基本上保持
鎮定等待就沒事了,看見奇異的光芒不要去追逐,聽見可疑的說話聲
要當作沒聽到,因為,那都不屬於人類國度的事物。
走吧!黑娜不是你們的!
白銀賢者會告訴你,他已經收下了精靈兒,給予她更深更長遠的,屬
於巫師的印記,她是巫師的學徒了,不要來搶他們人類的孩子!
漢克在心裡憤怒地這樣想。
「啪搭!」奇怪的聲音,有如門前天花板忽然滴下液體,濺在他的靴
子前,漢克感到寒氣撲面,接著比原有黑暗更濃厚的一塊影子赫然從
門縫下擠進來!
漢克本能朝後跳,那塊黑影原本薄得像紙,探入室內後卻像發酵的麵
皮般腫脹起來,往上挺立變成一片薄薄的人形。
不見五官或其他特徵,但黑影膨脹得愈來愈大,並且被霧氣包圍,隱
約有些閃光之類的碎亮點在內部游動,漢克親眼目睹怪物成形。
沒有邀請還硬是闖進來,那個冬精靈如此想要黑娜嗎?
漢克再不猶豫,立即拔劍朝怪物攔腰揮砍,長劍沒入影人身體,卻像
是砍入一團空氣,黑影漸漸出現重量,趁機滑過漢克的劍,一溜煙竄
上樓梯朝黑娜正睡著的房間飄去!
「黑娜!」糟了!
※※※
漢克急忙衝回二樓,黑影轉眼消失,它已經入侵黑娜的房間。
為什麼會這樣!明明已經這麼努力在防備了!
難道他們就拿這些異類沒辦法嗎?
漢克踢開房門,雙手握劍打算見到影人就砍!
密閉的房間裡,少女坐在椅子上,頭髮無風卻自行飄揚,原本暖灰色
的半長髮已經完全變成深黑,流動著青藍色的星點碎光,雪白發亮的
皮膚,完全不像人類。
即使漢克馬上追過去,情況明顯已經來不及了,黑娜……不再是他印
象中的小女孩,她的身軀被異類侵占,如此無聲無息而迅速,距離黑
暗默禱還有一個小時才結束,原本以為快能成功守住她了──
劍尖無力地垂落地板,漢克再怎樣也不能把黑娜當成敵人攻擊,巫師
卻沒說過遇到這種情況該怎麼辦?
漢克只能咬牙怒瞪侵入黑娜身體的影人怪物。
那有著黑娜外表的異族並未在意身後的騎士,附身後似乎正在適應這
個人類少女的身體,她低頭看著書桌上擺放的紙張,那是《銀鹿禱文
》的抄錄內容,異族伸出有著雪花飄舞的指尖碰觸字跡,少女散發的
光芒照亮整間臥室,使燭光相形黯淡。
「黑娜──」漢克大喊,明知他不像海奇亞斯那樣有魔力與法術,對
這種情況攻擊又怕傷害到她,他還是希望喚醒黑娜的神智。
「黑娜」先是停了一停,慢了數秒才轉頭看著漢克,彷彿他只是個陌
生人。
「黑娜!妳忘了我嗎?我是在森林裡救過妳的漢克啊!」無法靠近她
,但也不感到驚駭,只覺得很難過的漢克這樣說。
「還有海奇亞斯呢?妳忘記自己答應要當白銀賢者的學徒了嗎?黑娜
!妳是人類呀!」他只是覺得這個少女的遭遇太寂寞了,黑娜留在白
銀賢者身邊的生活愈開心,她對漢克愈是崇拜小心,聽見海奇亞斯述
說精靈兒的必然命運,漢克就覺得更悲傷。
即使黑娜成功拒絕給她下了魔法祝福的冬精靈誘惑,她也無法擺脫這
個宿命,無法以一個普通女人的身分過活,她的傷疤,她的天分,如
果不是有海奇亞斯的包容,也許變成妖精反而要幸福些。
但是,她現在已經擁有可以依賴的歸宿了,不需要選擇離開人群。
「黑娜」的身子幾不可見地僵了僵,但隨即恢復不曉人事的出神模樣
,她緩緩轉對漢克,瞳孔被湛藍光芒遮蔽。
「黑娜!」漢克又叫了聲。
少女任發光點遊走的奇異黑髮飄浮在空氣中,雙手卻探到書桌前鎖起
的玻璃窗上,打算從窗戶離開豬牙旅店。
原來白銀賢者說過異類會帶走黑娜,並不是誘惑的歌聲或暴力,竟然
是直接支配她的身心離開。
當窗鎖自行鬆脫,玻璃窗卻被人搶先唰拉一聲從外部打開,驚得「黑
娜」頓時像片被狂風吹起的落葉,毫無重量地飄到牆邊。
漢克立刻把注意移到從窗外強行突破的存在上。
伴隨著雪花和冰寒氣息探入的是一雙蒼白的手,以及在滿室微光中閃
爍如星的漫長銀髮,那人以比精靈更瀟灑的姿態攀跪在窗櫺上,探入
上半身注視著房裡眾人,長髮被風吹起後緩緩飄落大腿。
漢克還沒見過有人跳窗子可以跳得如此優美……
「海奇亞斯!」漢克下意識失聲喊出入侵者的名字。
巫師不是正在帶領臨冬節的祭典嗎?
