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發揮點想像力吧。」男子把長槍的槍尖牢牢的插入土中,吊兒郎當的倚在槍桿上,明明是已過壯年邁入中年的歲數,卻始終缺乏符合年齡的穩重,「一個長相沒特色的年輕小鬼,抓著一張破破爛爛的大盾,畏畏縮縮地在魔王面前,『由我來打倒你』的尖叫著——」
外觀符合描述的年輕盾兵站在男子身後,彷若事不關己的冷眼看待。
「詩人唱得出這種畫面嗎?我看是不行吧!既不優美、又沒魄力,太難看了。」
即使不斷受到數落,年輕盾兵依舊不以為意。為什麼?這是因為——
「這一位並非勇者,子爵大人。」
貴人簡單的澄清。
「啊哈?」子爵往四周搜尋其他身影,最後落到少女的身上——少女穿著弓兵皮甲改修成的戎裝,包含腳上的軍靴都繡滿了符文,典型的隨軍魔法師裝扮,要說她是異世界來的勇者顯然有些勉強。這一點子爵當然看得出來,「這個小妮子?你們終於墮落到這種地步了啊,畢竟是容格公最『關愛』的養女嘛,『梅林之芽』這種可笑的稱號已經滿足不了妳了,非得要包裝成勇者才滿意是不?我覺得不行。」
「可以閉上您的臭嘴嗎?混帳子爵大人。」
即使是公爵之女,面對擁有正式爵位之人也不該如此失禮。然而兩人認識的契機實在稱不上多友好,而且至今仍沒有任何改善。
不如說,她沒有把凝聚在觸媒中的魔力釋放,就算很給貴人面子了。
「難不成……」
子爵終於注意到勇者的身影,他站到勇者的面前,彎下腰來。
「這不是更小隻了嗎?」
「抱歉、我會努力多吃一點……」
「好可憐啊,給勇者來點加速生長魔法吧,嫩芽。」
「如果是給你可悲的頭皮一點詛咒,我到是相當的樂意喔。」
觸媒中的魔力呈現半失控的狀態,讓子爵得以察覺魔法師的認真程度。
「別開玩笑了!」
到底誰在開誰的玩笑?魔法師無聲的嘆了口氣,轉向貴人。
「御使大人,該說明今天召集我們的目的了吧。」
貴人——如今勇者才曉得御使就是她在王國的身分,儘管仍不明白這個職位的內涵——調整了下姿勢,以優雅而不做作的動作,自然吸引了餘下四人的目光。
雖然被要求說明,但從他們的眼神來看,顯然都早已了然於心。
除了勇者例外。
「召集諸位於此,不為他事,乃為討伐魔王之大業。」
「有點意思啊。」「果然嗎——」「……」
子爵、魔法師和盾兵各自做出了符合預期的反應,至於勇者、
「欸?認真的嗎?」
還沒意識到事情是因何而起。
「姑且做個確認,雖然魔王軍只剩下一些跟民兵沒兩樣的廢物,但就算是強悍的我,努力一下對付個一兩百人還不成問題,可是剩下的呢?御使大人莫非認為、這三隻小東西能夠處理連勇猛的我都應付不來的大軍嗎?」
「又在說蠢話了……真是的!」
「喔喔、好像有棵雜草對明智的我的分析有點意見,如果她自大的認為自己比我還要厲害,沒關係,我可以讓她先詠唱完咒文。」
「你是野豬嗎?只會靠碰撞獠牙來互相競爭嗎?」不行、不能落在蠢蛋貴族的節奏裡浪費時間。魔法師反覆的深吸緩吐,控制自己的情緒。「如果我的假設無誤,召集我們是基於主的諭旨,否則沒有必要用這麼荒唐的方式來挑戰魔王。」
「是。」儘管與事實有若干出入,但貴人無意澄清,「諭旨聲明了魔王遭勇者終結的末路,而你們三位,從旁支助勇者,使之達成。」
