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作]修長的男人

作者: bruce9031416 (少牽羊)   2017-12-06 01:27:24
這故事是我在一年多前創作的,最開始只是想寫個Slender man 的同人文,結果同時期我
又入坑克蘇魯神話,所以就出現了這個詭異的東西。
老實說,以現在的角度去看以前的文章真的很羞恥,我本來也打算修掉一些劇情漏洞和文
字敘述,但因為實在修不完,所以就放棄了。
玩笑話先放在一旁,這部作品對我而言真的很重要。在那之前我投稿一個文學獎的作品在
評審會被刷掉,而且是三位評審一致差評,在我面前把文章批得一文不值的那種,這讓我
完全玻璃心max,有好長一段時間提不起勁寫作。
但藉由寫出這部作品,我又重新燃起對寫作的希望,現在也是在進行一部預計十萬字的長
篇(目前寫了五萬字),打算投稿明年的尖端原創大賞。
希望板上的朋友能多提出一些心得意見,讓我知道自己的不足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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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厄爾瓦村村民們,午安──雖然這份報紙來到您手上時可能是傍晚了,但還請容
我在此問候。鄙人是史爾格・尤金森,一如既往為您帶來《厄爾瓦午報》最新一期的內容

相信各位一定對我們這次的版面安排感到訝異吧?是的,這一期的午報佔據了頭版以及其
後大半篇幅的,是我們新增的特別單元:舊談。針對厄爾瓦村數十年前的事件進行翻案和
重述。
在此聲明,由於這起事件的特殊性和提供初稿的人的意願,鄙人將會以近似故事的方式書
寫本篇報導。某些場面可能涉及血腥和暴力,各位家長拿來當作孩子的故事書前還請三思

那麼,相信您已經做好閱覽的準備。最後就讓本報最具代表性的標語來引領你──
『走入那耐人尋味的真相。』
※※※
當那名男人意識到周遭時,才發現自己的與眾不同。那種不同並非「啊啊,我是一個獨立
個體」的自我陶醉,而是在確認自己的形貌和周遭生物的不同後,產生的疑惑。
當然,會說是「男人」,也就是男人對自己應該從屬於人類,而且是其中一種性別這件事
十分確信。雖然不知道他是哪來的自信,敢在連其他人都還沒見過的情況下斷言自己是人
類,但現在那種自信似乎也在逐漸瓦解。
男人從枝葉的縫隙中望了出去,看向他觀察一整個下午的對象。那是一群孩子,帶著水壺
和餐盒,穿著髒兮兮沾染泥塵的粗布。他們擺動短小的四肢奔跑、打鬧,旁若無人地在森
林中享樂。
在男人打從有意識開始便一直待著的森林中。
……為什麼會這麼矮?
男人心中浮現疑惑,「幼體會比較矮小」這種常識他當然知道,森林中的動物甚至植物也
是這麼一回事。但對於已經能行動自如的個體而言,自己的身高幾乎是對方的兩倍以上真
的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嗎?
認真思考後,男人決定將自己更名為「修長的男人」,並為自己的特殊之處感到驕傲。但
接著他又不明白了,一雙蒼白的大手緊抓大樹枝幹。
自己的五官去哪了?
曾經看過湖面倒影的修長的男人,將長相和底下那些小蘿蔔頭們結合後,總算理解到自己
的異樣。眼、耳、鼻、口還有毛髮,這些都是修長的男人所缺乏的。一邊懊惱自己為什麼
沒有早一點察覺,他在大樹上換了個舒服的坐姿,繼續他漫長的觀察。
視覺無礙,自己正觀看著的景象就是最好的證明。把手放在平滑蒼白的臉部,摸索不存在
的部位,修長的男人繼續思索。
鳥叫聲、花香──聽覺、嗅覺──細數自己正常運作的感官,修長的男人點了點頭。
大致上都可以,剩下的就是……
看看自己能不能說話吧?
細長的手指從應該存在嘴唇的地方劃過,修長的男人看向在樹下嬉鬧的孩童,試著將話語
傳達過去。
──聽得到嗎?
「開口」的概念並不存在,他也從未試過與任何生物交談。自認為說出了話後,修長的男
人有些緊張地等待孩子們的反應。
「喂,蟲子往你那裡飛過去了!」
「嗚哇,噁心!快抓住牠啊。」
「不行啦,艾薩爾媽媽說過不能用手抓蟲。」
行不通。看著孩子們絲毫不受影響地打鬧,修長的男人暗自嘆了口長氣。正當他打算退回
大樹枝葉茂密的地方時,就被映入視野中的身影嚇了一跳。
對於修長的男人這樣一個修長的人,被嚇到是件非同小可的事──以物理層面而言。他
重心一個不穩差點從離地二十米的高空摔下來,只能以他纖長的手臂環住大樹樹幹,像隻
巨型樹獺一樣貼伏上去。而這一連串行動的結果,就是枝葉、蟲蠅、鳥窩全都如驟雨一般
從樹上掉落。
「哇啊啊啊!什麼東西?」
「呀啊!?」
「快點離開這裡!」
差點被砸中的孩子們大呼小叫地從下方跑開,大概是要回去他們居住的村落吧?但修長的
男人完全沒有關注他們動向的餘裕,只是緊緊盯著那嚇到他的傢伙。
「……您沒事吧?」
而那嚇到他的傢伙,在猶豫了幾秒後便朝他開口。
那是名十歲左右的女孩。
事實上,修長的男人在很早,大概是那群孩子剛進森林時就已經注意到她的存在。踏著小
碎步跟在伙伴後頭、幾乎沒說過半句話、也不怎麼和他人互動,是個很文靜的孩子。
然而剛剛,修長的男人還是因為發現這樣的孩子正直直地往他這邊看來,而差點摔下樹。
畢竟,他很清楚自己沒有五官又異常高大的形貌,在孩子的眼中有多麼可怕……應該是這
樣的。
他愣愣望向那名似乎在和他搭話的女孩。