「『無溫的女士,請聽您在地上的兒女訴說,在丘之旁,在河之濱,
在空之下,吾等期盼您的到來,以潔白裙襬被覆大地,如樹尖新雪消
蝕,帶著年年的希望離去。』」巫師發出低沉的聲音,漢克愣了一秒
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誦讀《銀鹿禱文》。
「『無瑕的月光,為您足尖所觸,屆臨萬有交易形體,誕生新的綠色
孩子。星辰沉睡之時,永恆的風將吹滅一切愚昧虛假,尊貴高潔的人
兒……』」
海奇亞斯忽然停下朗讀,定定看著此刻黑髮飄揚的少女。
「帶走黑娜,就少了個未來會歌詠『他』對妳的思念的人類孩子了。
」
聽見海奇亞斯這麼說,「黑娜」忽然流下兩行淚水,淚水滑到下顎,
變成破碎雪花飄散。
她朝海奇亞斯伸出指尖,白銀賢者仍停棲在窗戶上,半在屋內半在屋
外,保持一種臨界而危險的平衡姿態也伸出手,直到兩人手指交握。
「瞧,同伴們在等待妳一起走。」他溫柔地對附身在黑娜身上的冬精
靈說。
漢克不敢動彈,不管是黑娜奇怪的反應或白銀賢者忽然現身,他只是
小心地防備更多危險怪物出現,同時轉動視線打量巫師肩膀後的街景
。
街道上似乎有些朦朧的黑暗影子就跟在海奇亞斯身後,明明距離不遠
,光是看著那個方向精神卻沉重起來,彷彿有淡淡黑霧蒙住視野,無
法清楚辨識那些生物的真正型態。
漢克恍然間明白巫師為何不進到屋子裡的原因,他如果進來,恐怕那
些存在也會跟著進入豬牙旅店,光是黑娜身上那個已經夠麻煩了。
海奇亞斯握住少女的手,她黑髮裡的光點更耀眼了,皮膚散發的光芒
使黑娜整個人就像一盞燈……是星星!漢克這樣想,那光輝太過不可
思議,明亮卻不刺眼,卻帶著讓人想一直凝視下去,甚至靈魂也想跟
隨而去的誘惑力。
海奇亞斯也被光輝籠罩,他有力地握住黑娜的手。
「明年請再來吧!聽聽人類的歌聲,絕望和希望,然後,我們之中沒
有牽掛的一部分將跟隨妳離開。」海奇亞斯對異族說。
「黑娜」點點頭,淚水讓那雙發光的眼顏色變淡了些。
「你是那個人的……」她沒將話語說完,歎息一聲後,黑娜失去意識
倒在海奇亞斯伸出的肘彎中,同時卻有一個高大纖細的透明黑色影子
,帶著周身青藍色的碎光穿透巫師身側往街道飄去。
窗外頓時颳起大風雪,家家戶戶玻璃劈啪作響,蹲跪在窗上的巫師看
起來就像是會被吹到遠方,但巫師還是以單手穩穩地抓著旅店窗戶,
黑娜掛在他的右手上。
海奇亞斯對一臉青白的漢克開口說話。
「比留斯,沒事了,黑娜拜託你照顧,我必須善盡地主之誼,將這些
客人送離銀霜城,為他們指引新方向。」巫師頓了頓,低頭看著黑娜
,她的髮色和肌膚顏色此刻已經恢復,看起來非常疲累的模樣。
「海奇亞斯,到底怎麼回事?」回過神來的漢克趕緊接過黑娜,發現
她還活著,生命跡象也很穩定,這才鬆了口氣。
那是他熟悉的黑娜,怪物已經從她身上離開了。
漢克滿頭大汗,全身肌肉緊繃抗議,先前時間彷彿靜止一般。
「當慶典開始時,回報國王前還有一點空閒,那時再過來解釋。」
「好,接下來的工作也務必小心。」漢克抱著黑娜,對輕盈地從二樓
窗戶跳下去的海奇亞斯說。漢克按照海奇亞斯的暗示,嚴密地關上門
戶,再把野玫瑰刺灑過一次。
他透過窗戶看見海奇亞斯踏著街道積雪,一轉眼就消失在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