「喂喂喂,居然把偉大的我當成保母來運用呀!」
「此亦諭旨之所為。」
貴人不卑不亢地肯定了子爵的質問。
「我才不要!」
「別說傻話了妳這槲寄生,諭旨是妳說不要就可以不要的嗎?」子爵壓下怒氣沖沖的魔法師,向貴人踏近一步,「反正拒絕是不可能的,我就代表這些不懂事的向您允諾吧。但是相對的,方式由我們自己來決定,這樣的要求我想應該不過份?」
子爵神清嚴肅的說著。貴人清楚、他提出的是彼此都該接受的讓步。
「若是在不違背諭旨的精神下。」
「唯一的條件只有那傢伙——只有『魔王』必須由『勇者』親手討伐,對吧?」
「只要『最終結果』如此便可。」
「喔喔……果然很有意思啊……」子爵若有所思的苦笑。他轉頭面對向魔法師,「聽到了吧,妳可不要衝動啊。」
「閉嘴啦!我自己知道!」
魔法師忿忿不平的跺著腳,子爵聳聳肩、不再做多餘的評論,他回過身向貴人行了個禮,表示接受了這項任務。
於是、勇者的特訓開始了。
首先登場的是子爵,他負責教導近距離戰鬥技術。
「總而言之、最重要的關鍵是要『發揮自己的想像力』。」
「難道不是基礎體能嗎?」
「那個無需討論的根本!難道你在學習記帳之前,還要先慢慢確認一加一為何等於二嗎!這些都是不證自明的常識啊!」
好像是可以證明的,記得老師在上數論的時候好像有提到過。
勇者如此心想,但卻無法當著子爵的面提出反駁,一方面勇者並不記得老師證明的過程,二方面也清楚子爵不過是直覺聯想到的譬喻,並非真要把兩件事關連起來。
「明白了嗎!」
「是、抱歉!」
一被大聲就唯唯諾諾實在不是適合勇者的個性,然而天性並不會輕易改變,就算碰上穿越到異世界這種大事也一樣。
很可惜勇者的稱號雖然有個勇字,卻沒有真的把勇氣當做外掛附加上去。
「不過說得也是,連基礎的肌肉量都堆不出來,就算想像力再好身體也跟不上……」子爵抓起勇者的手臂,彎起拇指和中指銬住上臂,指尖還差一點就碰上了,「又矮又瘦,長槍肯定是舞不起來的,這麼矮的話拿匕首稿不好不錯,膽子夠大的話……還是大刀吧!招式簡單好上手,善於調整重心的話,就算力氣小點也能打穿防禦。」他打量著勇者孱弱的身材,慢慢有了結論。
勇者皺起眉頭。拿大刀的勇者?多不像話的畫面。
「那個……劍、不行嗎?」
雖然很王道,但王道有什麼不好?王道就是保險與安穩,這樣的路線最棒了。
「劍?雙刃大劍?不,連我的想像力都無法想像這麼愚蠢的畫面,單手闊劍吧,配上膽小怕死的圓盾,聽起來不錯啊,超乎想像的勇者裝扮。」
「呃呃、不、不是這樣——」「接著!」
勇者還來不及表達意見,子爵就扔了把未配鞘的簡樸闊劍過來,劍身姑且用皮革隨便的包裹著,但閃著銀光的劍尖仍暴露在外。勇者不敢硬接,慌慌張張的閃過闊劍讓凶器插到地上。
子爵不滿地咋舌。
「好好愛護兵器啊混帳東西,不是每次卷刃都可以重新打磨啊!」
「抱、抱歉!」
勇者一邊低頭致歉、一邊慌慌張張的拾起闊劍,並將包裹的皮革下,
比想像中還要有充實感啊——勇者感嘆,並將闊劍高舉把玩,或是對著空氣揮舞、劈砍,沒意識到自己正在兵器專家的關注下。
「嗯哼。」「咿——!」
勇者連忙停下自己得意忘形的舉止。
「抱歉!明明什麼都——」
「比想像中還像樣啊,該說真不愧是勇者之力嗎。」
意外的是,子爵的評價偏向正面的一方。
