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教義如何,宗教往往是窮人的救贖,尤其是剛開始發展、亟需信徒基礎的新宗教,他們沒有選擇的餘地,為了要讓更多人來聽他們的宣教而無所不用其極。最簡單的方式,就是提供免費的食物,不需要多精緻、也不用太大的份量,只要能讓人暫時忘記飢餓感就很滿足了。
受飢餓所苦阿嘉斯沒有太多的選擇,只要有食物可以領取,她每天都準時報到。
當然,在領到食物之前得先聽神父的傳教。說是傳教,其實更像是故事。神父說的是歷史,被王國掩蓋的、真正的歷史,一個信任王國、卻遭王國背叛而慘死的男人的故事,神父的教會繼承了男人的意志,為了改善第二階層的生活而奔走。
類似的教會有相當多,有私人創辦的、也有受王國資助的,有單純的社會救助機構、也有心懷不滿者的集散地,難以一言概之。
阿嘉斯參加的這個教會是最單純的那種,除了發放食物和宣教,並沒有其他活動。
儘管宣教的內容多少有些惹人心眼。
「王並未死去,王只是沉睡了,在他殉道的那座山中,靜靜地睡著。他並未遠離我們,他在等待時機,當山上的蟲鳥同時鳴叫之後同時靜默時,王將甦醒,帶領我族重返榮耀。」
神父的故事在同一個段落步向結束,阿嘉斯端出她的破碗,準備領取薄粥。
熱粥的溫度透過破碗傳到掌心,是阿嘉斯一整天裡最充實的瞬間。
阿嘉斯捧著分來的雜糧粥——混濁的溫熱液體中,沉澱著些許穀物——一口一口謹慎地喝著,很難有機會能吃到有溫度的食物,得好好享受才行。忍受漫長、無聊的宣教,總算有了價值。
美味的食物勾起阿嘉斯的嘴角,不幸的、被神父給注意到。
神父來到阿嘉斯身旁,為了讓視線與阿嘉斯等高而直接盤坐在地板上,乾淨的法袍被地上黏膩的汙垢浸染。神父的微笑溫和而有力。
「我先前好像沒看過妳,是第一次來嗎?」
阿嘉斯點點頭。嘴巴始終沒有離開碗口。
「我該怎麼稱呼妳呢?」
「……阿嘉斯。」
「阿嘉斯、阿嘉斯……好、我記住了。妳自己一個人嗎?阿嘉斯,父母還在嗎?」
會來聽神父傳教的幾乎只有第二階層的孤兒,他不懷疑眼前衣衫襤褸的阿嘉斯會有不同的狀況。
「父母……只有阿嘉斯。」
「這樣啊。」神父溫和的輕拍阿嘉斯的肩膀,「雖然沒辦法很豐盛,但我至少還能提供給讓大家存活下去的食物,不嫌棄的話,妳每天都可以過來這裡。」
說完,神父站了起來,安在肩膀上的手掌移到頭頂,替阿嘉斯順了順頭髮,留下了一句阿嘉斯沒聽清楚的祝福詞後,轉身離去。之後神父的侍從走了過來,在阿嘉斯所剩無幾的碗內添滿熱粥。這可比祝福詞要實在多了,
阿斯嘉沒有打算矯正神父的誤解。
確實,從她有意識的時候,她就已經是某個王國自由民的玩具了,也不曉得是被綁架而來,還是被父母無情的出售。王國禁止蓄奴,但是第二階層的地位比常識中的奴隸更為不如,也許死亡還是比較好的解脫,所以阿嘉斯趁著一次疏漏,毫無計畫的逃出了莊園。
原本她或是餓死,或是耐不住餓吃了腐敗的食物中毒而死,應該稱不過多少天,但她卻幸運的總是在餓死的邊緣前獲得施捨,使她撐過了幾次危機,撐到改變她命運的人出現在她的面前。
老人的名字是阿嘉斯。「原本的那個」阿嘉斯。
他以食物為餌,要「後來的」阿嘉斯跟他回家,阿嘉斯這輩子還沒吃過正常的食物,實在無法抵抗以奶油精細烘焙的麵包的香氣,於是阿嘉斯住進了老人的家中。
除了偶爾滿足他低劣的慾望之外,老人對阿嘉斯並沒有其他的需求,況且他已經老到不能行人事了,所以他的慾望只消赤身擁抱之類的肌膚之親就能滿足。比起滿腦子暴力的莊園主人來說,簡直溫柔的太過了,阿嘉斯並不討厭,反而還有點享受這種「受到需要」的假象。
雖然有些扭曲,但這恐怕是阿嘉斯初次體驗到類似家人的存在。
所以當神父提到父母的時候,她想到的只有「阿嘉斯」。
這樣的日子並沒有太久,老人早已是行將木就之人,某天夜裡,老人一如往常的擁著阿嘉斯入眠,到了清晨時分,總是較早起床的阿嘉斯發覺壓在身上的重量比以往還要沉重,她推開老人的身體,注意到老人冰冷的身軀早已沒有呼吸。
阿嘉斯在老人的家中又住了一陣子,直到家中存糧告罄之後,才依依不捨地離開。
阿嘉斯缺乏金錢概念,所以在她離開的時候,沒有帶走除了名字以外的任何物品,也幸虧如此,躲過了當成依謀財害命而被追捕的危機。
話雖如此,獨居老人的屍體被人發現還得要好長一段時間。
