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真相有利於當權者的時候,它就會跟著風、瞬間傳入所有人的耳中。
王佐會議的結果迅速傳遞開來,容格公堂堂地進入明斯特宮,宣布即位成為威廉一世,如果可以的話他大概還想立刻舉行即位大典,然而有不少典禮信物還在保管在各大貴族手中,最重要的典杖甚至在法立德公的領地裡。
同時,法立德公也做出了大肆批判,指責容格公在幕後揮舞著脅迫手段,得位不正。然而一方面在首都的力量是容格公更強,二來法立德公也沒提出明確的證據,因此首都的內的輿論基本已經定調,承認了威廉一世的王位。
若要說有什麼逆轉的可能,也只能依靠武力了。
於是法立德公果斷地強闖門關,在路恩族人的協助下進入城外營地。取回大腦的法立德軍立刻便完成了對首都的包圍,名為內戰的兇獸即將誕生。
這一切都發生在正午前,路恩甚至還沒來得及完成出城準備。由於族人在幫助法立德公離開首都時被察覺身分,咖啡館便成為了警衛隊的搜查重點,路恩只得帶著妮娜與幾名值得信賴的親信,躲進秘密據點靜待時機。
接著、下午二時,衝突爆發。
兵力是法立德軍較多,但容格軍佔據了地利,依照「十倍圍之」的原則,控制海運的容格軍基本立於不敗之地。然而這並不是場單純的守城戰,容格公——『國王威廉一世』的勝利條件並非敵人的退兵,他必須在正面戰場上擊敗法立德,證明自己無可挑戰的天命才行。
「戰況如何?」
路恩躲在據點裡頭,聽著部下回傳回來的報告。理想上他希望能夠自己親自調查,然而路恩在首都內姑且還有幾分門面,隨意外出可能會引起不必要的騷動。
「呈現膠著。法立德軍雖然在人數上有優勢,但由於容格軍控制了戰局的選擇,所以人數的優勢並沒能夠發揮,倒不如說,局部戰況反而是裝備更為精良的容格軍占上風。」
「我們的人呢?」
「表現突出,尤其由火護大人率領的部隊,是法立德軍唯一佔優勢的部分。」
「嘖……」
預料之內地,族人的表現與路恩的希望完全背道而馳。他寧可族人們在戰場上庸碌無為。表現突出或許提供一些事後談判的籌碼,但更可能的是造成多餘的仇恨,即使勝者有惜才的念頭,為了平息眾怒仍不得不殺雞儆猴。
難道長老連自己的歷史都忘了嗎?我們已經因為下錯賭注而失敗過一次了啊!
然而籌碼已經推上了賭桌,在所有賭客的注目之下,已經不是說收手就可以收手了。
路恩死死地盯著桌面上的地圖。
「……我們去襲擊軍械庫。」
以削減守軍士氣的目的來說,燒毀存糧或許也是個選擇,但一來這會削弱法立德軍在王都的立場,況且很可能在實際作用發生之前,就讓容格軍依靠海運解決困境。相較之下,箭矢等消耗品的缺乏是立即的,而且難以依靠貿易來補充,就算不必到完全耗盡,也能大幅影響守軍的戰術選擇。
唯一的困難點在於,這並非道標賦予他們的任務。對屬於外來族群的他們而言,在道標的命令下團結,並不僅只是傳統而已,還是攸關族群存續的重要依靠。