「難道、我有用劍的天分?」
「這是在逗我笑嗎?」然而雀躍過不了幾秒,「連農村小鬼揮舞木棍的架勢都更像樣些,如果剛才的猴戲可以叫作天分,那雞也可以算是擅長飛行了。」
子爵無視勇者落寞的神情,繼續說著。
「我指的是魔力控制,把兵器當做身體的延伸,自然的輸運流轉,攻擊的時候凝聚於打擊點、收回的時候則平均分布,儘管是相當理所當然的理論,但想要順利辦到確不是件簡單的事情。從這點來看,剛才的劍舞愚蠢歸愚蠢,確毫無疑問是屬於勇者的樣貌。」說完,靈機一動似的「既然如此,就來教點魔力變化的劍法吧——去那邊站好!」
子爵指向操練場內約五步遠的地方,最靠近他們兩人的一只訓練用木人,木人上頭布滿了經年累月刻劃的傷痕,敘說自身堅忍扛下了無數英雄的攻擊。
勇者遵循指示來到木人旁邊,原本以為子爵要藉由木人來教導劍術,然而並沒有,子爵還停在原本的位置上,手上不曉得從哪變出了一柄標槍,銳利的槍尖閃爍著刺眼的寒光,使人完全無法對它的貫穿力做出質疑。
「別亂動啊!」
說罷,抬起槍尖對準了勇者的方向,在勇者來得及做出反應之前,用力擲出,從勇者的臉頰旁邊掠過之後命中木人,強烈的尾勁甚至將木人給貫穿了,留下約三分之二長度的槍柄在外頭。接著恐怕是子爵的魔法導致,餘下的槍柄逐漸彎曲到超過材質限制的弧度,繞過勇者的肩膀、胸膛、腰際,像是條授帶似的,或者想像力再豐富點,像是木人伸出手臂扣住了勇者。
勇者嘗試著將槍柄扳開,然而後者絲毫不為所動。
「這是……?」
「就您那貧乏的大腦稍微想像一下吧,現在的你是可悲的人質,連沒有生命的木人都能夠輕易的制伏,就一名人類來說,丟臉過於斯,遑論是名勇者了。」
說到這樣的地步,連勇者都遲疑起自己是否該先道歉示弱了。
子爵沒有給勇者進一步思考的機會。
「面對邪惡不知廉恥的魔王軍,難免會碰上這樣的狀況,而暴露在信仰下的勇者,最好別用教範的解答。」「教範的解答是……?」「連人質一起宰了啊廢話,莫非還打算討價嗎?」
勇者稍微被異世界的殘酷給嚇到了。
「總而言之,是勇者的話就得學些更像樣的方式——用說的不好解釋,先示範一次吧,好好看著啊!」
子爵的手上不曉得從哪變出了把半手劍,單手把玩著確認手感,若無其事的動作好像那其實是件塑膠模型,並沒有外觀看起來那樣沉重,過了片刻,他似乎完成了熱身,舉起半手劍的劍尖對準勇者。勇者本能的理解到接下來將發生的事情。
「等、等一下,慢著慢著慢著——!」
「別亂動啊。」提醒了第二次。
同時放鬆了重心、向前傾倒,順勢加速,以肉眼難以捕捉的速度向前衝刺,劍身自然的下垂,劍尖落在差一點就會劃開地面的高度拖行,子爵的眼神看似不經意的望著前方,其實正捕捉著勇者的周身要害——勇者很意外自己居然能清晰的判斷子爵的動作,不過極限也就這樣了,進一步的迴避或是抵抗,大腦也好身體也好,都不曉得該做何應對。
只能眼睜睜看著半手劍的銀色軌跡,從左下到右上,將自己的身體斜向切分。
劇烈的疼痛——並不如想像中的發生,是那個理由嗎?因為劍刃太過鋒利、劍勢太過快速,以至於身體沒能跟上現實,遲鈍的腦袋慢了半拍。
「呃……」
我要死了嗎?莫名其妙被帶到這個世界、莫名其妙被交代了任務,然後被這莫名其妙的傢伙…莫名其妙的奪走性命……?