女孩有著一頭褐色長髮,末端被一條亮黃色的緞帶束在胸前。纖細的身軀包裹在和其他孩
童如出一轍的粗布服飾中,曝露在外的手腳膚色則是和修長的男人相似的乳白色。
為什麼不會害怕?注意到女孩目光中的平穩和淡然,修長的男人因為困惑而僵住了身子。
「為什麼我需要害怕先生您呢?難道先生是什麼恐怖的人?」
清脆動人的話音在寂靜的樹林中響起,女孩雙唇微彎。
「雖然沒有五官,但您是有心的,也是能夠思考的,還盡是在想些好笑的事。我覺得對這
樣的人是沒必要害怕的。」
想法、思考被完全看穿,聽著理應相當靜默的女孩以愉悅的語調開口,修長的男人已經不
知道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了。
「不知道該做些什麼的話,就請您先從那高得離譜的怪樹上下來吧,修長的先生。」
這就是修長的男人,與艾莉卡・厄爾瓦的初次相遇。
※※※
「我能夠知道別人在想些什麼,所以即便是先生這樣無法開口的人,也能輕鬆自如地與之
對談。」
這麼說著的艾莉卡・厄爾瓦,據她所述是附近厄爾瓦村孤兒院的一員,這也是她姓氏的來
由。而對於從她口中說出的,只能以荒誕無稽形容的話語──
「就我個人而言,還是認為先生的形貌更加荒誕無稽呢。」
──也因為各式各樣的實證而不得不信服。
讀心能力,是這麼說嗎?艾莉卡所謂的「知道別人想法」。但即便是修長的男人這樣一個
粗枝大葉的人,也知道這種能力比起恩賜更像是詛咒。
「哎呀,也還好。畢竟周遭都是和自己一樣的小鬼,都是在想些亂七八糟、天馬行空的東
西,不像大人那麼噁心。啊,修長的先生您是例外呢。明明外表如此高大,內心卻跟個小
孩一樣。」
自顧自回答了修長的男人心中的擔憂,艾莉卡以既諷刺又溫柔,這種十足詭異的表情露出
笑靨。
究竟經歷過了什麼才會用這種方式微笑?絲毫沒有被艾莉卡觸犯的感受,修長的男人只是
靜靜地望著那令他出神的笑容。即便理解思緒會被對方讀取,他也無法停止思考。
自己正與另一位人類交流。以敘述文提起是一件多麼微不足道的事,與修長的男人心中的
情感完全無法比擬。
想去探究。想去理解。想去連接。想從其中尋求自我。想從其中定義自我。想與其完成自
我。
那是赤裸裸的「渴望」,從修長的男人不存在的五官溢出的渴望。在衝動驅使下他朝艾莉
卡伸出蒼白蛛網似的大手。
女孩沒有閃躲的意思,一步也沒動,只是以將修長的男人看透的深邃目光注視著他。
手掌落在艾莉卡頭上。感受著掌中毛髮的搔動,以及從她的頭顱傳來的生命熱度,修長的
男人既困惑又敬畏、既渴望又戒懼地將手掌緩緩下移,撫過艾莉卡的臉頰。那是讓人眷戀
的溫熱肌膚。
修長的男人停下動作,並將手掌移開,摸起自己的臉頰。光滑而無機質,如鏡面一般的冰
冷感觸澆熄掌心的餘溫。正當他有些沮喪時,就因為臉上伴隨著疼痛的灼熱感而嚇得倒退

舉起在剛剛那一瞬間拍了下他臉頰的雙手,艾莉卡什麼也沒說,就只是那樣靜靜笑著。
……妳明天,也會過來嗎?
「會喔。」
※※※
以那天為界線,修長的男人那漫無目的的人生出現了值得期待的事。每天的午餐到晚餐是
厄爾瓦孤兒院的自由時間,一但日輪升至了最高點,修長的男人便會感受到一股於體內流
竄的熱流。
今天那女孩要以什麼樣的形式出現?偷偷出現在自己身後?還是在哪顆大樹上躲藏著等自
己來找?又帶來了什麼稀奇古怪的趣事?修長的男人喜歡艾莉卡說故事時的模樣,只有在
那個時候她才會露出符合年齡的純粹笑顏,而不是說著難懂的話擅自回應他的心聲、攪亂
他的思緒。
在航線上遭遇巨大海怪的漁船、前往詭異城鎮的民俗學者、靈魂附身到外星人身上的魔法
師、敲打無形之鼓的愚昧邪神……敘述著、講述著、高談闊論著。如果修長的男人對故事
的哪裡浮現了疑問,艾莉卡便會在瞬間解答出來並嘻嘻笑著。
那是一段如夢似幻的時光。
只屬於讀心者和無貌者的時光。
「啊,對了。我明天不會來喔。」
將今天的故事收尾後,瞇眼望著夕陽的艾莉卡突然說出這麼一句話。輕輕梳著胸前束成一
束的褐髮,女孩的瞳眸中滿是修長的男人無法讀懂的情緒。
應該問她為什麼嗎?修長的男人憂慮著不知道這樣的想法合不合適,並試著將自己的心思
包裝得體面一點──
「沒必要啦。明天是每個月固定的領養時間,他們應該會一如往常地想辦法把我這個麻煩
推給別人吧?」
真無聊。這麼說著的艾莉卡露出百無聊賴的笑容,用手指戳了戳修長的男人平滑的臉部。
「修長的先生您的臉皮意外地薄呢。不用那麼擔心會不會觸犯到我,在乎這在乎那的多累
啊。凡事開心就好。」
勾起嘴角闡述自己的人生觀,艾莉卡的雙眼投向遙遠的某處。
她離開後,修長的男人默默來到一棵因為承受不住自身重量而倒塌的大樹旁,蜷曲身子坐
在樹墩上。自稱為男人的他就像世間所定義那般,對女性的事一竅不通,對於女孩、對於
艾莉卡・厄爾瓦的幸福更是毫無概念。
但像這樣每天和他,一個沒有五官的怪人對話,是絕對不可能幸福的──至少以修長的男
人的角度來看是這麼回事。
一個正常的孩子應該擁有什麼?家、食物、愛、關懷。對於生活在孤兒院的艾莉卡,後兩
個是絕對無法取得的。她必須擁有只屬於她的家,這樣才會有愛與關懷、這樣才能得到幸
福。
以只屬於他的邏輯得出這樣的結論,修長的男人滿意地點點頭。擅自為艾莉卡描繪出幸福
的藍圖後,就這樣坐著一動也不動。
事實上,對於不必吃飯、不必排泄的他而言,休息這件事也是毫無必要的。但像這樣在精
神上闔起雙眼,也能讓時間的流動加快那麼一些些,讓他等待艾莉卡前來的時間能稍稍縮
短──不對。
艾莉卡如果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家,就不會再來這裡了吧?