因此,從路恩的部下內部傳出了異音。
「但是道標——!」
「我當然清楚道標大人給我的任務是什麼,但情況有變,姑且不論我們能不能順利地將那個小公主帶出城,即使成功了,對我們族人也沒有任何幫助。除了讓法立德派贏得這場戰爭之外,我們沒有其他出路!」
路恩慷慨激昂的陳述在地下室裡迴盪,部下們輕易地就被他的情緒感染、說服,比起高高在上的道標,部下們更信賴長年領導他們的路恩。
「是啊!我們要贏!」
「沒有必要怕區區的王國軍,我們才是最強的!」
「說的沒錯!」
路恩舉起單掌,示意部下們安靜。
「給我王都的坊市規劃圖。」
一旁的部下迅速依言替換桌面上的地圖,並將數枚代表警備配置的棋子標示上去。
「這是目前我們探查到的日間巡邏情形,由於宵禁的影響,夜間的配置尚無法確認。」
「應該不會有太大的差異,容格軍沒有多餘的兵力用來強化夜間警備。」
路恩照著巡邏線的漏洞,依序向部下們指示行動路線。
「目標是破壞建築物,摧毀路送路線——大門、或是支柱,讓軍械庫無法正常運作就好,不需要貪圖成效,最重要的是安全逃脫、不能被容格軍察覺我們的身分。」路恩取出懷錶,確認時間,「行動時間是現在起六小時後,現在先下去休息,時間到時不再集合、各自行動。」
「「「是!」」」
部下們沒有一個提出反議,全都照著路恩的指示會到各自的房間休息。
路恩亦同,他的房間就在會議室後方,他沒有卸下裝備、直接在床上躺下,強迫自己入眠。會挑選在六個小時後行動,因為那是熬夜值班的警備們精神最為渙散的午夜後半。要是自己也沒有好好休息,讓精神維持在最佳狀態,就失去夜襲的意義了。
作為守人的訓練,讓路恩一瞬間便進入了睡眠,然而或許真的是煩憂的事情太多了,他並沒能進入無意識的深沉睡眠,反而朦朦朧朧地、做起了夢來。
他夢到了他的年少時期,以及當時的薇若妮卡。
那已經是好幾年前的事情了,但薇若妮卡的模樣與現在毫無二致,就像更久之前族人『拾獲』她的時候的樣子,彷彿時間在她身上失去了力量似的。
在當時還不是道標的薇若妮卡的強烈要求下,路恩被選作為守人的候補,並由薇洛妮卡親自鍛鍊,既沒有展現出特別的天賦、也不是高貴血統出身,為何薇若妮卡會對自己另眼看待,路恩至今仍不明白。
守人的訓練,理所當然專注在各種護衛技術上,但薇若妮卡做得更加徹底,她甚至偏執地禁止路恩接觸任何攻擊性的魔法或技術。
『一旦明白傷害他人的手段,使判斷的依據產生偏差,就會無法全心全意的專注在「守護要人」之上。』薇若妮卡如此表示,路恩儘管接受了,卻無法完全苟同。
儘管如此,在薇若妮卡盡心盡力地教授下,路恩順利地繼承了守人的職位。
在他繼承職位的那天,薇若妮卡把叫到自己的房內,膝抵著膝,鄭重地有如臨終託付。
『你要記得,永遠不要與這個國家為敵,無論受到什麼樣地對待,只要忍耐下去,終究會有具備良知的貴人出現,讓正義重新降臨。』
路恩不理解薇若妮卡的意思。
就像他現在也不理解、為何道標要背棄自己的說辭,成為國家的敵人呢?