斷成三截的槍柄在勇者的面前旋轉彈飛,身後的木人多半也是差不多的下場。
還說會教我有勇者氣概的拯救方式,根本騙人啊……
「大概就是這種感覺,灌輸魔力將劍刃虛影化,只有在接觸目標的時候顯形,雖然是剛剛才想到的主意,果然成功辦到了,真不愧是我啊——招式名稱的話嘛……能自由決定誰得傷害、誰得救贖,這樣吧、『死死生生』,恩、真不錯呢。」
正如子爵所述,他揮出的半手劍,儘管軌跡越過了勇者的身驅,但也僅僅只是軌跡而已,並沒有造成實際的傷害。
然而、包含那令人遺憾的命名品味在內,子爵的說明並沒有被勇者聽進去。
誤以為自己受到致命傷的勇者,乾脆的暈了過去。
沒有料到這種結果的子爵,只得摸摸鼻子、祈禱貴人不要因此降罪於他。
魔法術式的學習,相比之下要順利不少。
如果不把少女魔法師趾高氣昂的態度考慮進去的話,可以說是性價比相當高的一堂課。
一方面也受到勇者本身興趣的差異,即使未來的目標相當務實,但勇者終究是名喜愛幻想的年輕人,舞刀弄劍姑且不論,對魔法的好奇倒是無庸置疑。
然而,少女魔法師甫一見面,就潑了勇者一面冷水。
「放棄吧,你沒有才能。」
「——欸?」
「話先說在前頭,不是我刻意要刁難,就算去詢問其他導師,肯定也會做出跟我一樣的結論。」少女魔法師雙手叉腰,趾高氣昂的說著,「魔法是細緻的、跟那種粗蠻的暴力不同,講究的是影響、靠體內親和的魔力去調整環境——至於親和的魔力量能有多少,這是天生的、再怎麼鍛鍊都提升不來。所以你沒有天分。」
勇者一臉不敢置信。勇者耶!怎麼跟小說裡都不一樣!
「因為我不是這裡的人,所以體內完全沒有魔力嗎?」
「唔?並不是,倒不如說跟平民比起來,你體內的魔力還算多的。但也就只是這樣,比平凡稍微優秀那麼一點點的平凡,依然是平凡。」
姑且還抱著「魔力性質特殊而難以察覺」之類的期望,與被無情的粉碎了。
「我果然沒辦法學會魔法……」
「誰說的?」
「欸?」
兩人不約而同的擺出詫異表情,望向對方。
「可是你不是說、叫我放棄……」
「是啊,就憑你這一點點的親和魔力,絕對不可能成為一名像樣的魔法師的。」正常編制下的隨軍魔法師,至少也得熟練三個系統的魔法,無一不是萬中選一的奇才。不過、「在討伐魔王的行動前學會一兩招護身術式,就算你再怎麼地愚鈍,應該也辦得到吧。」
這時候似乎該欣然地表示開心吧?情節令情緒反覆起伏,時而欣喜、時而遺憾,勇者的面部神經有些負荷不來,而呈現微妙的扭曲。
不管怎麼說、能正式的接受魔法訓練總是一件好事。
地點是少女魔法師的「辦公室」,位於城堡的高塔上,老舊的石造建築裡堆滿了雜物,卷軸、玻璃瓶罐等似乎是魔法道具的雜物,從外觀上難以判斷用途的雜物,以及難以判斷用途、但似乎隨時可以爆炸的雜物,雜物遮蔽了採光、阻斷了空氣流動,混淆了五感,使人誤以為置身於地下空間——勇者魔法師的辦公室都是這種風格,但事實上並不是。
事實上她的辦公室單調到有些煞風景,素面的木桌擱置著墨水瓶與鵝毛筆,角落幾個厚重書櫃裡整齊擺放著卷軸與硬皮書,左右各開了一道窗口,視野相當開闊。
少女魔法師坐上了室內唯一一張椅子,並指示勇者使用一旁的便床,便床看上去時常被使用,好像還能聞到少女殘留的體香。
「床上……適合嗎?」勇者委婉的表達自己的困惑。
「當然,魔法是纖細的大腦運動,初學者最好在放鬆的環境中練習。」
但是這樣我完全放鬆不了啊——勇者無法直接說出自己的想法。
顯然勇者並未得到他心通的神通,所以未說出口的心聲沒有傳達給少女魔法師,因此魔法師自顧自的照著原先規劃,開始了課程。
「先把這喝下去吧,能比較有效的感受魔力。」
少女魔法師遞出玻璃小瓶,容量應該不到一百毫升,呈現淡淡的粉紅色,沒有什麼味道,勇者沒做太多猶豫便一口吞下,入喉的感覺略為黏稠,但不至於作嘔。