光是想像那樣的情景,修長的男人就不禁為孤獨而顫抖了起來。他掙扎著起身,幾乎要衝
到艾莉卡所在的孤兒院阻止領養的發生。但一想到這關乎女孩的幸福,他又頹然坐倒。
不想再思考任何讓他心累的事情,修長的男人封閉自身所有感官,陷入擬似的黑暗中。
然後,在彷彿無窮無盡不斷延續,過了一秒又或許過了一個世紀的某個瞬間──
冰冷。
那樣的感受在曖昧的空間中喚醒了聽覺。
雨聲。
那樣的音色在不定的時間中喚醒了嗅覺。
血腥味。
那樣的現實讓修長的男人不得不睜開不存在的雙眼。
壓倒性地撞擊著理解的雨景在周遭鋪疊開來,隨著不斷碎裂、不斷落下的雨點籠罩整片森
林,霧氣一般的天空也像要浸入空氣般不斷聚攏。濃郁得彷彿能以團塊形容的新鮮土味混
雜著侵入骨髓的血腥味,讓一切的一切都令人作嘔。
是什麼時候開始的雨?自己在黑暗中待了多久?比起去思考這些微不足道的事,修長的男
人將陷入泥濘中的雙足拔起,手腳並用地循著血味前進。雖然是如此雜亂蠻橫的大雨,風
向卻十分穩定,連著野獸的腥臭一併傳來。
狼群。說到附近可能造成威脅的生物,修長的男人只能想到這一種。但除非是真的深入到
林中侵犯了牠們的地盤,狼群一般不可能會……
「啊哈哈。」
乾澀而滿是自暴自棄意味的笑聲,讓修長的男人停止了思考。在他前方的空地中,嬌小的
女孩摀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左肩,笑得身體一顫一顫的。而在她周遭迴旋著不斷靠近的狼群
,在低鳴一聲後──
──就被撞了開來。
雙腳在思考前就邁出了步伐,如橫衝直撞的馬車一般突入現場,修長的男人光是揮舞手臂
便擊飛好幾匹狼。
「先生……。」
在艾莉卡莫名平穩的呼喚聲中守在她前方,修長的男人與狼群對峙著。事實上,他很害怕
。害怕那樣嗜血的原始獸性。但比起這個,他更害怕身後的女孩成為那獸性的目標。
連一步也不退讓,修長的男人張開雙臂隨時準備阻攔飛咬而來的惡獸。然而出乎他的意料
之外,狼群在象徵性地朝兩人低吼幾聲後,便遁入四周林木。就連剛剛被他攻擊的個體也
絲毫沒有報復的打算。
為什麼?
「無貌之神。」
身後傳來艾莉卡若有所思的呢喃。轉過頭望向肩頭仍在淌血的她,修長的男人毫無保留地
釋放心中的疑問。
「沒什麼,只是聽到狼群這麼叫您有些驚訝罷了。」
並未直接回應他的疑問,艾莉卡只是露出燦爛的微笑。在因為大量失血而顯得蒼白的面色
映照下,她的笑顏透著說不出的病態。
帶著那樣燦爛異常的笑容迎上前去,艾莉卡用力抱住了修長的男人。將血色浸染過去,並
踮起腳尖呢喃:
「修長的先生,我知道您會過來呢。」
疲憊、安穩、愉悅、癲狂,將自相矛盾的情感投入吐息著說出的話語中,艾莉卡纖細的手
指陷入修長的男人平滑的肌膚中。肩頭的撕咬傷帶給她極重的負擔,即便對於醫術只是個
外行人的修長的男人也知道這點。他想阻止艾莉卡繼續說話,但女孩的話語卻帶給他前所
未有的壓迫感。
「您知道嗎?我啊,連動物的心聲也能傾聽。」
「但是,能夠傾聽卻不代表能夠對話。」
「啊哈哈,這次也失敗了。」
「好可惜。」
「不覺得可惜?這樣很危險?修長的先生還是一如既往地有趣啊。」
「比起人類,野獸可愛多了。想表達什麼就用肢體去回應……受傷?啊啊,是啊我受傷了
。」
「真令人愉快。」
像在肯定也像在否定,像在詛咒也像在自嘲,像在回答也像在提問。說著可能有意義也可
能毫無意義的話,艾莉卡・厄爾瓦不斷不斷組織著言語。
「真搞笑啊。」
「明明拋棄了自己的孩子還想再去領養一個。」
「卻連自己小孩長什麼樣子都忘了。」
「『哎呀,小艾莉卡不愛說話嗎?』」
「為什麼我卻沒忘呢。」
「媽媽。」
艾莉卡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最後甚至帶了點哭腔。拼湊著話語背後隱藏的故事,修長的男
人小心翼翼地以他瘦長的手臂抱起昏厥的女孩。
她肩上的傷口需要立即處理,但修長的男人不具備任何醫療知識。即便具備了,他手邊也
沒有可供使用的藥品。
他現在所能做的,就只有一件事。
急速邁開的步伐撞擊積水的坑洞,修長的男人抱著艾莉卡衝向他從未走過的道路──通往
厄爾瓦村,象徵人類文明的石板道。嶄新的景色從兩旁掠過,陌生的氛圍刺痛他的皮膚。
但修長的男人沒有停下的打算,只是一心一意地趕著路。
拜滂沱大雨所賜,路上沒有任何行人、馬車。從現在的天色實在無法斷定時辰,但根據艾
莉卡的話語,應該是在孤兒院的領養時間結束之後。
藉由勉強能讀懂的路牌,穿越了好幾家門戶深鎖的商店旅館,修長的男人在標示著「厄爾
瓦孤兒院」的宅邸前停下。他先將艾莉卡輕柔地放置在不會被門掃到、也不會淋到雨的位
置後,以門上拉環撞擊那扇鐵製的大門,發出響徹整條大街的巨響。
直到聽見裡頭的騷動,以及逐漸接近的腳步聲,修長的男人這才放下心來轉過身,隱入雨
色之中。
※※※
「都快認不出我了,是嗎?」
一個星期後,第八天的下午。艾莉卡如過往一樣出現在修長的男人面前,順帶將他心中的
念頭一字不漏地說了出來,並瞇起眼微笑。
