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的冷氣終究還是停擺了。每個座位旁都多了台小電風扇嘰
嘰嘎嘎地擺著頭,胡中發左手扶著眼鏡,右手食指掃過車禍鑑定
報告上的每個字句。他一會兒揉揉略顯浮腫的眼睛,一會兒抹去
沿著下巴滾落的汗珠。黃國盛則橫拿著平板電腦,戴著耳機盯著
螢幕上的新聞畫面。新聞正播放著固磐集團董事長周定吾前往靈
堂致意時,遭到家屬包圍追打的窘樣。
「感覺怪怪的。」
「怎麼?」胡中發抬起頭問道。
「來的是肇事者的父親,又不是肇事者,家屬幹嘛那麼生氣?嗆
幾句難聽話也就夠了,有必要打人又砸車嗎?不怕告人不成反被
告?」
「要是你有家人活活被燒成焦炭,你就理智不起來囉。」
「準備那些棍棒石塊的人可沒有失去理智。」
「你覺得這是周定吾自導自演?」
「多半是請人在家屬間搧風點火吧。」
「所以你打算揭發他?說他自己找人打自己?」
「這……」黃國盛歪著頭想了想:「我只是覺得這個人很差勁。
明明是自己兒子對不起人家,卻還在耍手段、使賤招,一點悔意
都沒有。」
胡中發將手中的報告闔上後往黃國盛桌上一擺:「拿去給我好好
唸。」
黃國盛打開報告,皺著眉頭噘著嘴讀了起來。
胡中發拿手帕擦擦汗,說:「撞車的又不是他,他當然一點悔意
都沒有。做父親的為了保護兒子,什麼事做不出來?」
「他兒子醒不醒得過來還不知道呢。」
「要是醒不過來,就麻煩了。」
「嗯……」黃國盛索性唸了起來:「酒測值:零。毒品反應:無。
藥檢:未檢出。那這傢伙是睡著了嗎?我看那行車紀錄器的影片,
出車禍前音樂開那麼大聲,還在唱歌咧,應該不可能睡著吧。」
「是啊……」胡中發左手抓了抓光禿禿的額頭:「前一秒還開得好
好的,下一秒就急右轉去撞拖車頭,連叫也不叫一聲。如果既沒喝
酒又沒吃藥也沒睡著的話,那該不會是想自殺吧?」
「不。」黃國盛噘著嘴搖搖頭:「想自殺的人不會綁安全帶吧,我
覺得他當時挺樂的說。」
「看來得做更進一步的藥物檢驗了,這小子不是在練拳擊嗎?該不
會是為了練肌肉吃什麼怪藥吧?」
「參加社團活動需要吃禁藥?」
「唉!」胡中發嘆了口氣:「天曉得現在的年輕人在想什麼。我看
還是得拜託老天爺讓這小子醒來,叫他自己說給咱們聽。」
───
嗶、嗶、嗶、嗶、嗶……
好吵……頭好昏……好暗……
這是哪裏?
周爾文的身體抖了一下,痛覺如閃電般從脖子、腦袋、胸口、手腳
、彷彿從四面八方刺進身體裏,痛得他叫出聲來。
身旁有人忽然彈起,一張既熟悉又有些異樣的臉湊了過來。
「你醒了?」
是爸爸。
「痛……好痛……」
爸爸轉身拉扯呼叫鈴,力道之強幾乎把繩子都扯下來了。
一群穿著白袍的男女馬上衝了進來,開始在自己身上動手動腳。說
話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周爾文不曉得該先回應哪一個。
原來我在醫院啊……
可是我不是在開車嗎?我記得……我在開車……我在開車,旁邊是
……旁邊是……油罐車……對……是油罐車……
「我……怎麼了?發生了……什麼事?」
只見爸爸突然轉身奪門而出,越跑越遠,越跑越遠……
───
胡中發與黃國盛來到台大醫院的VIP病房專用電梯前時,周定吾一身
筆挺西裝站在那裏,身旁還有兩名負責門禁的保全和一名警方派來
戒護的警察。
「周先生您好。我們是國道刑事警察大隊負責本案的警官,敝姓胡
,胡中發。這位是黃國盛黃警官。」
兩人與周定吾握了握手,交換名片。
周定吾一臉倦容,但目光依舊銳利。他將兩人上上下下瞧了一回之
後,面無表情地說:「請跟我來。」
三人進了電梯,直達15C綜合科特等病房。一行人默默地走著,氣氛
好似結了冰的冷凍庫。突然,周定吾停下腳步轉身說:「兩位警官
,我兒子堅持要單獨和兩位談,所以我等一下就不進去了。那孩子
聽說車禍的事後打擊很大,情緒很不穩定。請兩位偵訊時高抬貴手
,多多包涵。」
來到病房門口後,周定吾再次與兩位警官握手後,便離開了。
VIP病房都是單人房,相當寬敞。各種家電一應具全,有液晶電視、
電冰箱、微波爐、開飲機等。光是皮沙發就有兩套,一套放在病床
旁邊,一套位於獨立的會客室。想到自己父親住院時窩在折疊陪伴
床上度過的那些日子,胡中發心中不禁有些忌妒。