隨著藥水進入消化道,勇者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熱了起來。也許只是安慰劑的錯覺。
「這會有什麼副作用嗎?」
「好像身體不適猝死的說法。只是無聊的傳聞罷了。」
勇者不曉得花了多大的力氣才忍住沒有反嘔出來,甚至難得的要在異世界第一次動怒了。然而,一切的怒火都被眼前奇幻的景色消弭殆盡。
那彷彿是極光。
飄渺的、透明的、多層次的絲帶盤旋環繞著少女魔法師,光譜介於青色至紫色之間,反覆變幻、無以定型,絲帶中有著點點絢麗的光芒,彷彿具有生命似的飛舞著,時不時在少女魔法師的臉頰上輕啄。視覺影響了感官,單調的辦公室裡頓時多了一分神聖。
少女魔法師看到勇者瞠目結舌的呆樣後,了然於心。
「顯然是看到了吧,魔力。」她沒有特別得意,只是理所當然地說明著,「每個人眼中呈現的形式都不進相同,我倒有點好奇,勇者眼中的風景會是什麼樣子。」
勇者試著向她敘述,但沒辦法很成功的表達出來。大概是先入為主的印象所影響,除了極光之外、勇者一時聯想不到其他任何的比喻,不過王國人民的認知中顯然還沒有極光的存在,勇者也沒辦法用其他方式好好的描述。
「如果不是您的邏輯還算通順,我幾乎要懷疑您服用太多蔓陀羅了。」
「蔓陀羅?我才不會去吃那種東西。」這不是奇幻作品裡有名的毒草嗎?
「剛才的藥裡面就有用到。」
「咦咦!」
「一點點而已,用於強化魔力受器,如果您今天沒有攝取其他蔓陀羅或類似藥草,應當是不至於早成中毒——」
少女魔法師平穩的解釋著,她察覺到勇者並沒有將她的話聽進去。
有股情緒在勇者的胸口湧盪著,勇者並沒有很確切的理解到情緒的真面目,但仍能體會到情緒帶來的焦躁不安,正醞釀著要釋放。
那是——名為不滿的情緒,對蠻不講理的異世界的憤怒。
當然,生性柔善的勇者,即使自覺遭受到不合理的對待,也不會做出多出格的舉動,換到現實世界、最誇張也就摔摔筆、撕撕考卷之類無傷大雅之舉,現在的話,則打算將藥水瓶扔向少女魔法師,以示抗議。
勇者將藥水瓶高舉過頭——在此同時,辦公室內的魔力開始躁動,極光的色帶加速盤旋,「有」與「無」之間的差異變得越加明顯,少女魔法師安坐在風眼的正中央,自信滿滿的唇角微微顫動,似乎在低詠著詩句。
奇幻的景色看得勇者目瞪口呆,高舉的手背就這麼停滯在半空。
少女魔法師撥了下她垂到胸前的側瀏海,躁動的魔力便隨著她的指揮恣意舞動。
然後、
「『——凍結吧』。」
手指向著勇者輕甩,疾馳著魔力向著勇者奔去,並在圖中化為纖細的冰刃從勇者的身邊掠過。掠過臉頰上的汗毛,掠過溫熱的頸動脈,掠過髮絲的間隙,儘管並沒有在勇者身上留下實際的傷害,但捲起的那陣陣寒風,卻實實在在劃傷了勇者的內心。
勇者雙腳一軟,癱坐在地上。
「如何?是不是對魔法有了更深的體會了呢?」
勇者點點頭,表示理解。
理解到魔法的危險、理解到自己的弱小、理解到現實的命在旦夕。
——實在是、相當有價值的一堂課。
最後是盾兵,穿著一身陳舊的全身板甲,上頭堆滿了修補的痕跡與擦拭不去的血痕,有如戰爭的履歷。盾兵的體格並不魁武,但舉止自若,彷彿披在身上的不是金屬板而是樹皮織成的假貨,他在板甲下的肉體恐怕比想像中還要精壯,唯一暴露在保護外的臉龐,正擺著張不曉得該說是平穩還是漠然的神情。
「我收到的命令,是保護您。」
惜字如金的簡單的說明過後,盾兵便閉上了他的尊口。
然後、以行動符應他的宣言——靜靜地站在勇者身旁,不近不遠的兩公尺左右,架式看似放鬆,但隨時可以做出因應,發散的眼神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彷彿正被凝視著。
