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好久不見。」
　　「嗨，兩個禮拜不見了呢，嘻嘻。」
　　考完試之後，要保持心情愉快有個訣竅，就是──絕對不要自己跑去對答案。
　　段考結束的日子挺悠閒的，儘管現在已經不像以往可以考個半天就回家，但考完試後
也沒人有心讀書（包括林以德──雖然這傢伙平常就沒有特別表現出他有在看書的樣子。
他就是那種課前預習、上課認真、課後複習就能屌打眾生的類型）
　　回家的路上一起繞去吃個麥當勞慶祝段考結束後，各自散場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打
開英雄聯盟，一邊順手把RC語音群打開。
　　登上RC時，「冰夜凜」這三個字已經在語音群裡等著了。
　　「考試還順利嗎？」我隨口寒喧。怎麼有點假殷勤的感覺啊？
　　「嗯……普普通通吧，就那個樣子囉，七分靠努力，三分靠注定嘛。」
　　「剩下的九十分無能為力？」
　　「那就有點危險囉。」
　　「沒關係，那是賴瑋明的事。」
　　「死神怎麼了嗎？」
　　「他今天還在跟我們炫耀他昨天終於打上銀三了咧，真夠有種的，段考前一天還敢打
RANK，就來看他考完成績怎麼樣。」
　　「搞不好考出來成績很優秀也說不定？每個人都有最適合自己的唸書習慣和節奏，我
也有同學考試前一天照樣去逛街，但是成績一樣是班排前五名的喔。」
　　「……不愧是菁英名校，果然一群怪物高端。」
　　「嘻嘻，沒有那麼誇張啦，況且菁英也是人呀，你一直吹捧我，只會讓我不好意思而
已喔。」
　　「高端猛姐也會不好意思啊？」我發現我漸漸有勇氣調侃冰夜了。這是好的進步嗎？
　　「什麼話啊，就說菁英也是人了，當然也有七情六慾啊，會不好意思也是當然的吧。
而且，你這樣吹捧我，只會讓我覺得很有距離感而已。」
　　冰夜的聲音稍稍沉了下去，讓我頓了一下。
　　呃……我該不會不小心把氣氛鬧僵了吧。
　　幹，我肯定沒有當情聖的天份，連一奈米的調情技巧都沒有。
　　「抱歉。」
　　「沒什麼好抱歉的啦，嘻嘻，外人當然會對第一志願有不切實際的想像，就像旁人看
見模特兒光鮮亮麗的外表，也會覺得模特兒都是得天獨厚的。可是其實，每個人都有自己
的選擇和付出的代價，不必太羨慕別人，也不必太吹捧別人哦。」
　　冰夜幽幽地說：「不要只看見別人擁有的，也要看到別人失去了什麼。像我，我也只
是比較逆來順受而已……因為別人管教所以就去讀書，然後又因為不想讓爸媽擔心，所以
盡量把書唸得好一點而已。」
　　「……妳家裡管得很嚴嗎？」
　　「唔，也不算是非常嚴……嗯，跟我一些同學比的話，算是比較鬆的了吧，只要書有
唸好，其實爸媽不會太管我，不然我還有機會坐在這裡跟你們打LOL講語音嗎？」冰夜莞
爾。
　　「好吧，好像有點道理。」我點點頭。
　　想了想，我又問：「那冰夜，呃……所以妳也並沒有樂在唸書嗎？」
　　我還以為菁英學校都是那種腦袋無時無刻都在進行縝密運算、一日不讀書便覺面目可
憎的妖魔鬼怪呢。
　　「呣，這要怎麼回答好呢……其實我並不討厭哦，多學一點東西，就會讓我看見更多
的風景，也增加了自己思考的深度和廣度。真的要說的話，不管學習什麼，學習本身都是
一件可喜的事，真正讓人對學習反感的，其實是考試、還有依照考試的分數去對人貼標籤
的社會風氣呢。」
　　「幹，不愧是菁英高端，這句話根本中肯。」魯蛇如我只能按讚。
　　「哈哈……但是，唸書確實有它的重要性，當然不是說每個人都要飽讀詩書、也不是
說書唸不好就怎樣怎樣的，嗯……我不想把話題的層次提得太高，我只能說，把學習看得
太重要是這個社會的弊病，但因此而認為唸書就是毫無意義的事，也是一種畫地自限呢。
」
　　「怎麼說？」我一邊喝著可樂，一邊打字。
　　「就跟我剛剛說的一樣呀，學習是一件很快樂的事，能夠多學一點東西，就是多增加
自己的深度，也是充實自己的生命。當然，也不是說人如果不學習就會如何，但既然有機