長得足以讓阿嘉斯曾經生活過的痕跡被歲月給掩蓋過去。
* * *
「——沒事不要出入聲色場所,也不要接受陌生人的邀請,如果心裡有甚麼困難,一定要跟父母、老師或者朋友講,不要藏在心裡一個人煩惱。」
導師耳提面命的叮囑著,從禮拜一到現在已經第三次了。起因是某個一年級學妹的失蹤案件,原本上禮拜五放學後她應該直接前往補習班,然而直到補習班上課時間她都沒有出現,補習班聯絡家裡——毫不意外的,她沒有回家,也沒有跟平常來往的朋友再一起。她就這麼消失了,最後的直接目擊者是放學時在校門口與他道別的朋友,如果加上路口監視器畫面,會發現她在前往補習班的路上,被一名膚色黝黑、疑似外國人的男子搭話,然後走進了監視器無法拍攝的暗巷。
不過學妹的家長今晚才會正式向警局通報失蹤,警察查到這段影像還得要一段時間。
也就是說,在這個當下學校並沒有把這起事當作一件「案件」,只認為又是個被網友花言巧語誘惑的愚蠢女孩,或許能成為一個加強管制手機的機會。
所以導師只是事務性的宣導,學生也不怎麼放在心上,暑期課輔已經夠煩人了,實在不想把寶貴的放學時間消磨在這裡。於是雙方迅速的達成共識,做完表面功夫的演出。
聽見導師宣布下課的瞬間,小詩立刻抓起空癟的側背包衝出教室。
美其名「世俗的愚昧會傷害吾的靈魂,不宜久留」,講白話就是在學校沒有朋友,所以待不下去。青春是個敏感的時期,光是言行奇特便足以構成排擠的理由,廣義上算是種霸凌吧,不過幸好這是所秉性溫和的學校,不主動開啟交談、必要的來往則點到為止,就是這間學校裡會發生的最嚴重的霸凌了。
小詩已經迫不及待的要和她的眷屬會合了,眷屬受到全知之魔王的詛咒,除非擁有名為連假的概念武裝,否則無法離開魔王的居城。
返家的路上有座必經的橋樑,正常走得往南繞過約兩公里的路程,為了節省時間,小詩選擇通過住宅區的巷子,穿越一些其實屬於私有地的社區路面,越過堤防,在接近乾涸的河床上踏著布滿青苔的河石前進。這是條當地學生多半知曉的密徑,不過現在時候尚早,放眼望去除了小詩之外不見其他人影。
河床的另一岸是一大片農地工寮,上個時代乘著經濟成長而一座座建立,如今也因為跟不上產業轉型而沒落,似乎還有少數仍然維持營運,但真實情形始終沒有人能夠確實掌握。
如果要說哪邊學生不宜接近是治安死角,這裡肯定名列其中。
不過這是個純樸的城市,除了不良少年的酒後口角之外,刑警沒有多少工作。
所以當小詩聽到那一聲「喊叫」的時候,並沒有立刻反應過來。
畢竟沒有多少人能擁有「在現實生活中聽見『不帶演技的哀號聲』」的經驗。
「欸……?」
小詩停下腳步、側耳傾聽。
這實在不是個理性的決定。尤其小詩在同年齡的人裡面還特別瘦小,不管是聽錯還是確有其事,她都應該加緊腳步離開、避免扯上關係才是。
然而她卻停下來了,不僅僅只是想要確認,甚至還想要進一步介入。理解她的人可能會知道,小詩受到大量閱讀的奇幻故事影響,始終在追求「非日常」的生活——但這與事實仍有偏差,不是太過明顯的偏差,僅僅只是順序錯了。她是因為無法在生活中感受到現實感,才會轉而向奇幻故事中去追求。
起因是夢。從她有記憶起就不斷撥放的夢境,夢中的她生活在猶如中古歐洲的髒亂世界,或是奴隸、或是流浪兒,總是在社會的底層掙扎,在那殘酷的生活環境中,一碗帶著香氣的熱湯就是至高無上的幸福。
當然,那碗熱湯的滋味肯定比不上現代的精緻飲食,但也正因為如此,才讓小詩認為現代社會的生活太過幸福——『幸福得太不真實』了,彷彿這才是為了逃避現實中痛苦的生活,妄想編造出來的虛妄夢境。
畢竟對小詩而言,夢中的生活還要更加地漫長真實,儘管時鐘上顯示只經過不到八小時,但小詩精神上的感受卻更加漫長,有時還會超過整整一日。
她開始懷疑到底哪邊的自己才是真實的自己。
當『這裡的自己』活得越是輕鬆自在、就越讓『那邊的自己』痛苦地無以復加。
但卻無法與任何人說,只會被當作生活太過安逸而產生的妄想。
她的精神慢慢地被逼上無法回頭懸崖,除非幻想成為現實。
所以她不能放過任何可能的機會。
小詩放輕腳步,避免自己產生的雜音影響判斷,然後一點一點地往喊叫聲傳來的方向靠近,靠近到模模糊糊的對白漸漸變得可以辨別。
那是個情緒高昂而導致略為破音的男性嗓音。
「————這——也是嗎!可惡的勇者!」
勇者!