她那頭柔順的褐髮被剪裁至肩膀處,亮黃色的緞帶則在後頭綁起了一條小馬尾。肩膀上還
包裹著繃帶的她哼起小調,打量了下修長的男人。
「先生您倒是完全沒變呢。」
注視著艾莉卡,修長的男人試圖從她臉上尋找任何情緒上的轉變。但令他失望的是,即使
外貌做了改變,艾莉卡仍舊是一副悲喜交雜、陰晴不定的模樣。
仍舊是那個懷抱著沉重過往,從未獲得解脫,纖細的女孩。
「別擅自揣測我的過往啊,先生。雖然雨天那次我承認自己有些失態。」
把在暴雨中跑到深林挑釁狼群的事當作「有些失態」,艾莉卡就地坐下,並拍了拍一旁鋪
滿落葉的泥土地。
在她示意的位置盤腿坐下,修長的男人思索著……又或許該說是向艾莉卡傳達著,有關雨
天的事、有關狼群的事、有關他所構思的事、有關艾莉卡・厄爾瓦她那從未有過的幸福的
事。
一般而言,這個時候艾莉卡應該已經以輕快的語氣利索地解答他的疑惑。但一反常態的,
僅僅只是側著頭傾聽心緒的女孩一句話也沒說。
「啊哈哈。」
並以似曾相識的笑聲打破了靜謐。
「擁有只屬於我的家,就能獲得幸福?幸福嗎?您還真是……令我失望呢。」
以溫柔無比的語氣說著令修長的男人背脊發寒的話,艾莉卡轉開視線,輕輕拍了下手。
「好了,那麼,我要開始今天的故事了──」
像要抹消什麼、像要塗改什麼,艾莉卡在修長的男人面前以相同的表情、相同的語調,說
起了那些可笑又可悲,曾讓他雀躍期待的故事。修長的男人試圖為此感到開心,可以的話
他也想重溫那段如夢似幻的時光。然而不行,那是不被允許的,是他身上每一吋肌膚所拒
絕的。
只有難受。
他所感受到的。
他們之間有什麼改變了,那是隱隱約約的,貌似有關單方面理解和單方面拒絕的交錯。那
樣纖細的隔閡是修長的男人無論怎麼拼命都無法彌補的。他想讓艾莉卡明白,所以將己身
感情傾注於思緒中,即便如此,女孩卻只是笑著笑著笑著,自顧自地說著不斷不斷不斷延
續的故事──
夠了。修長的男人重重捶打地面,中斷她的話語。
「不喜歡嗎?故事。」
平靜地開了口,艾莉卡閉上眼。
「那麼,就這樣吧。」
起身拍落裙角的塵土,她緩緩起身,那是讓人感覺不到遲滯和拖沓,輕盈俐落的動作。依
稀從她那樣的姿態感覺到了什麼,修長的男人試著朝她的背影伸出手。而艾莉卡也在那瞬
間回過頭,褐色的髮縷勾勒出細緻的圓弧。她揚起嘴角,像要留下什麼紀念一樣以一種無
霾而深邃的目光注視著修長的男人。
「吶,先生。我曾經很幸福喔。」
那是她留下的最後一句話。
※※※
錯了嗎?
如果錯了的話,那究竟是從哪個環節開始?又該以什麼方式修正?
修長的男人無法明白。
那之後的一天、兩天;一週、數週,艾莉卡再也沒來過這裡。就像是做了一個太過漫長的
夢境,以致於醒來後對現實產生懷疑。面對身軀殘留的空虛,理應熟悉這樣感受的修長的
男人卻感到前所未有的寂寞。
理解到與人相伴的美好,自然會去排斥孤獨。就像得到了幸福後會掙扎著不願放手。
她曾經很幸福,那個女孩是這麼說的。那麼自己呢?自己幸福嗎?
得出了答案後,修長的男人從季節更迭的林木間起身。某個計畫在他腦中成形,而為了
將之實現,他必須跨出那一步。離開叢林,徹底進入人類構築而成的世界。
修長的男人研究起商隊的路過時間。由於厄爾瓦村鄰近的城鎮另外有修築行商的通道,所
以除非有想要趕路的商旅,要不然沒人願意經過這種陰森的樹林。然而修長的男人有的是
耐心,並在他等候起的第三天成功攔截到了商隊。
事先在道路上設置的機關發揮了作用,讓運貨的馬車暫時停了下來。趁著商人聚過去查看
的空檔,修長的男人輕手輕腳地走過去掀開後頭一輛馬車的簾幕,鑽入放著米袋的木箱中

畢竟像那天一樣的大雨短時間不可能會出現,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修長的怪物」的存
在,需要存在的只有「修長的男人」。而如果要滿足那樣的條件,就需要取得能作為偽裝
的物品。
伴隨著路途的搖晃,修長的男人感覺在不斷思考的最後,一些以前無法明白的事也明晰了
起來。加重他實現計畫的決心。
被送進村落囤貨的倉庫後,一等運貨的商人離開修長的男人就從米箱鑽了出來。抖掉沾在
身上的米粒後,他觀望了下四周。一如他之前料想的,大多數貨品在沒經過分類的情況下
就堆疊在這裡。
花費不少功夫從一個個集貨箱中翻出他需要的物資,這其中包括了衣物……望向尺寸與自
己完全不合的衣服、褲子,修長的男人愣了一下,才發現自己還是太過天真,連這麼基本
的事都沒有計算進去。
計畫被一下子打亂,修長的男人苦惱地在倉庫中繞著圓圈。過了許久,他姑且把幾件顏色
樸素的衣物纏在一起形成類似袍服的東西,順帶罩住了他沒有五官的臉孔。
只有這樣是不夠的,既然無法用語言和他人溝通,那至少得理解文字。修長的男人能讀懂
一些基礎的字彙,但以交流為目的就必須進行一定程度的學習。拿著從集貨箱翻出的珠寶
,他沿著村中低矮、用作分界的土牆前行,來到開設給有錢人家小孩的識字所。
在和接待人員會面的同時,修長的男人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在設定上他是來自偏遠國度