然後路恩的身體忠實地從夢中清醒,時間剛好過去六個小時。
在路恩從床上坐起的同時,房門被急促地敲了兩下,接著不待路恩回應,他的部下便擅自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老大,時間到了。」
「我知道。」
「我們是第一組,不出發的話其他兄弟動不了身。」
「我知道。」
路恩當然知道,因為他就是這樣安排的。
所有的小隊錯開時間和路線行動,以隱藏身分為最優先指令,一有風險便立即撤退,即使不慎引起警備隊的注意,可以以做為佯動替下組人馬爭取空間。
當然在最理想的狀況下,路恩希望靠自己的行動就把事情辦成。
抱持著過度樂觀是很危險的事情。
路恩檢查了自己身上的裝備,並沒有在休息時脫落的跡象,倒是他在重新檢查身上裝備之後,又把其中的幾件卸了下來。除了追求行動便利的因素之外,也因為過多的選擇會降低突發狀況時的應變速度,反而產生危機。
路恩與他的部下從地下室的密道穿越,在城南貧民區的位置返回地面,以距離來說雖然反而離軍械庫更遠了,但為了避開警備路線只能這麼做。該說是幸運嗎?現在戰況還沒有嚴苛到必須壓榨人力來巡邏貧民區,把這些經濟上無法符合宵禁規定的貧民全部當成反罪者捕抓。
有幾個貧民在路恩經過時想過來討幾個錢,但立刻就察覺到他們身上的肅殺之氣,明白現在不是尋死的好時機。
警備的配置顯然沒有日夜的差異,靠著收集到的情報,路恩沒有遇上任何阻礙便越過貧民區,進入王都最為繁華樂鬧的港區,以往就算進入到深夜,也會有不少店家燈火通明,現在因為宵禁影響而悄無人跡的樣子,反而顯得有些稀奇。
正因為環境是如此幽靜,所以路恩注意到了。
那是——水聲。
船隻緩緩劃開水面前進而產生的波動,低沉而穩定的聲音,不是一般載人渡河的小舟,而是足夠跨洋運輸的高噸位大型船隻。即使在王都也只有最頂級的商會擁有這樣的大船,中等以下的商會只能加盟商業同盟來借用,但無論是屬於何者的船隻,理論上都無權忽視宵禁強行進港。
——除非,經過王的授意。
容格軍會授與特權許可其運送,裝載的肯定是戰備物資——糧食、或是軍械——如果是後者的話,恐怕會讓路恩的行動失去意義。
路恩與部下點頭互相同意後,改變路線往港口的方向前進。
基於習慣,路恩在行動同時已經往最壞的方向去打算,然而到了現場實際目擊到的真實,卻是超越他的想像地險惡。
航行在河面上的不是商船,而是軍艦。
是掛著王國旗幟的王家海軍。
基於外來者的立場,王國成立之初曾立下約定,表明王家海軍是用於保衛王國的軍隊,永遠不會把砲口對準人民,任何掛上王國旗幟的軍艦,都不許進入河道的範圍內。
容格公不過才剛繼為為第二任國王,位子還沒坐穩就把誓約給放諸腦後了!
路恩不可置信地盯著眼前的畫面。
正因這項誓約的存在,法立德軍的作戰規畫並沒有考慮到海軍的介入。倘若在毫無準備的前提下,軍艦的火網無情地自天空灑落——光是想像,就已經讓路恩背脊發涼、冷汗淋漓。
——必須要阻止才行。
但是、該怎麼做?
操作消息、混淆艦隊的命令?但沒有足夠的線索來編造故事;挾持艦隊指揮官?只靠現場的兩個人辦得到嗎?或是讓其他同伴引起騷動、轉移注意?即使如此,也無法保證指揮官會接受威脅;要煽動民眾反彈恐怕為時已晚,而且也不清楚首都的人民對誓約的實際態度。發現到的時間太晚、所擁有的情報太少。
路恩五指緊緊扣住自己的臉,從指縫中露出的眼神閃爍著絕望的昏光。
是否對於留在首都內的任務表現得太過消極了呢?
為了不引起容格派太過激烈的反應,為了無論戰爭結果如何都能留下一席之地,因此抑制了同伴的行動,終究是犯了錯了嗎?終究不積極耕作者不得果實嗎?