就被守護者的立場而言,肯定相當的安穩吧,然而勇者認為自己現在的身分是受教者。
「那個……」
「……」
「沒有什麼要讓我學習的嗎?」
「……」
恐怖的沉默。
自己真的有進入這個人的意識裡嗎?勇者懷疑著。
「我收到的命令,是保護您。」
盾兵再次重申。
這麼說來、貴人確實沒有提出教育的需求。貴人提出的要求是「協助勇者討伐魔王」,給予子爵的交換條件是「方法由他們自行決定」,只是前面兩人不約而同的選擇了教育勇者,才讓勇者產生了錯覺。
如果盾兵選擇的方式是靜靜地守護,旁人也無從置喙。
當成休息時間或許也是個方法,只是子爵與少女魔法師都以一種急迫、速成的方式教育勇者,顯然留給勇者的時間並不多。面臨迫近眼前的危機,即使是勇者也沒有勇氣享受做二休一的悠閒生活。
必須讓盾兵鼓起幹勁才行。
「如果我有更多的自保能力,您護衛起來也會比較容易……吧?」
「半吊子的功夫,自找麻煩。礙事。」
同事的方針不經意的就被否定了。
「至少做點基本的訓練、加強體能,也沒有什麼壞處……」吧?
「……」
聽完勇者的建議,盾兵輕輕挑眉,打量起勇者的身版。削瘦的雙臂、無力的腰桿、蒼白的膚色,勇者標準的室內派肉體顯然還有相當的訓練空間。
「原來如此。確實。」
盾兵點點頭,接著抓住勇者雙肩。
金屬手套冰冷的觸感透過上衣輕薄的布料,透穿皮膚。勇者感覺到自己的心也跟著涼了下來。
「既然要加強體能,基礎訓練,不夠。」
他堅毅的眼神打響勇者腦內的警鐘。
之後,每到盾兵負責的日子,就會開始斯巴達式的肌肉訓練,並被迫穿上包含皮甲在內的全身裝備,起初勇者還會在心底默默抱怨二手皮甲的臭味,但要不了多久、就會開始體會皮甲的優點,並慶幸金屬甲沒有適合自己的尺寸。
* * *
規律的作息會讓晝夜的交替變得單純。
異世界使用的曆法並非以數字、而是以農作或動物等,生活中的重要物資作為代碼,雖然交誼廳會標示每日的日期,但勇者並沒有對陌生的記號特別留意,等到季節明顯的產生交時,勇者向貴人借來年曆,掐指一算,日子意外的已經過去百來天了。
專注的鍛鍊收到確實的成效,如今勇者已經可以明白自己是如何被子爵撂倒、可以發出值少女魔法師冷嘲熱諷的魔法,並且氣喘吁吁地拖在盾兵身後長跑,差不多能爭取奧運金牌的程度。
不過即使體能有如此飛躍的提升,但勇者的體格卻未發生對應的變化,最多只有原本室內派的鬆垮皮膚變得較為緊緻,其他如身高或手腕粗細等等,並沒有多大差別。所以在畫面上,嬌小的勇者輕鬆揮舞著雙手大劍的模樣,實在相當的脫離現實。
勇者把這些歸因於魔力的影響,沒有深究。
畢竟這對勇者來說是有利的,至少不用在回歸現實世界的時候,為了對父母解釋自己的一身肌肉而絞盡腦汁。
這陣子開始,勇者的訓練方式有了些變化,不再是一對一的指導,而是以子爵為主的實戰訓練,少女魔法師在旁提供意見,盾兵則貫徹了他作為護衛的職責。
也可以說、實際在勞動的就只有子爵一人。
剛開始的時候也是滿嘴抱怨,但久而久之也漸漸習慣了。
或者更正確的說法是、他改變了抱怨的標的。
子爵握著單手劍,吊兒郎當的站姿滿是破綻。他並不擅長使用單手劍,他更擅長利用重心轉變來揮舞長兵器,不過一方面是配合勇者、一方面是因為安全兵器的選擇並沒有太多。
王國有著優良的冶金和魔法技術,可以在刀刃上賦予可靠性穩定的魔法,他們在劍身上賦予自我崩解的魔法,並將啟動式定義為「接觸到人類皮膚」,創造出真正點到為止的比試用兵器,是王國出口的熱銷產品。
勇者並不曉得這些細節,沐浴在不會傷害到人的安全環境裡恣意練習。
由於勇者的任務不是正面對抗,而是襲擊,因此子爵安排的模擬對抗訓練,永遠都是以勇者襲擊毫無防備的子爵開始。不過所謂的毫無防備往往只是表面上而已。勇者無一次不表示抱怨。
哪有整天戒備著偷襲的魔王啦!人望太差了吧!