的啞巴,特地來這裡學習異國的文字,也只要求在開課的教室中旁聽。接待人員雖然在剛
開始被修長的男人那詭異的裝扮、修長的體型和不三不四的手語弄得有些狐疑。但在看到
他手中的珠寶後便滿臉堆笑地把他請進了教室。
同時村中也因為要修建教會而需求大量人力。修長的男人便也在沒課的時候前去幫忙,靠
著他那一如其高大外表的力氣掙來不少血汗錢。
基本上沒什麼開銷的修長的男人在存了足夠的金錢後,訂製了一套符合他尺寸的大衣和高
帽,再從一間小作坊取得能遮蓋面部的木雕面具。他一般會在大衣口袋放入一本空白的小
冊子和一管炭筆,作為溝通的手段。
日子一天天過去,在修築教會的過程學到一些基本的建築技巧,修長的男人在林中一處空
地打了地基,並開始四處尋找適當的木材。文字的學習上,隨著漸漸和村裡人熟絡了起來
,使用的頻率和熟練度也在穩步上升著。
自己正逐漸成為能被厄爾瓦村、被社會認可的「人」。
離計畫的完成,只剩最後一步。剩下的,就是去等待那天的到來。
厄爾瓦孤兒院的領養日。
黎明,在初晨的第一道陽光照射下,埋首於木屋建造的修長的男人抬起頭。他先將手中從
工地借來的工具組放下,再對著已經具備基本結構的木屋中擺放的銅鏡整理了下自己的儀
容。
步行至厄爾瓦村,修長的男人並沒有直接前往孤兒院,而是先到附近的花店買了束捧花,
為自己營造出較為柔和的形象。做好生理及心理上的準備後,他來到了那扇第二次見到的
鐵製大門前。
但不同於上次的焦躁,修長的男人以和緩的動作拉動門環,輕扣門板。
聆聽裡頭由遠而近的腳步聲,他不慌不忙地掏出小冊子撕下其中一頁,以炭筆在上頭書寫
。內容是這樣的──
『唐突拜訪真是不好意思。聽說今天是貴院的領養日,不知道我能不能參與呢?』
※※※
「快起床!今天是領養日。一大早就會有外面的人來啊。」
(啊啊,什麼時候才會有富豪把我領養走啊,我都要十四歲了……)
「棉被疊好、衣服穿好,刷牙洗臉什麼的快點完成。跟往常一樣按年齡分批,八歲到十二
歲的到我這裡來。」
(快點離開這裡啊一群小鬼,別以為我每天照顧你們很輕鬆。)
睜開雙眼、意識清醒的瞬間話音和心音同時傳入耳中。艾莉卡・厄爾瓦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朦朧的視野中,周遭都是忙碌打理、絞盡腦汁地想把自己推銷出去的年長孩子,和壓根
沒睡醒的幼童們。
對這樣兩極的畫面早已習以為常,更不去在意掠過耳邊的雜音。艾莉卡褪下睡衣,換上孩
子們統稱「染布」的粗布裝。
(妳不會害怕我嗎?)
來自過往、屬於某人的思緒湧上心頭,艾莉卡不禁停下了動作。
(和他人交流,還是第一次。)
(……妳明天,也會過來嗎?)
(為什麼,會在這種時候出現在這裡?為什麼,受傷了?)
(妳有著,沉痛的過往吧。)
(艾莉卡,如果想要幸福的話,妳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家。)
(……為什麼,不明白?我只是希望妳能幸福,繼續和我這樣的異類為伍,是不被允許的
。)
(夠了。)
艾莉卡想彎起嘴角,嗤笑那些全部出自同一個人的心緒。但即便那些思念都已經是一個月
、甚至更久以前的產物,她還是辦不到。取而代之的,是幾乎要溢出眼眶的淚滴。
多麼傻的一個人啊,那位修長的先生。為什麼不去思考自己的事?您的幸福就不必在意了
嗎?
「……我也希望,您能幸福啊。」
僅僅是和修長的男人交談,艾莉卡便能從中得到慰藉。對她而言,那就是她的幸福。不需
要什麼只屬於她的家庭,那種東西到最後也只會崩壞,人們永遠只會佯裝憤怒的樣子朝揭
露事實的她大喊「騙子」。
幸福並不是能讓人從此不再憂傷的特效藥,而是在絕望中顯得珍貴的事物,即便那只是兩
個異類的交談。
然而修長的男人沒有注意到這點,否定了艾莉卡。連帶讓她那「修長的先生會不會也因為
與我相遇而感到幸福?」的可悲妄想破滅。
到頭來,艾莉卡的周遭仍是空無一人。
以手背抹去眼角的淚痕,艾莉卡壓下心中的感觸,回復成她在人前靜默的姿態。那是她在
理解喋喋不休地說出別人心中想法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後,常有的偽裝。
她輕輕踏步走向八歲到十二歲的隊列,領隊的是艾薩爾・厄爾瓦「媽媽」,是院中負責照
顧他們生活起居的一位中年婦女。在看到艾莉卡走過來後,艾薩爾有一瞬間瑟縮了一下。
似乎越是年長的人就越會對她的異常感到恐懼。尤其是上個月領養日的晚上,艾莉卡偷溜
出去並在左肩血肉模糊的情況下被不明人士送返,這件事似乎在院中成為沒人敢提起的禁
忌。
聳了聳肩隨著隊伍走出起居室。穿過長長的廊道,在暈黃燈光的照耀下,艾莉卡眼前的通
道就好像裹了一層劣質油,讓她原本就很差的心情變得更糟了。
一邊想著上次是自己的親生母親,這次不會要換成父親吧?艾莉卡一邊望向那位在長廊末
端,熾白光線從門縫透出的會客室。
焦躁、期待、緊張、歡快。聆聽著攜帶各種情緒的心音,艾莉卡略感無聊地以指尖戳弄髮
梢。
(花,她會喜歡嗎?)
