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I Never Compromise 】 第四十五章 十八歲 未關的門
馬庫斯坐在家族專屬的華麗馬車廂內,雙臂環胸,嘴裡叼著菸,扳著臉孔,看似不大
開心。他的後方坐著一位女子,雖她與他同樣都不發一語,但有別於馬庫斯的一臉沉悶,
她卻是神色自若地望著車窗外的景色,纖細的手指不時纏弄著自己的墨綠髮絲。
『遵命。』
馬庫斯現在想來,還是不得不為當時自己的愚忠感到懊悔。在他選擇將那兩個字說出
口之後,只見柏納姆.達克維爾拍了拍他的肩膀,隨後便大笑而拂袖離去,只留下他與安
朵梅達兩個人獨處在空蕩蕩的議事堂中央。他沉默地站起身來,沒與她說上一句話便轉身
離開,而這女人竟然也就這樣默默地跟了上來。
前往城堡出口的路途變得無比漫長。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沒人願意先打破沉默,隨
著時間過去,直至他們踏出城堡的墨色巨扉,讓夕陽的光芒撒在戰場貴族的黑色制服之上
,此時馬庫斯的神情已經由最初的冷靜轉變為不耐煩了。
車伕恭迎馬庫斯進入車廂,入座之後,他仍沒有轉身瞧安朵梅達一眼,他似乎希望車
伕能就這樣馭馬啟程,遺憾的是,顯然這位下人並不具備這種靈敏的洞察力,因為馬庫斯
聽見了車伕開啟後門的聲響,而她也理所當然(厚著臉皮)地坐了進來。
但儘管這位車伕再是愚鈍,他也不會沒注意到馬庫斯現下的臉色是何其地不悅,因此
他又做了一件看似出於本分,實際上卻讓場面更加尷尬的事情……
「少爺,回府麼?」
車伕回頭探問,但這次他馬上就曉得自己說錯話了。
透過車廂的前窗,他看見自家少爺的神情已不知在何時凝上了一層嚴霜,碧綠雙眼散
放的凜冽殺意瞬間就將空氣凍結,彷彿只要他膽敢再問一句話、再說一個字,他的下場就
不僅僅是丟了飯碗這麼簡單而已。
於是他們就這樣啟程了。
這一路上究竟抽了多少菸,恐怕連馬庫斯自己都數不清。
踏入杜.克卡奧莊園的華麗大門,列隊在大門兩側的僕役們原本該要在馬庫斯經過時
恭敬地獻上賀語,但此時他們卻沒敢出聲,只因他們家少爺做了一件令人們匪夷所思的事
情──
他竟然帶一位來路不明、衣著素樸的女子回府。
以往會有女人跟著馬庫斯一起來到杜克卡奧莊園的情形只會有兩種:一、親戚。二、
達官貴族之女(通常是馬庫斯的愛慕者或曖昧對象)。
顯然這位女子並非屬於以上兩者,她的衣著打扮看上去並不像是貴族,僅僅穿著一件
灰色袍裙,就連相貌都被連衣帽給遮住了一半,就更別說是什麼親戚了,在場根本沒人認
得她。所以當這前所未見的情況發生之時,這些僕人竟錯愕到就連原本該說些什麼話都給
忘了。
但是馬庫斯並不是會去在意這種細節的人。在經過那些充滿疑惑的目光之後,他臉上
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凝重,因為隨著他們愈接近府邸的大門,他就愈感覺如臨大敵,所
有杜克卡奧家族成員都在裡頭等著他回來,因為他們早已為了慶祝馬庫斯晉升而準備好了
盛宴。可想而知,他若就這樣讓安朵梅達跟著自己走進府邸,想必場面會比剛才還難處理
百倍。
因此他決定來個快刀斬亂蔴。
「妳叫安朵梅達對吧?」
「嗯。」
馬庫斯頓住腳步,對身後的她說道:「這裡可不是妳這種女人能進去的地方。」
安朵梅達疑惑地偏了偏頭,顯然不太了解他話中意涵。
馬庫斯冷笑:「妳可別把大將軍的玩笑話當真了,他一向是將事情丟出去就不管的人
,因此,他承諾妳的事情,聽聽就好。」
「嗯,你這是要我離開麼?」她終於開口說話了,但這輕柔的嗓音與她面容上的平靜
,讓馬庫斯不禁懷疑起這位女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的處境是如何。
「呵呵……妳很有自知之明,但,既然大將軍都把這苦差事扔給我了,基於業務責任
,我沒道理就這樣請妳出去。」他看上去有些無奈,卻又玩味地盯著安朵梅達說道:「如