會學習，當然要好好把握不是嗎？世界上有很多人連學習都沒有機會呢。」
　　「但是，有些人就算沒唸好書，日子也照樣過得很快樂啊。」
　　「所以唸書並不是一件絕對的事呀，嗯……其實我並不認同唸書一定比工作輕鬆這句
話，也許工作賺錢、思考自己的下一頓飯與生命的著落真的很辛苦，可是對不想唸書的人
而言，我相信多得是寧可去工作賺錢、也不願意成日活在書堆裡的人。」
　　「嗯。」我還是第一次聽到有人說唸書不一定比工作輕鬆……而且這話居然還是出自
一個唸台中女中的人口中。真是顛覆普世價值觀的言論啊。
　　「何況呢，時代早就不一樣了，這不是一個唸書一定能出頭天的時代，最重要的，還
是要看自己如何打拼呀。我有聽唸台大的學姊說過，其實很多人都是被逼著唸書，上了前
幾志願只是因為自己很會唸書，但根本不曉得自己要做什麼，辛辛苦苦進入了學習的最高
殿堂，卻完全沒有目標和方向，要麼是被二一退學又要重考，要麼就是渾渾噩噩地過了四
年，只拿到了一張文憑，卻仍然活得像行屍走肉。」
　　冰夜的語氣裡帶著感嘆：「也有學姊的成績沒有辦法到前幾志願那麼優秀，可是她們
照樣過得很愉快，比起那些唸前幾志願的人絲毫不遑多讓，一樣有很充實的人生。」
　　「讀書不是唯一，它只是這個社會為我們安排好的一條路，雖然被逼著走真的很討人
厭，可是既然有現成的資源擺在眼前，稍微調整一下心態把它把握好，不就像天上掉下來
的雙BUFF嗎？很划算吧？」
　　「……這舉例還真是淺顯易懂耶。」
　　「嘻嘻，學會用簡單的方式去解釋複雜的理論，才是真正的融會貫通喔。」
　　「這算是一種自我吹捧嗎？」
　　「不要迷戀姐，姐只是個傳說。」
　　冰夜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綜藝了。
　　我思考了一下，消化著冰夜剛剛的言論，最後又開口詢問。
　　「……那，冰夜，妳的夢想是什麼？」
　　──夢想。
　　這是一個何等光輝亮麗、卻又沉重無比的辭彙。
　　多少人終其一生追逐著它流轉煌華的一面，卻在最後只看著它的破碎黯然神傷。
　　多少人歌頌著夢想的偉大與燦爛，多少人趨之若鶩地追求遙不可及的它，但在這條名
為夢想的偉大航道盡頭，等待著眾生的，往往是萬劫不復的深淵。
　　能實現夢想的，始終是少數。即便同樣是追求夢想的行者，在浩浩蕩蕩的時間長流裡
，最終能留下名字的、在自己的墓碑上刻下「實現夢想」的印記的，往往只有那微乎其微
的幾個人。
　　其他，多半都淹沒在殘酷的現實裡，埋葬在殘酷的社會底下。
　　夢想，真的是一個值得傾盡生命去追求的事物嗎？
　　「深紅，你還真悲觀呢。」
　　「抱歉。」我嘆息。
　　「不過，你說的倒也不是壞事。嗯……只是我覺得呢，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存之道，
有的人喜歡一股腦地追求自己的夢想，就算被自己的熱情燃盡也無所謂；當然也有像你這
樣，對夢想不抱持希望，只是依循著潮流生存的人，但我覺得，人各有志，誰都沒有資格
對誰的生存方式品頭論足。」
　　「嗯。」
　　「可是呢，我覺得，『安穩地度過平凡的每一天』，這其實也是非常艱難的一個夢想
哦。這個世界每天都有太多的變數在發生，無論是追求夢想的人、還是沒有夢想的人、或
甚至是放棄夢想的人，都不得不面對命運的捉弄。嚴格說起來，你所想像的這種毫無夢想
的平靜，說不定才是最難達成的夢想呢。」
　　「……唔。」
　　「當然啦，也正因為命運的蠻橫，才令人不得不在枯燥的生命裡找尋自己的調劑呀。
對你來說，不懷抱崇高的夢想，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這種彷彿無喜無悲的境界，儘管看
似平淡無奇，但也沒有人可以說你錯。」
　　冰夜說著：「可是，同樣地，也有人享受各種挑戰的刺激，喜歡那種為了追逐夢想而
燃燒生命的火熱，喜歡人生中有大起大落的感覺。有人喜歡飄蕩在旁邊感受光芒與熱度，