「不……」
我的選擇沒有錯。還沒有蓋棺論定。
「怎麼辦?老大!」
重點是必須生存到最後,在結局出現之前的一切、都只是過程而已。
路恩做出了決定,將手緩緩放下。
「……行動取消…………不、改變行動目標。」
「?」
「回去告訴所有人,現在立刻就出發,強行突破也好,一定要在天亮前把這項情報給帶出去!」
音量可能稍微有點大了,但距離上還不至於驚動到港務人員。
「我自己是沒意見啦……但是老大,你不自己去說明的話,我怕我講不過兄弟們。」
「可能吧,但你要設法做到。」
「我可沒辦法保證喔。你幹嘛不自己去講啊。」
「因為我還有其他事情得去做。」
——得在還有價值之前、去把賒欠的帳款給結清才行。
* * *
潛伏在城中的歸來民發起行動。由於缺乏時間上的餘裕,他們只能把原先襲擊軍械庫的計畫略做修改,分散地嘗試突圍,然而,雜亂無章地強行突破並沒有收到成效,反而提高了城防隊的警戒,餘下的成員眼看沒有成功的可能性,只好對空施放警告訊號,祈禱城外的同胞能夠看見、理解他們的訊息。
破曉時分,像是互相有所默契似的,內戰雙方不約而同地展開行動,戰況彷彿昨日的複製:在多半膠著的戰線上,容格軍取得局部的優勢,但微小的優勢無法突破人數的障礙。無意義地浪費著人命,緩慢地放血將國家一點一點地拖入死地。
然後,就如同王佐會議的發展,戰況無視眾人的假想,筆直地往結局墜落。
那時、對戰局膠著感到焦躁的法立德公,無視參謀的反對站上前線視察。也許是主帥親臨提高了部隊士氣,法立德公抵達處的戰線突然戰況好轉,一點一點地將容格軍逼向後方,勝利的亢奮敢衝昏了士兵們的理智,他們前進的太多了、變得太過於突出——太過於靠近河岸了。
遠方傳出了悶響,下一刻、無情的金屬砲彈落進了法立德軍的陣地,揚起漫天沙塵,然後是箭矢的烏雲如蝗害般掠過。
如果能夠冷靜下來的話,就會發現用於破壞船艦的砲彈並不適合用於野戰傷敵,而進入弓箭殺傷範圍的只有最前頭一小部分,只要穩住陣勢緩緩後撤,海軍為了避免誤擊自己人,只能停止開火。
只是對於性命實際受到威脅的士兵而言,理性分析並不足以安撫他們的心靈。
士兵們爭先恐後的向後逃竄,把毫無防護的背後暴露給了敵人;追擊的容格軍並不急於傷敵,只是讓騎兵隊反覆的衝入敵軍之中,進一步地擴大法立德軍的混亂。
為了穩定軍心,法立德公親自上馬,舉起軍旗大聲疾呼。
——成為戰場上最顯眼的目標。
士兵們似乎瞬間安定了下來。在混亂與平復之間、心緒產生了片刻的停頓。
騎兵隊隊長沒有錯過這個破綻,冷靜地在敵陣中重新整隊——沒有等到隊員全部集結,而是在評估數量足夠之後,當機立斷——發起衝鋒。
那是整起內戰最後的一次衝鋒。
同一時間,安羅率隊進入咖啡館,從地道突襲歸來民的秘密據點,儘管沒能將一干人等全數拿下,但成功控制了他們所窩藏的法立德千金——在不久之後、身為法立德爵位的第一繼承人,她會改以法立德女公爵的身分為人所知。
儘管她始終拒絕承認。
讓歷史悠久的法立德公爵頭銜維持懸缺並不是個好現象,但是威廉一世別無他法。或許他可以加速清理戰場的作業,把足以說服妮娜的證據給挖掘出來,放到她的面前。
反正無論承不承認,現實都不會因此而產生改變,內戰已經結束,勝者與敗者各自列隊,游離在牆頭者紛紛下定決心,渴望高升的人開始區分新的敵人與朋友,打算逃離沈船的人評估著價值與損益。
暫時還沒有人有空去搭理那些認不清楚現實的傢伙。
然後路恩——狼狽地抵達了位於威斯特山的根據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