突然間,那樣的思緒傳達了過來。
「……!」
心臟重重地跳動著,壓送而出的血流強勁而溫暖。艾莉卡睜大眼,起步。下一秒,人已經
到了會客室前方的她推開門板。一瞬間提升的亮度讓她不快地瞇起雙眼,但即便如此她還
是在模糊的視界中,尋找著那修長的──
──身影。
那是個身形修長的男人,如紳士一般身著整齊洗鍊的西裝大衣。精巧的木質面具覆蓋他的
臉部,頭上那頂高禮帽即便到了室內也沒有取下。坐在沙發上的男人身旁放置了花束,手
中則拿著紙和筆正寫著什麼。
注意到了門的開啟,男人──修長的男人抬起頭,將手中的紙張轉了個方向。
『初次見面,我是斯蘭達・菲克,請多指教。』
※※※
『請原諒我的舉動,在故鄉曾發生過一場慘烈的火災。如果取下我的面具和帽子,恐怕會
給諸位留下不怎麼美好的記憶。』
若無其事地書寫滿是謊言的句子並展示給眾人,修長的男人調整了下自己的高禮帽,試圖
掩飾內心的動搖。
太過憔悴了。望向愣愣地朝這兒看來的艾莉卡,修長的男人無法停止顫抖。那羸弱的身軀
消瘦得不成人型,好像一碰就會攔腰折斷的植株。而女孩似乎到現在都還沒從見到他的驚
訝回復,囁嚅著想說些什麼。
感人的相逢留在一切塵埃落定後也不遲。當下修長的男人只是執起炭筆,在另一張紙上羅
列文句。
『妳就是艾薩爾女士嗎?幸會。請問我該怎麼做呢?』
向著正準備把艾莉卡拉回隊列的中年女子展示紙張,修長的男人從沙發上起身,高帽頂端
幾乎要碰到天花板的白熾燈管。被他的身高嚇到,部分孩子擠成一團退出了會客室,只敢
在門口觀望。盡力安撫他們,艾薩爾陪笑著開了口:
「菲克先生,首先我要代表本院向您的慈善之心道謝。這裡的孩子都十分渴望家庭的關懷
。只不過,菲克先生只能用筆談的方式與孩子溝通,實在讓人擔心這對孩子的教育……。

「還好吧。」
在艾薩爾講到一半的時候突然插話進來,艾莉卡朝她笑了笑。
「我倒覺得能跟斯蘭達先生建立良好的溝通啊?」
「艾莉卡,安靜一點!抱歉,菲克先生,讓您見笑了。這孩子總是這副──」
炭筆與紙張摩擦的聲響讓艾薩爾不自覺地安靜了下來,她仰頭看向全神貫注書寫著的修長
的男人。
趁著這個空檔,艾莉卡踏著小碎步來到修長的男人面前。閉著眼的她就像在聆聽著什麼,
嘴角微揚。
『妳的名字是?』
「艾莉卡・厄爾瓦喔。斯蘭達先生。」
『艾莉卡,妳現在幸福嗎?』
「不好說呢。只有現在的話,或許吧。」
『那麼,願意和我走嗎?』
「啊哈哈。」
廣大的會客室中,處於眾人目光焦點的,是高大的男人和嬌小的女孩。輕揚的紙張連同上
頭的筆墨都彷彿在這無以名狀的氛圍中化開。修長的男人只是自顧自地以筆桿牽連思緒,
而艾莉卡僅僅是閉著眼以悠揚的語調低喃。
不可能交談得起來,是讓人下意識這麼認為的光景。然而紙張的擦動聲確實與那銀鈴般的
話音銜接了起來。那是讓旁觀者無法介入的,只屬於他們的交談、只屬於他們的時光。
和艾莉卡在一起的時候,修長的男人很幸福。但對於給予他那些喜悅的艾莉卡,他卻一直
抱持著罪惡感。即便自稱是「男人」,但他到底還是清楚的,自己什麼也不是的這個事實

和這樣的他在一起,艾莉卡怎麼可能會感到開心?
『吶,先生。我曾經很幸福喔。』
但在那天、在她離開的時候,女孩卻說了這種話。
所以,這樣的念頭、這樣的計畫在修長的男人腦中形成了──如果只是這樣的我就能給妳
帶來幸福,那麼,請再等我一下下。我會成為一個更好的人、更有擔當的男人,然後這次
一定──
會許諾妳一生的幸福。
所有的思緒都連結在了一起。以她「啊哈哈」的招牌笑聲回應修長的男人的獨白。艾莉卡
抹去滑落頰邊的熱淚,朝他伸出手。
「願意喔。請帶我離開吧。」
並露出因喜悅而動容的純粹笑靨。
望著那笑容而微微出神,修長的男人發愣了一會兒才彎下腰牽起艾莉卡的手。感受著掌心
那熟悉又陌生的溫熱觸感,他轉過頭望向一臉茫然的艾薩爾。
『那麼,艾薩爾女士。這孩子就交給我撫養了。』
「咦,這樣嗎?那個、如果你們覺得沒問題的話,那……就這樣也可以、吧?」
張口結舌的艾薩爾吞吞吐吐了半天才勉強擠出幾句話。得到她的許可,修長的男人就這樣
牽著艾莉卡筆直走向會客室的門口。他路徑上的人紛紛往兩側退了開來。
最後,他們回到了那扇鐵門之前。
帶著放鬆的情緒、帶著完成夢想的成就感,修長的男人剛想伸出空著的那隻手去開門,卻
發現門先一步被人往這裡推開。沒來得及思考就把手臂下移護住身旁的艾莉卡,鐵門的邊
角掃過他的側臉,將面具和帽子打落。
在半開的門後,是身穿黑色修道服的教士。的確,本身就在修築著教會的修長的男人知道
在最近就會有牧師和教士遷入厄爾瓦村,也理所當然地會到村中的各家各戶拜訪。但他沒
想到的是他們會這麼巧地,撞見偽裝被拆除的自己。
從教士的瞳眸映照出修長的男人沒有五官的臉孔,他發出激烈的叫吼並抓起脖頸掛著的十
字架。
「啊啊!你、你……!這樣的存在竟然會被允許──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以誇張的動作朝後頭退開,教士移轉眼神,似乎注意到艾莉卡的存在,他的臉色變得更加
猙獰。
「這樣啊,原來如此。意圖拐帶幼童的惡魔嗎?竟然敢做出這種惡行──」
察覺到教士的舉動開始引來周遭村民的關注,修長的男人焦躁地伏低身子想拾起面具。但
對方卻在這個時候衝上前來,把十字架狠狠打在他的心口。雖然完全感受不到什麼神聖力