也有人喜歡飛蛾撲火的壯烈，就像同樣都是打LOL，有的人每天打打ARAM就很開心的，也
有人不拼上菁英就不高興，或甚至想把生命投入在電競之上，每個人都有不同的人生志向
，這之中難道非得要有高低之分嗎？」
　　「……但是，最後的結果不是仍然有高低之分嗎？」
　　「那是旁人加上的注解啊，可是，一個無法享受遊戲的人，就算真的如願打到了菁英
，他玩遊戲得到的樂趣難道會比較多嗎？一個懂得享受遊戲的人，呃……當然，我這裡的
前提是，我們把遊戲的快樂建築在認真地投入在每一場遊戲裡、而不是故意戳人啦。能夠
從遊戲中得到快樂的人，不管他有沒有打上菁英，難道他的快樂就會比電競選手少嗎？難
道電競選手的快樂就一定比我們多嗎？也不見得吧？」
　　「這倒是。打輸一場比賽就被酸民洗臉洗到翻掉，是我我才不想打。」我老實說。
　　「所以說，一切都是看自己的取捨。」冰夜做了個結論：「就像有人夢想當醫生，有
人夢想當工程師，也有人夢想當黑手，這之間真的沒有高低之分，例如如果我們沒有清道
夫和清潔工的努力，我們的市容不就永遠髒兮兮的嗎？真正有高低之分的，其實是人的品
行，以及那種硬要把人的成就分出上下的心態。」
　　「嗯。」我只能同意。
　　就像有的人永遠看不起JG跟SUP，覺得有問題只要抓JG跟SUP當戰犯就好，殊不知他們
從未看見JG和SUP看似幽微的努力，對整場遊戲存在著多少風生水起的作用。
　　沒有黑手替我們修車子，那些開著車子的上流社會哪天車子壞了要找誰處理？
　　沒有那些總是被低估的基層人員為我們兼負起整個社會的基層，這個社會早就垮得一
敗塗地了吧。
　　想到這裡，我還真是對冰夜有些肅然起敬。
　　想得還真是深遠。
　　「啊，說了這麼多，結果都沒有提到我的夢想呢，嘻嘻。」冰夜笑了笑，總算是將話
題拉了回來。
　　「呣，對喔。所以妳的夢想是什麼？」
　　「我嗎……我想當律師。」
　　……律師？
　　「聽起來不錯啊，很適合妳的職業。」我客套了一下，雖然我覺得冰夜這種縝密的邏
輯和清晰的口才的確有當律師的資質──以我低端的見識來看的話啦：「怎麼會想要當律
師？」
　　「嗯……因為時常有人說，現在的法律是保障有錢人的武器，但法律明明應該是保障
我們整個法治社會能正常運轉的重要原則，天子犯法就該與庶民同罪，不應該只因為他有
權有勢就獲得保庇。有良好的法律，就應該要有良好的執法者才對。」
　　冰夜想了想，又繼續說：「當然，無可否認的是，法律既然是人制定出來的，就一定
會有情理上的盲點，或者不同時代的標準會訂下不同的法律，而法律作為維護整個社會運
行的中樞，就應該要有與時俱進、與世推移的本質，我們應該依照不同的時代和社會去淘
汰已經落伍的惡法，並且真正地發揮法律的功能，保護該保護的人、捍衛我們應該捍衛的
正義與價值。」
　　「……那，妳要怎麼決定什麼樣的正義是應該捍衛的？」
　　「好問題呢深紅，正義其實是個很含糊的東西呢，不同的社會環境和時代會有不同的
道德觀，我們信仰的正義其實也是不停與世推移的東西，它時常只是反映了最大多數人的
集體意志，卻未必意味著真理。正義，也是個需要不斷更新的東西。」
　　冰夜嗯了一聲：「正義……我也沒辦法給你一個絕對的答案，但法治社會本來就需要
無時無刻的檢視與討論，我也會盡力捍衛自己信仰的東西。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價值觀，而
人與人之間的衝突往往就來自於價值觀的摩擦，而法律，我認為它是為我們的衝撞留下一
個底線，保護我們都能享有最基本的人權和自由──當然，當法律失去這項功能時，人民
就應該擁有起身反抗的權力。」
　　「我個人是認為惡法非法呢，如果一個法會被多數人認為是惡法，那表示它還沒有找
到一個更能取得中心點的作法，去保障人民的權力；而如何讓法律能更貼近人民，以及讓
法律真正起到保護人民的作用，這些是我想以律師的身分去追求的東西。」
　　……幹，好複雜啊。
　　我聽得有點頭昏腦脹，只能閉上眼睛思考了一下，然後做出評論。
　　「……聽起來好像在調整遊戲平衡似的。」