妳所願,我會安排妳住在這裡。但是,我得先把話說在前頭……」
此時馬庫斯臉色一變,原本掛在嘴角的淡笑在一瞬間變得狂妄又冷峻:
「我杜.克卡奧是不可能會娶妳這種來路不明的女人的,更何況還是個出賣自己人的
細作。」
「嗯。」
聽見馬庫斯這番極盡羞辱的言詞,安朵梅達不但眉頭都沒有皺一下,就連回話的語調
都平淡到令人咋舌。
眼前的女子沒有表現出一絲情緒,從剛才到現在,她都只是淡淡地看著他而已。
這讓馬庫斯心頭感到些許的不是滋味。說也奇怪,明明他剛才是多麼費盡心思地要粉
碎她「嫁入豪門」的如意算盤,但在獲得期望的回答之後,他不僅沒有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還感到一股莫名的憤怒。
似乎是反被潑了桶冷水的不悅。
這女人究竟在打什麼主意?馬庫斯沒興趣再探究下去了,於是他轉身離開,獨留她一
個人在那,在大庭的燈火之下。安朵梅達安靜地站在原地,就這樣一動也不動地望著他進
入了府邸,她的面容還是那麼平淡,那沉著冷靜的模樣,彷彿就像個什麼情緒也沒有的洋
娃娃。
*
「喂,馬庫斯。」
「怎麼?」
「真的沒有問題麼?」
「什麼事有問題?」
阿諾德摸了摸下巴,擠眉弄眼地注視著馬庫斯,隨即,馬庫斯憂慮地開口了:
「你這是準備在下次例會上表演癩蛤蟆眨眼睛嗎?」
「你說這什麼話?我是在擔心你耶!」
馬庫斯露出一副覺得噁心的表情,看見這副模樣的阿諾德受傷地說道:
「我怕以後再也沒機會對你說了,馬庫斯……」
馬庫斯皺起眉頭,顯然對好友的話語深感費解,但阿諾德不但沒有停止盯著他瞧,那
視線還愈加深切。終於當馬庫斯耐不住性子,準備拔刀往他脖子招呼過去之時,阿諾德才
又接著說:
「你明天要是挑戰失敗,我會一輩子懷念你這位朋友的。」阿諾德裝模作樣地拭起不
存在的眼淚。
「……」
「兄弟,莫怪我說話不夠厚道,我可是在大半夜冒著生命危險來找你的,要是被家裡
面那頭婆娘發現我沒在執行任務,而是跑到你家鬼混……哼哼!」阿諾德做了一個把手刀
往脖子上抹的手勢。
「你這樣渾身酒氣地回去下場應該是一樣的,不如這樣好了,哥在你身上捅個幾刀,
讓你今晚更像是去執行任務,如何?」馬庫斯親切地把刀抽了出來。
「大爺別這樣啊!」阿諾德跳了起來。
「你不如早早回去,少在這浪費我寶貴的休息時間,這樣一來我明天才有更充裕的精
神和體力去幹掉那傢伙。」馬庫斯啐了一口,將刀刃指往湖邊涼亭的出口,像在試探那把
刀的鋒芒。
「唉……說真的,我們誰不希望那傢伙早點去死一死?但是馬庫斯,「嗜魂飛鐮」─
─戈加索.巴爾泰特可是最高指揮部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軍部統帥。你這不是去送死是什
麼?」阿諾德撓撓頭髮,語重心長地說。
「送死?」馬庫斯挑了挑眉毛,顯然對阿諾德的用詞頗有意見。
「沒錯,就是送死。」阿諾德翻了翻白眼,乾脆不再掩飾,「呿!就算那傢伙簡直把
戰場貴族當戰場賤民使喚,但是要賠掉你這條年輕寶貴的性命,也是很可惜的事情——這
個月你還欠我十塊錢酒資沒還。」
「那不然你有種挑戰他?」
「沒門!」阿諾德說,「說正格的,要若不是你在指揮部與大將軍斟旋,我看我還活
不到我家那小鬼頭喊我一聲『爹』的那天就要過勞死了,可是……」
「沒什麼可是,」馬庫斯打斷了他的話,「你就安靜地看著吧,阿諾德。明天我會擊
敗他,然後取代他軍部統帥的位置。」
雖然阿諾德露出了一副懷疑的神態,但是馬庫斯依然自信滿滿地笑著。
「全世界也只有你有那個膽量敢與他作對了,嗚嗚……馬庫斯,明天你要是死了,你
那年輕漂亮的老婆,嗚嗚……不要擔心,我會幫你接收的……」
「夠了!老子沒時間再陪你閒扯了,快給我滾!」
將醉醺醺的阿諾德攆出去後,馬庫斯沿著湖邊的碎石步道漫步,往宅邸地方向走去,
這段路程不遠也不近,恰能吹吹風、醒醒神。
朦朧的月光灑落湖面,夜風吹拂而來,他愜意地呼吸著安靜的空氣,一日的紛擾雜沓