正中紅心的詞彙使小詩的心跳加快一拍。
位置相當接近,可能就在眼前這堆一層樓高的廢棄建材之後。廢棄建材堆積得相當隨意,小詩找了一個夠大的空隙鑽了進去——發育不良的身材現在反倒成為了優勢——如果發生崩塌可能會有被活埋的風險,但小詩心理迫切的興奮使她忽略了這份風險。
躲在廢棄建材堆內,小詩透過縫隙看見了另一側的影像。儘管礙於視野的限制,她能夠看見的只有其中一方。
——從身材來看可能是名男性,客套來說也稱不上是整潔,不管是胡亂披散的長髮、布滿汙漬的西式禮服、或是鮮血染紅的手臂,都讓一般的女高中生從生理上感到厭惡、不願靠近。
但是小詩卻目不轉睛的直盯著。對非日常的追求當然是其中一個因素,然而更重要的是、小詩她感覺到了違和感,為了將正體不明的違和感描繪清楚,她全神貫注地觀察著男子。
然後她發現了答案。乍看之下髒污的服裝,不過只是沾染了灰塵,以為是污漬的斑點,其實是布料不夠精緻而產生的色彩落差,還有剪裁——原本還以為男子穿的是設計比較奇特的正裝,在考慮到布料的狀態後,小詩突然明白了,那只不過是往前了兩三百年左右的復古設計,彷彿大革命時代的群像畫的一員。
更進一步來說,在小詩夢中比較有身分地位的人,差不多就是這身打扮。
「不是夢————」
小詩發出了不像樣的呻吟。
朝思暮想的事情終於呈現在自己的眼前,然而、小詩卻陷入了是否應感到欣喜的困惑。
於此同時,小詩所窺伺的場景並不會為了她而停止進展。
「將我族人逼迫到如此境地,你難道心裡就沒有一絲羞愧嗎!」
男子對著前方大聲指責。由於視角剛好被緊密堆積的廢棄建材擋住,從小詩的位置無法看見與男子對峙的對象,對方的回應也因為物理阻隔而無法聽見,以至於男子看上去就像是在自言自語。
彷彿男子是名對著空氣咆嘯的狂人。
「諭旨?哼!還真好意思拿渾沌時代的迷信來自圓其說啊!」
難以理解的內容。
至少也得觀察到另一個人才可能了解全貌。小詩嘗試著調整自己的位置,然而廢棄建材堆內的空間相當有限,原本就是以一種岌岌可危的平衡架著,小詩在動作時不慎撞到了一根木材,經過一連串機械反應後,遠方傳來了崩塌的聲音。
男子望向崩塌的位置。從角度上來看,也可能會發現躲在建材堆裡的小詩。
小詩兩手緊緊摀住嘴巴,憋住氣息一動也不敢動。
幸好男子把崩塌當作自然因素導致,沒有太過在意,沒有讓小詩挑戰她的肺活量極限。
「哼,與受到招待的勇者不同,看來這個世界並不歡迎我的到來啊!」
「喔喔?這可真不像剛見面就廢掉我慣用手的人會說的話呢。」
「我就接受你的賠禮吧——但可別誤會了,你犯下的罪不會因此就一筆勾銷!」
又唱了一陣子的獨角戲後,男子似乎與『勇者』達成了些許共識,他往河岸的另一端離開,靈敏的步伐簡直不像手上受的重傷的樣子。同時,看不見的另一端也傳來細微的腳步聲,漸去漸遠、一下子就變小到無法聽見。河岸上恢復了自然的寂靜。
小詩不敢大意,繼續在建材堆中等待了一陣子,確定任一方都沒有返回之後,才開始循著進來的路線脫離建材堆。
接著、她會發現由於崩塌的影響,原本剛好可以鑽進來的縫隙,如今已經越過了剛好的界線,小詩必須奮力擠壓身體才能勉強鑽過,沒有牽動新的崩塌導致活埋實屬萬幸,儘管如此、身上免不了產生大大小小的擦傷,制服也被割得破破爛爛,客觀上來看待,十個人有十個惠認為她受到了侵犯。
因此回到家中後理所當然的掀起了一番騷動,以及伴隨而來的責罵及懲罰,話雖如此,只要不涉及生命上的損失,都只是年少青澀時的一小段插曲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