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青春的土壤正式埋下註腳
「我看隔壁班都很安靜。還是我走錯班了。」
那位發號施令的男性走向講台左方,右肘抵在桌上,微胖的胴體傾在桌緣,以輕鬆且
詼諧的口吻問著。照他的動作與說詞,和搭配規矩的襯衫與黑褲,腰際繫上不合尺寸的褐
色腰帶,應當是這班的導師。
雖然老師看似試圖導正秩序,但氣氛越吵越激烈,藉喧鬧推勢,有位同學熱情回覆他
:
「老師!隔壁班的同學好像在找你。」
這位同學的臨場反應引起附近同儕哄堂大笑,連林致安都不禁莞爾,老師見狀,漸漸
把身子挺直,心平氣緩地說:
「我只是開玩笑而已,當我第一天帶班啊。」
像是親耳恭聽英雄事蹟的信眾,教室傳來驚嘆連連,老師也因為博得同學矚目,難掩
自信的喜色。
「照這個情況,你們應該不用自我介紹了吧。」
「不用了!謝謝老師。」
老師這次不動聲色,只是在原地簡單巡視四周,我徐徐轉首,想確認剛才的發言者,
心中欲暗自銘謝,讓我避開自我介紹的駭浪,但遲遲無法定論是誰,回過頭,我和老師默
契地四目相覷,眼神像分針與秒針穩穩地碰合一起,即便羸瘦的秒針奮力逃逸,仍逃不過
分針機械式的追求。雙方僵持一會後,老師搶先開口了。
「你們好用功喔。」
「你想太多了。」
我意識到自己正在魯莽發言,這是改不掉的孿生關係,有時我自疑這是先天疾病,還
是對世界過度警敏的後遺症,但不論哪種徵狀,都不該有意或無心地乞受他人憐憫,因為
輒在匠鋪鍛造淬刃以自戕的人,傷口只是試驗的手段。
不過老師不顯慍怒,反倒對我故意而失禮的言論捧腹大笑,並諧謔似地說:
「你也蠻嗆的嘛!大名是?」
「我是何先誠。而且我桌上沒有書。」
或許我過度冷漠,像突撲而來的沁涼浪潮,把老師曬滿興致的熱灘冷卻,但他心底彷
彿高懸幻生不滅的驕陽,灘頭依舊酷熱,甚至我一度惑然,是不是連他貯存濃黑祕密的廢
棄角落也住著光的後裔,照映那些浮在刊印記憶的舊時報紙、代表曾有純樸快樂,如今綻
出團團棉花的玩偶等拋棄物上,舞蹈悠悠交錯的塵埃。也大概是我想入非非,我厭於以貌
取人,卻總把人看得太千里迢迢。
老師的眼神更加澄亮,透露想再與我交流一番的野心。而林致安也被其蠱惑,擺出堅
定如飛蛾總算找到它心儀的燈火似的焯爍雙瞳,把頭探向老師。
「我以為你們認識。」
「你要說認識也不是,不認識也不是。」
林致安被我似是而非的解說鼓動,不有忌諱地淺笑起來。然話鋒一轉,老師意會到莫
名襲來的直覺感應,好像在堅定地盯視我與林致安兩桌之間如荒溪夾岸的距離,那種距離
格外恩怨分明,或許是我們相處得太過乾燥,少了時間淌過的流水滋潤故事。同時,向我
們仔細詢問:
「你們放學後有空嗎?」
我和林致安不約而同以稍快但不及猛烈的頻率頷首,表示放學後行程鬆散,空無計畫
。事實上,我鎮日無所事事,只要和支付金錢及影響睡眠時間無涉,我一律概括接受,不
過,隨心的允諾並不意謂我誠懇地富有積極的性格,我只是枵腹的魚,在上天餵哺命運時
,求生本能便迫使我被動咬餌。
「那這樣的話,放學後到辦公室,我有工作要給你們。」
「應該不會太久吧。」
我最好再三確認,以免因信口開河而給予不必要的擔保。
「不會,幾分鐘而已。」
「那是什麼類型的工作?」
我依舊貪得無厭地二度詢問,彷彿孜孜不懈地對一口深不可測的古井吶喊,直到響出
一聲足以撼動森林的宏亮回音。
「等一下你們來就知道了啦!」
我想據理力爭反駁,但也不存在任何抗告的理由,畢竟,解答確實需要時間來註解,
此刻我再怎麼探究、搜索、偵破,應該也是迷茫。林致安則像是剛賞完一齣情節老套的喜
劇的觀眾,如同每到黃金時段準時守候在電視機前的平凡家庭,自顧自地笑。
老師回饋我們滿意的神情,是寫意的山水油畫中坐落一彎斜拱的古橋,夾帶老河的潺
潺口音;是那雙厚唇乘載著一片蔚藍的天空;乘載著放晴的眼神。他又重新站穩身軀,並
向其餘同學吆喝:
「其他人,先去搬書了!」
我謹慎地挪動麻木的腳踝,那雙腳一旦猛烈撞擊地面,便像裸足踏在摔碎的玻璃,稜
角刺得腳底痛麻,也不知該向誰傾訴,只好跛躄地前去活動中心抬領各樣教科書。
我和林致安手捧上等待澆灌故事,埋入深土,不知何時破土見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