勇者將怨氣轉換成力量,瞄準子爵的脖子用力擲出左臂上的圓盾——話說回來,圓盾並沒有做過安全賦魔,直接擊中的話恐怕會當場慘死——圓盾將子爵的殘影身首分離,下一刻,子爵的身體瞬間進入攻擊範圍之內。
勇者反射性的向子爵揮劍,但被子爵輕鬆地以肩甲卸掉。
「說過多少次了,要多一點虛招!您的想像力到哪去了!」
子爵一個掃腿側擊勇者膝蓋,勇者靠著魔力和近日來的鍛鍊,勉強支撐住沒被狼狽地踢飛。不過架式已經亂掉了。子爵的劍高舉過頭,勇者連忙舉劍招架——然而、這是虛招——子爵無情的左鉤拳命中勇者下顎。勇者的把注意力全放在了劍上,來不及調整魔力,被擊飛出去狼狽地在沙地上翻滾了好幾圈。
「腦袋要放清醒!眼睛要放亮!」
這句話彷彿當頭棒喝,勇者搖搖暈眩的腦袋。眼前不見子爵的身影。
顯然在勇者不到半秒的昏迷時,子爵迅速的脫離勇者的視野,勇者只能勉強捕捉到竄過眼角的黑影,調整身體軸心的面向。
「錯了!」
子爵的罵聲和痛擊一起出現在勇者背上。
勇者再度呻吟。
相似的情形重複了無數次,彷彿是要延長折磨的時間,子爵每次都把單手劍當作誘餌,以拳打腳踢完成攻擊。在王國對練的習慣規則,只有兵器上的崩解魔法啟動才算結束,在此之前都必須要咬緊牙關苦撐。
漸漸地、勇者總算習慣子爵的動作,兩人的劍刃接連交擊,不過、並非勢均力敵,每過幾次交鋒,勇者就得向後挪動腳步,爭取空間。子爵減少虛招的使用,改以直接但難以忽視的浪濤攻勢奪取勇者的空間。勇者距離演習場的牆壁只剩下數步,而勇者似乎仍恍然無知。
終於、勇者的背部撞上牆壁,錯愕閃過臉上,動作也停頓了片刻。
子爵雙手緊握劍柄,以劈開岩壁的氣勢再度高舉。
「是虛招!」
勇者壓低重心,朝子爵懷中竄入。
「嘿!」雖然相當難以置信,但子爵現在露出的笑容其實是在表示讚許,「但是虛招與否,決定權並不在您的身上!」
子爵的雙掌上浮現粗狂的青筋,不改變劍身的走向,而直接以劍柄的尖端奮力垂下。
——『硄』的一聲碎裂。
靠著障壁爭取來的時間,勇者迴避了脊椎慘遭擊斷的危險,一鼓作氣地將子爵撞開。
「喂!該妳『提供建議』啦!豆芽菜!」
他們約定好,當勇者在身體強化之外使用魔力時,少女魔法師便能夠介入。所謂的「提供建議」其實是「吟唱咒文」的意思。
「早就準備好了!」
正如少女魔法時所宣言,她的周圍漂浮著十數枚蓄勢待發的火球,等待進一步的指令。
「不需要刻意配合你、也無所謂吧?」
「廢話!妳的想像力又丟掉了嗎!」
「受傷了可不要怪我!『聽從我的指揮、起舞吧——連彈火珠!』!」
圍繞著少女魔法師的火球,其中一半隨著她的宣言朝向勇者飛去,其速度如飛鳥、靈巧如黃蜂、炙熱如烙鐵,光是擦過都會受到嚴重的灼傷,一點都沒有手下留情的意思。
尤其子爵也在火球的襲擊範圍內,讓人不禁懷疑她是否有公報私仇的打算。
「玩真的啊!」
子爵大動作地踹向勇者,毫無意外的被護盾擋住——這正如他所意料。子爵趁勢將護盾當作踏板用力一蹬,脫離火球的襲擊範圍。
同時,蹬踏的反作用力限制住勇者的行動,使勇者錯失迴避的時機。
勇者側身瞥了火球一眼。
「『相對定義』。」
然後便不再理會火球,把注意力放回到子爵身上。