　　「嘻嘻，人生本來就是一連串的妥協、衝突、以及在對立中找尋共存之道的旅途呀，
本質上也許很相似吧？除了人生不能隨便砍兩刀把它送進冷宮，然後看它太冷門就把它重
製就是了。」
　　「怎麼有種趁機偷婊RIOT的感覺！？」
　　「我不否認哦，嘻嘻。」
　　我想起兩個禮拜前，我和越哲、死神與以德之間的辯論。
　　價值觀的衝突、理念的對立、想法的不和……正所謂一種米養百樣人，七十億的人口
就有七十億種不同的思維。
　　而如何在這之間取得平衡點，既不傷害到別人，又能保留自己的信仰，就是我們活著
所必須學習的課題。
　　真的很有趣卻又很困難呢，和別人相處這件事。
　　「啊，自顧自說了一大堆，對不起。」
　　「沒什麼啦，我之前不都聽過妳跟我抱怨了？可以聽第一志願的女生跟我抱怨還有講
述人生道理，我覺得還蠻有趣的啊。」我笑著舉一反三：「如妳所說，這就是一種價值觀
的碰撞和激盪吧？我覺得我也是很受感動啦。」
　　「……是嗎？啊咧，真是不好意思。」
　　……啊咧什麼啊，也太可愛了吧！
　　「不會啦，我……嗯，我不像以德那麼聰明，也不像徐那麼踏實，也不像死神那樣熱
血，我這個人還蠻得過且過的，很隨波逐流，連自己到底喜歡什麼樣的生存方式都不太曉
得。所以，我沒辦法提供什麼有建設性的想法給妳……」
　　我說，誠懇的語氣：「但是，當個傾聽者，基本上還是沒問題的啦。」
　　「……謝謝你，阿輝。」
　　「呃……不客氣。」
　　為什麼要突然叫我的綽號啊，很不自在耶。
　　「嗯……那個，深紅，這個給你。」
　　「嗯？」我一愣，看著冰夜在RC群上貼了一串網址。
　　「我的FB。」冰夜的笑聲，讓我一瞬間有種恍如隔世的迷茫感：「認識了這麼久，都
還沒交換過彼此的FB跟LINE呢。呃……先說裡面有我的照片，我真的不是正妹，看了覺得
失望可別說我沒警告你喔。」
　　「……幹，又沒有要交往，反正平常在路上又不會遇到，妳是不是正妹干我屁事啊。
我才不在乎咧。」我發現我有一緊張起來就開始語無倫次的毛病：「我們平常也只會在召
喚峽谷的路上遇到啦，所以……呃也不是這麼說……呃，反正不管妳長得怎麼樣，我根本
就不介意啦。」
　　「好吧，這麼說也是，嘻嘻，那就不要看了照片二話不說封鎖我囉。」
　　「我是那種人嗎。」
　　「人啊，都不要太相信自己比較好哦。」
　　「……也是啦。」
　　讓一個素未謀面的網友看自己的照片，出乎預料地是件很緊張的事。
　　對冰夜來說，一定更緊張吧。
　　我點下網址。
　　FB的頁面上，封面相片是張澄澈的夜空，冰藍光輝傾洩了整個畫面，上頭灑滿無數璀
璨繁星，宛如鏡面般夢幻迷離的場景間高懸一輪清冷銀月，映出水晶般的晶瑩光采。
　　左邊的大頭貼上，是個女孩子的照片。
　　她不算漂亮──如果以時下對正妹的標準去判讀的話，那女孩子的確算不上是正妹，
但未施胭脂的臉顯得有股別緻的素雅，烏黑亮麗的頭髮剪成俐落的短髮，皮膚不算特別白
淨，不是那種牛奶般的白皙，沒有那種吹彈可破的光澤，上頭綴著幾點小小的痘疤，竟顯
得有種貼近現實的可愛。
　　稀疏的眉毛卻呈現出英氣十足的劍眉，眉宇中帶著渾然天成的灑脫，隱然襯出一股桀
驁不馴的氣勢；一對細長的眼眸注視著鏡頭，澄澈的眼神裡像有著些許好奇，卻又散發著
自信的氣息，深邃得宛若將萬千宇宙星辰凝縮成的一顆夜明珠。
　　除此之外，她的鼻樑上還掛著一副深藍色的細框眼鏡，左眼角邊有顆小小的痣，不知
怎的，那抹烏黑的點在我眼裡竟莫名地性感。
　　稍挺的鼻子，只有幾許髮絲遮掩的耳際，以及揚起一抹微笑的細薄紅唇，少女的嘴唇
不是那種抹上口紅的嫣然，但在她那自信的笑容間仍閃爍著淺淺的光澤，洋溢著魅力。
　　雙眼間蘊含的、彷彿想探索整個世界的好奇；以及那笑容所表現出來的、有如與整個
世界為敵也在所不惜的自信，的確與冰夜話語裡表現出來的態度，如出一轍。
　　而那大頭貼的旁邊，寫了三個字。
　　戴季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