之事逐漸沉澱心底,回歸沉寂。
然而,當漫天塵埃皆已落定,他的視線必能更加清晰。此時,不論是出現在他眼前,
或是內心浮現的景象,必是怎麼都避不開、斬不去的事物,特別是在這種生死交關前的夜
晚,那感覺便會特別深切。
馬庫斯細數著自己一生的光榮事蹟,縱使他還年輕,但那些軍功卻能讓自家長輩們炫
耀不完了。他也想起了戰場貴族們,雖他們有著令人聞風喪膽的形象,但在脫下戰服之後
,個個都是患難與共的八拜之交。
即使他的一生都過著此種享盡權勢、地位、力量、名聲與財富的生活,但是馬庫斯沒
有因此而滿足,他的目標與諾克薩斯大部分的軍人一樣,也就是不停地往上爬。他的努力
不僅沒有白費,還很快就有了成效。
半年前,馬庫斯正式升任最高指揮部成員之後,便毫不保留地展現了天賦異稟的軍事
才華。論刀術、情蒐、暗殺、戰術、組織領導力……等,他無不專精,但也就因為他的光
芒太過耀眼,很快就發生了預料之中、同時也是他所期盼的事情--「軍階挑戰」,諾克
薩斯升階的傳統。
諾克薩斯指揮部(或簡稱最高指揮部),顧名思義是這個軍事強國的權力中樞,以柏
納姆.達克維爾大將軍為最高核心統治者,軍部統帥「戈加索.巴爾泰特」將軍為軍事、
行政總指揮官,大法官「馬里克.鷹月」則執掌司法與外交。
簡而言之,馬庫斯高調的行事風格很快就引起巴爾泰特將軍的不爽,所以這場宿命的
決鬥就將在明天展開了(雖然馬庫斯目前的賠率實在很慘)。
……對了,差點忘了,如果明天真的不幸死了的話,還有一件事情是他此生還沒完成
的啊!馬庫斯玩味地想著……他都還沒結婚生子呢。如果他有朝一日真的能收起玩心,安
定地娶個老婆,像阿諾德一樣有個美滿的小家庭……嗯,不對,真的很美滿嗎?想到這裡
,他就慶幸有好友作為前車之鑑。
提及這個話題,就不能不想到半年前,柏納姆.達克維爾的御賜婚--安朵梅達,有
名無實的未婚妻,至今仍被他冷落在莊園的某座高塔之中。要問為什麼的話,馬庫斯會告
訴大家:他壓根還不想結婚,而且要是他真的結了,不知會害多少諾克薩斯貴族女子傷心
欲絕、悲憤自殺,所以他不能這麼做。
可此時,他的腳步卻停了下來,只因這歸途的路上,勢必得經過那座高塔。
安朵梅達所住的高塔,佇立在湖泊的中央,唯一的出入方法是搭乘小木筏,至於馬庫
斯為什麼要安排她住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呢?原因無它,他無法信任一個黑色玫瑰的魔
法師在他的地盤上自由進出,這是對自己的保護,也是對她的保護。
倒不如說,她的身分實在太特殊了,所以馬庫斯對於該自己怎麼做其實毫無頭緒。大
將軍的賜婚不能不接下,可他又不想娶這種來路不明的女子,這個身分地位與他顯赫的家
世背景一點也不相配的女人,甚至連來歷都是個謎團。
不過既然他都接下了這個「任務」,再怎麼說,安朵梅達仍算是他名分上的妻子吧…
…
……真是個棘手的任務。
馬庫斯踏進了湖泊,但湖水沒有浸濕他的軍靴,那步伐彷彿蜻蜓點水,僅在湖面上引
出數圈淡淡的波漪,片刻後,他輕盈地降落在門前的石梯上,沒有一點聲響。
木門並沒有鎖上,馬庫斯毫不費力地打開門走了進去,雖然塔內完全是一片黑暗,但
這並不會對他的前進構成困難,於是,他走上了螺旋梯,通往塔頂的房間。
她的房門並未闔上,門縫中透來一股淡淡的花香,以及微弱的燭光。馬庫斯輕輕推開
房門,踏進這個他從未來過的地方。但是,房間裡除了一張簡陋的床鋪、一座老舊的木造
妝台,並沒有其他東西了,包含安朵梅達本人。
她會去哪裡呢?會不會其實她老早就已經逃走了?正當馬庫斯這麼想的時候,窗口吹
進涼風,也帶來了那陣熟悉的清香,於是他緩緩走向窗口,望外看著,不久後,他好像明
白了什麼。
「妳在這做什麼?」
這陣話音驚落了一片塔頂的屋瓦。
她緩緩回身,挽著紛飛的髮絲,對他說道:
「我已經用魔法編織好了韁繩。」
*
十八歲 未關的門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