但看到病床上的病人後,才發現有錢並不會讓你舒服多少。
周爾文頭頂與鼻樑包著厚厚的紗布,左眼與嘴唇腫脹,脖子套著護
頸,整隻左手和整條右腿都打上石膏。雖然手術成功的讓周爾文免
於癱瘓,但想繼續打拳是不可能了。接下來的漫長復健與可能產生
的後遺症,需要他拿出極大的意志力來克服。
要一個揹負三十六條人命的肇事者拿出意志力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看見兩人來到床邊,周爾文擠出一絲微笑,說:「兩位刑警先生好
,我是周爾文。請問怎麼稱呼?」
「敝姓胡,胡中發。這位是黃國盛黃警官。這是我們的名片,如果
偵訊後有想到什麼需要補充的事,可以打上面的電話給我們。」
兩人將名片放在病床邊的矮櫃上,然後打開錄音筆。
「首先請你確認一下上面的個人資料對不對?」
胡中發將表單拿到周爾文面前,周爾文看過後說:「沒錯。」
「好,那……」胡中發頓了頓,開口問道:「請問你有沒有先天上
的缺陷或疾病?」
周爾文苦笑,說:「沒有,身體健康是我最大的優點。」
「那你開車前有喝酒嗎?」
「沒有。前一天晚上是有跟朋友喝了點酒,但喝到九點多就散了。
我大概十點回到飯店,十一點上床睡到早上七點。早上起來狀況不
差,應該不會有酒駕的問題。」
「你開車前有服用什麼藥物嗎?」
「沒有。」
「你平常有固定服用那些藥物嗎?比如說安眠藥、鎮靜劑之類的?
」
「沒有。只要沒受傷,沒生病,我什麼藥都不碰。」
「嗯……你還記得車禍當時發生了什麼事嗎?」
周爾文原本平靜的臉突然變得扭曲、激動起來:「不,我不記得!
我根本不記得我有撞車。」
胡中發兩眼凝視著周爾文的臉,面無表情地繼續問道:「那麼關於
車禍,你還記得些什麼?」
周爾文眼睛看著天花板,努力思索著:「我記得前面道路施工,油
罐車和遊覽車切進來擋在我前面,所以我就切進內線車道,想要超
車。」
「當時的車速多少?」
「應該……一百出頭吧。」周爾文瞇著眼:「當時內線車道前面沒
車,所以我注意力一直放在油罐車上。就這樣一直開,一直開到拖
車頭旁邊,然後……就不記得了。」
「請你再努力想想,那最後一瞬間發生了什麼事?比如說震動、閃
光、聲音、氣味,什麼小事都行。」
「不!」周爾文叫道:「我一醒來就在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這兩
天我根本沒辦法睡,每一分鐘都在想這件事,可是我就是什麼都想
不起來!那一瞬間就好像我的開關突然關掉了,什麼都沒了,再醒
來就在這兒了。」說到最後,他已經哭了出來。
「我知道這麼說很像是我在推卸責任,但我真的沒說謊。」周爾文
抹去淚水,深吸了口氣,說:「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可是這麼
多無辜的人因我而死傷,我卻完全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我就
這樣去向受害者道歉,不管我說什麼都是假的!兩位警官,求求你
們,幫我找出真相,告訴我錯在哪裏。讓我能夠真心誠意地去道歉
,去負起該負的責任。」
一直站在旁邊沒開口的黃國盛突然問道:「這些話你有先說給你爸
聽嗎?」
「沒有。有問題嗎?」
「為什麼不先說給你爸聽呢?」
周爾文下巴一揚:「因為我才不要他管我該怎麼說。如果先跟他說
,他一定會找他那一大票律師過來,叫我這句話不能說,那句話該
怎麼說。不!就算我該坐牢、該槍斃、該上吊,都是我的事!我不
要他管!」
胡中發突然笑了,問:「那你一個人付得出賠償金嗎?就憑你一個
還沒畢業的大學生?」
周爾文兩眼瞪的老大,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告訴他吧,他很擔心的。」
「不需要。」周爾文氣呼呼地吐出三個字。
「為何?」
「你以為我老爸是何等人?這房間裏肯定有他找人裝的竊聽器!這
時候他早就在別的房間裏聽得一清二楚了!我沒說錯吧,爸?」
這回換兩位刑警說不出話來了。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