量,但作為鈍器而言那具金屬製的十字架也不容小覷。修長的男人吃痛向後倒下。
「住手!」
艾莉卡伸手扯住教士的衣角想把他拉開,但只被推了一把就重重撞在牆上,痛苦地喘息著
。修長的男人見狀直接用手抓住教士的臉,手臂往上舉讓他撞上天花板。
將昏厥過去的教士扔在一旁,修長的男人剛準備查看艾莉卡的情況,就因為感受到視線而
停下動作。
他往前一看。
看向厄爾瓦村的村民們。
身後,則能聽到艾薩爾的驚呼聲和幼童的哭喊。
「沒有……五官」
「是惡魔啊。」
「那個男人。」
「但是,他有在工地幫忙。」
「嗯,也有在識字所旁聽,但……」
「……那果然是為了迷惑我們嗎?」
「藉由學習人類的文字,來欺騙人類。」
「好險啊,要不是有教士大人在,那個小孩就要被帶走了。」
「不過,那不是艾莉卡嗎?」
「滿口謊話的艾莉卡・厄爾瓦。」
「嗯,啊。」
「而且,惡魔為什麼偏偏會來到我們村莊?」
「你的意思是,惡魔是艾莉卡召喚的?」
「所以,她是魔女。」
「那麼──」
「燒掉嗎?和惡魔一起。」
話語傳遞著惡意,惡意連綴著話語,那是滾雪球一般無限放大的憎惡。修長的男人能看見
某些人眼中的恐懼和慶幸,都是那些拚了命地想將罪名安在艾莉卡頭上的傢伙。
「咯答」的一聲,彷彿能聽到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響。
「滿口謊話」是嗎?也對,被那孩子說出心中最不堪的念頭,肯定會這麼指控吧?順帶還
會想讓她消失在世界上,那是非常合理的行動。在修長的男人視角邊框,幾位村民合力把
村長家的油桶拖了出來。面對那樣高效率的行動,他心想著……
真是,無可救藥的一群人啊。
咯答、咯答、咯答……裂痕滿布。
他抬起手,讓拖著油桶的人身軀斷成兩截。
※※※
(──────────)
狂躁而激昂的心音傳入耳中,讓艾莉卡朦朧不清的意識回復清醒。
睜開雙眼所見到的第一道景色,是斷成兩截的軀幹。
人體被壓倒性的巨力擊中,隨著骨盆的碎裂聲,軀體作出超乎常理的扭轉,就好像在跳著
詭異的舞蹈。當踏出最後的舞步時,血肉和骨片全從腰椎剝離,纖細的脊柱無法承擔上半
身的重量也跟著斷裂,撞擊地面後潑灑了一地的臟器。
巨力的來源是至少十條以上,細長而蒼白、類似粗大觸鬚的物體。隨著觸鬚劃破大氣的擊
打,就有更多的人被強制加入死亡的舞蹈中。
(──────────)
那樣無意義的思緒再度被艾莉卡讀取,她愣愣地轉過頭,看向那思緒的源頭。
「啊……?」
在看到「那個」之後,艾莉卡不禁發出了疑惑的聲響。在那裡站著的是修長的男人──又
或許該說是曾經是修長的男人的某種生物。在那沒有五官的頭部底下是……蠕動……觸鬚
、許多的……
想去描述,但大腦卻拒絕記憶那樣的景象。那是背離一切常識、與人類本質牴觸而無法相
容的存在,光是瞬間的印象就讓艾莉卡的額上冷汗滿佈。她喘著氣按壓發疼的頭部,閉上
眼讓蠻橫闖入腦中的異物停頓。
許許多多的畫面出現在眼前,母親扭曲的臉孔也好、父親高舉的拳頭也好、村人冷漠的視
線也好……那都是悲慘而令人無可奈何的景象。就和現在一樣。
好不容易迎來的幸福,這麼輕易地就化為泡影了嗎?
不要。
還沒結束,還有她能做到的事,因為……
(──────────)
這不是她想聽到的音色,那個人的心緒是更加溫暖、更加悠揚,能讓人放鬆下來的輕語。
現在以這種形式存在在於那邊的「他」是錯誤的,而要說到現在有哪個人能修正錯誤,那
恐怕只有自己了。
「修長的先生!」
朝他應該存在的地方大喊,艾莉卡踩著踉蹌的步伐試圖接近。
「請冷靜下來,這樣做……根本沒有任何意義。您一直在追求的事物,就是現在這樣的景
象嗎?為什麼會讓自己變成這樣──」
蒼白的觸鬚於眼前一閃而過,打中艾莉卡前方的地表讓她飛了出去。被揚起的塵土嗆得不
停咳嗽,咬牙撐起身體的女孩繼續叫喊著:
「聽得到吧?您確實存在的吧?修長的先生。是怪物也好是異類也好都無所謂,為什麼要
在意那些?至少在我眼中,您比誰都溫柔,請不要連那樣的自己都捨棄啊!」
(────我,只是────)
困惑、徬徨……即便細微,修長的男人的思緒確實做出了改變。深吸一口氣,艾莉卡起身
,緩緩睜開雙眼。再次,讓他的身影映入瞳眸。
腦中的異物受到刺激而活化,並繼續散布著狂氣。但艾莉卡只是靜靜望著,然後感到有趣
似的勾起了嘴角。
「啊哈哈。其實也沒可怕到哪裡去嘛,修長的先生。我倒覺得有點可愛呢。」
意識逐漸被掩蓋,雜訊和混沌在腦中生成。能保持清醒本身就是件奇蹟般的事,但這樣還
不夠。艾莉卡硬撐著筆直走向修長的男人。
「不被接受的話也沒關係,無法成為人類也沒關係。您所需要的到底是什麼?是那些您不
在乎的人們的認同嗎?還有,如果說您現在的怒氣和崩壞是因為我而產生的,那我會揍您
喔。」
已經無法理解,自己在說些什麼,只是不斷說著艾莉卡・厄爾瓦應該會對重要的人說出的
話。耳邊依稀能聽到什麼人的思緒,那是個哀傷而瘋狂的聲音,不斷不斷發出無人能理解
的悲鳴。
(────我只是,想保護妳────)
「看來我真的得揍您了。」
朝這裡攻擊的觸鬚全都落空了,明明它們瞄準的目標只是個走著直線的笨蛋。艾莉卡不禁
露出一抹虛弱的微笑。她踏出最後一步、踮起腳尖、握拳打在修長的男人的下顎。
「請多少,珍惜一下自己。修長的──」
修長的……什麼呢?