勇者擺出架式,繼續向著子爵突進。
但是來不及的,火球會比勇者更早一步,在子爵進入攻擊範圍內之前,先將勇者的身體燃盡。
「又想依賴『精靈盾』嗎!?」
「信賴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並不是依賴!」
第一發火球直直撞向勇者的面門,被設置好的護盾攔下、消滅,近距離燃燒的火球讓勇者感到刺眼,而稍微瞇著眼睛。第二、第三發襲向其他要害的火球,也同樣無功而返,少女魔法師焦慮的咋舌,舞動手指操縱火球,企圖從死角繞過去。
這給了勇者一個空檔,讓勇者來得及欺近子爵身邊,不過,勇者沒有直接發動攻擊,而是
大幅度的變向,把子爵帶到火球的飛行路徑上。
「——不錯的想像力!」
一枚火球眼看就要擊中子爵,子爵不慌不忙的用劍格開——露出了並非刻意為之的破綻。勇者把握機會,揮劍斬向子爵毫無防備的右脅。同時,剩餘的火球一齊命中勇者,爆炸的煙塵遮蔽了視線。
勇者突然感到腳步虛浮,失去借力的斬擊沒能順利完成、與子爵的衣襟交錯而過。
並沒有被火球擊中,勇者清楚『精靈盾』完美的對應了每一枚火球——是地震,少女魔法師將留在身邊的火球全部砸向兩人周圍的地面,破壞地板的同時引起劇烈震動。勇者就好像懸浮在空中似的,無處使力。
明明處於相同的狀態下,子爵不曉得施展了甚麼手段,讓兩隻腳穩穩地踏在地上。
他雙手握劍,不慌不忙的劃出橫斬。
「『再定義』!」
強化到能以肉眼觀測的厚實護盾在勇者身前展開,然而、勇者只能眼睜睜看著子爵的劍刃在觸碰到護盾前突然消失、然後又再穿過護盾之後重新顯現,撲向勇者毫無防備的身軀。
衝擊傳來,將勇者使勁擊飛,狼狽地在破碎的地面上翻滾了好幾圈。
子爵維持著揮劍後的姿勢,劍刃因為安全兵器的魔法而再度消失,等到完全消失之後,子爵恢復站立,將僅剩下劍柄的金屬塊扔到勇者面前。
勝負已分。
「就跟您說了,不要太依賴精靈盾啊。」
勇者翻過身仰躺,大口大口的喘息,一句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說起來雖然有些遺憾,但勇者已經輸得很習慣了,從開始對練到現在一次都沒有贏過,今天還算是掙扎的比較漂亮的一次。
「不過像我這樣的高手也不是到處都是,如果是只會玩火的雜草魔法師,您應該能輕鬆獲勝。」
「所以說低位貴族的傲慢就是可笑,連仰賴輔助而來的勝利都能沾沾自喜。」
「輔助我是不太清楚,但是眼睛不好的友軍誤擊倒是有些認識——唉唷不好,我忘了植物本來就沒有眼睛和腦子啊。」
「友軍?真有趣的笑話,怎麼會以為自己有朋友呢?」
兩個人來是一如既往的合拍呢。勇者心想。
心肺也差不多平穩下來了,勇者坐起身來,此時,一件披肩罩到了勇者身上。
「別著涼了。」
「姆唔、謝謝……」
勇者在盾兵的拉扶下站了起來,向拌嘴中的兩人走去。
「該出發了。」
「啥?出發、去哪?」
「唉,可悲啊——」
「吵死了!我當然記得啊!是今天嘛!」
是啊、是今天啊。勇者不明的有些感傷。
今天是討伐隊啟程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