周遭的一切彷彿在逐漸遠去,艾莉卡沉入名為黑暗的深淵。
……什麼都,感覺不到。
※※※
……什麼都,感覺不到。修長的男人思索著往前方望去,在一片黑暗的這個地方,只有遙
遠的彼端傳來一絲光亮。看樣子只能往那裡走了。
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在來到這裡前自己在做什麼?即便試著思索也得不到答案,而在修長
的男人的直觀中,那似乎也不是多麼重要的事。他要做的、想做的,就只是朝光亮走去,
去接近光亮中的那個人──是的,光亮中站著一個男人。
他有著和修長的男人相同的身高、相同的體態,唯一的不同之處,大概只有那張臉吧?那
是張如液體般不斷流動,持續變換的臉孔。
在看到「那個」的瞬間,修長的男人就明白了。不,應該說是回想起了──自己的身分,
以及那個人的身分。
那是一尊神靈,持擁千面之神。是擁有「伏行之混沌」、「黑法老」、「浮動的恐懼」、
「夜吼者」、「黃色假面覆蓋之物」等無數化身的神靈。是出現在眾多故事裡頭,為美好
事物帶來終末,熱愛混亂和悲哀的邪神。
那無數化身的其中之一名叫「無貌之神」。那化身的形象,是位沒有臉孔的高大男子。
是個,修長的男人。
「歡迎回來。」
神靈彎起了不斷改變形狀的嘴唇,發出彷彿數百人同時開口的和聲。祂聳了聳肩,將雙手
攤開。
「比我料想的還要無趣,無論絕望還是恐懼都有點平淡。新鮮……對,新鮮感,這也是很
重要的因素。由無數個誤會串連而成的悲劇就是最好的例子,懊悔與感傷是事物美好的理
由。換個想法,正因為有不怎麼精彩的戲碼存在,才更能襯托出好戲的珍貴。」
喋喋不休的神靈說出許多意義不明的話後,將祂既是黑色也是黃色又是紅色十分狹長又有
些寬大甚至微微豎立的雙眼對準修長的男人。
「雖然你曾是我的一部分,但我卻不知道你在想些什麼。畢竟,我不是那個褐色頭髮的女
孩。你應該連我在講誰都不知道了吧?」
褐色頭髮的……女孩?修長的男人想試著思索,但卻做不到。望著那樣的他,神靈笑了。
「不知道是誰也沒關係。就把我接下來要說的當作故事來聽也不錯。這個故事的開端稀鬆
平常,就只是在我那漫長的觀測中一次偶然的邂逅──」
「遇見了一名能讀取他人心思的女孩。」
「那名女孩有著支離破碎的家庭和悲慘到極點的人生。看著那樣的她,我想著……這不是
很有趣嗎?這樣一個我不用去進行任何干涉,就會自己跌入深淵中的可悲小丑。但是,全
篇壓抑的戲碼簡直無趣至極,真正精采的悲劇必須在給予一定劑量的希望後,一口氣注入
致死量的絕望。」
「所以,我把你分離了出來,丟在那女孩附近。沒有臉孔,對這世間一無所知、純粹而無
貌的你,對那女孩而言是多麼大的救贖,你想必無法理解吧?人類就是這麼奇怪的生物,
會將感情代入他人而無法自拔,擅自將期望投注在不該期望的對象,並因為理想與現實的
差距而絕望。但是──」
「你卻改變了。」
第一次,神靈以充滿不確定性的語氣開口,祂在修長的男人四周遊走著,像要確認什麼。
「神是永恆不變的,也是沒必要成長的。所以,改變的你只可能是墮落了。從不變的神墮
落成庸俗的凡人。這種情節讓好好的一齣悲劇變得無聊透頂,所以我強制讓它落幕了。」
聽不懂,一個字也聽不懂。神靈說出的話是和修長的男人沒有半點關係,彷彿發生在遙遠
行星的三流鬧劇。他是這麼理解的,但為什麼……
為什麼,自己會那麼悲傷呢?
神靈似乎還打算繼續說些什麼,但修長的男人已經沒有心情繼續聽下去。從下顎傳來一陣
鈍痛,就好像有什麼人握起了嬌小的拳頭打過來一樣,那是──
褐色的髮縷於空中飄揚。
艾……
那是記憶中──如果自己有所謂的記憶,那一定存在其中的畫面。
艾莉卡・厄爾瓦。
給予自己一切的女孩。
一切事物都鮮明了起來。意識到自己所掌握的可能性,修長的男人輕輕地,從大衣口袋掏
出一本小冊子和一管炭筆開始寫起了什麼。望著他那樣的舉動,神靈瞪大眼。
「你──那是……?」
『在祢說的高興的時候打擾了還真是抱歉,但我必須回去才行。』
「……明明只是我的一部分而已,別太囂張了。」
『我已經不再是祢的一部分了。就像祢說的那樣,我墮落成庸俗骯髒的凡人。所以,我的
意志,將由我自己來決定。』
將書寫字句的紙張撕下,夾在手指之間。修長的男人伸出他那細長的臂膀朝向神靈,就像
在下戰書一樣。
挑戰絕對的存在。那正是數千年以來,不自量力的人類們一直在做的事。
※※※
您好,鄙人是史爾格・尤金森,又見面了。
故事在這告了個段落,至少鄙人收到的事件初稿是這麼敘寫的。一如各位所見,是個連「
開放性」都算不上,沒有結尾的結尾。考量後,決定將鄙人收到初稿的經過也一併附上。
各位想必知道,厄爾瓦村的警政機關是在三十年前設立的,因此在那之前的事件資料都未
經過系統性的整理。尤其是五十年前令村落人口驟減的「惡魔屠殺事件」,更是充斥著一
系列真偽不明的假說。
在訪問老一輩和查閱厄爾瓦孤兒院的孩童檔案後,基本上能確定艾莉卡・厄爾瓦是真實存
在的人。她在孤兒院中待了四年,並在事件發生後消失無蹤。院中九十餘歲的艾薩爾女士
年歲已高,絕大部分的事情都無法記憶。據她所說,艾莉卡在那時就是個「召喚了惡魔也
不稀奇的禁忌之女」。
在這裡值得一提的是,那場屠殺中倖存下來的人,都無法描述惡魔的形貌。那與其說是「
不想回憶當時的事」,還不如說是在當時就並未看清所謂「惡魔」的長相。從而勾起鄙人
對惡魔存在與否的懷疑。
但事實上,包括艾薩爾女士在內的倖存者們,都在那之後長期受到精神疾病的折磨。在那
過程中記憶出現混亂也不稀奇。考慮到這點,鄙人前去拜訪了當時接收這些病患,位於鄰
鎮培倫的醫療機構。並與精神病科的主任醫師進行了交談……嘛啊,嚴格來講不能說是交
談吧?
抱歉,似乎跑題了。總而言之,當鄙人向那位身材高大,臉上表情完全沒有任何變化的醫
生提起自己調查事件真相的意願時,他便將初稿遞給了鄙人。向鄙人寫道:『故事也好,
真相也好。都不是你我能去決定的。』
似乎那位醫生的妻子也在當初被捲入事件中,雖然倖存了下來但失去意識昏睡十年之久才
醒來,而這也是他從醫的理由。院裡關於兩人的佳話可以說是數之不盡,現在他們夫妻也
正過著平穩、但大概能稱為幸福的生活。
那麼,究竟由鄙人繕寫的這篇文章,是故事抑或真相?
這點,也只能交給各位來決定了吧。
特別感謝:培倫醫療學院附屬醫院,菲克醫師夫婦。
作者: chungminchun (酸旻)   2017-12-06 11:38:00
推 修♂長的男人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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