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月高掛夜空,撒下陰冷白光,河間泥地倒滿死屍,鮮血染紅河水,被燒得焦黑的林
木還蒸騰著燙人熱氣,燐火與灰燼四處飄揚。
兩軍在此交戰數百回,但無人能踏上河的另一邊,尤德尼河是為蒂瑪西亞死守數年的
殊死防線,諾軍屢攻不破,無數士兵喪命於此,蒂瑪西亞軍在河岸築起防禦石牆,布置幾
千名弓箭手,任何人膽敢踏上河岸,即將面臨鋪天蓋地而來的箭雨。
尤德尼河戰區不僅是人類的大型墳場,也有不計其數的船隻被摧毀在此,船隻的殘骸
在河面載浮載陳,有不少還燃著火焰,煙霧讓河面視線不佳,餘燼四處飄散,空氣中盡是
焦味與令人作嘔的屍臭,河裡的死屍無人敢收回,因為只要有人膽敢出現在河流上,他的
下場就是加入水下亡魂的行列。
卡特蓮娜跨坐在一半沉在河裡的桅木上,在夜色與灰燼的掩護下觀察著河的對岸,石
牆上掛著無數旗幟和火把,並且每隔二十呎就有一位士兵站崗,他們的眼睛不分晝夜緊盯
著河面,有任何風吹草動,他們均以箭試探。
卡特蓮娜的目標就在這道戒備森嚴的石牆後方,她被指示暗殺該軍營裡一位名叫「霍
斯特」的指揮官,霍斯特並不算特別知名的蒂瑪西亞軍官,充其量不過是個補給小隊長,
他的職責在於發配武器與指揮石牆修繕,這樣的人物在此地四處可見,但他們卻在戰爭中
扮演著功不可沒的角色。
聲聲號角打破了尤德尼河的死寂,蒂瑪西亞高牆上傳來開戰的號角,嗚嗚嗚──嗚嗚
──一瞬間,原本陰暗的長城瞬間綴上無數星火,弓箭手們一字排開,各個都點燃了箭矢
,瞄準霧濛濛的河面上一個模糊不堪的巨大影子,那是艘巨型渡船,船的前端為了抵禦箭
矢與砲火裝上了鋼板,鋼板被製作成骷髏的樣貌,就像諾城堡壘那張漆黑的死神臉孔,衝
鋒船的後方也逐漸出現其他船隻,他們突破濃霧,數量愈來愈多。
漫天火雨降了下來,河面轉眼間就被照亮,漆黑的船隻們在火焰的洗禮下成了一片火
海,儘管大部分的火箭矢都能被鋼板擋下,但仍有部分的木造船隻起火燃燒,火勢逐漸蔓
延,大批諾克薩斯人衝出船艙,有些人降下小船,繼續前划搶岸,有些人調整火炮,往石
牆轟將過去,砲彈在石牆上炸出驚天火光,哀嚎聲四起。
諾克薩斯人在箭雨下登岸,他們舉著盾牌向前,成功上岸的士兵們逐漸靠攏,並將盾
牌整齊地靠在一起,然後繼續向前進逼。這時,從天而降的東西已經不只是箭矢,石牆後
方投來巨石,轟地砸在剛上岸的諾克薩斯士兵身上,有些人根本來不及哀號就已被壓成碎
泥。
「諾克薩斯!!」
然而諾軍像傾巢而出的螞蟻一樣多,後方船隻不斷送來更多的士兵,他們踩著同胞的
屍體前進,毫無畏懼地向前衝鋒,眼裡只有那該死的石牆。
卡特蓮娜在離戰場約莫一百公尺處,趁著此地石牆守備趕往支援的空檔,輕巧地攀著
石磚,避開牆上尖刺,翻身登上牆頂,無聲無息地刺死了駐守此地地士兵。遠處火光漫天
,長城般的石牆外猶如地獄,充斥著鮮血與哀吼,石牆的另一側內,滿布嚴陣以待的長槍
手,這些長槍手等待的是衝過巨石陣的士兵,一旦諾克薩斯人接近石牆,他們會衝出閘門
,一槍刺死敵軍。
他們實在死得太慘了,但,這就是戰爭。卡特蓮娜知道諾克薩斯是個不計一切代價要
達到目的的國家,尤德尼河的戰略地位太過重要,只要能成功拿下,大軍離蒂瑪西亞的城
牆就不遠了,可他們除了使用人海戰術以外,卻別無他法。
真是太浪費人力了,她想,這些人簡直白白死去,而且屍體還無法回歸祖國,從前到
現在,究竟有多少人葬命此地?她回過頭來,凝望高牆下的軍寨,她的目標就在不遠處的
小營帳中,然而正當她欲往牆的另一端跳下時,卻瞥見不遠處有一道熟悉的身影躍上城牆
。
那人一躍上城垛就割了數位蒂瑪西亞士兵的喉嚨,須臾間,他們的身影在一片模糊的
煙塵中紛紛倒下。
她絕對不會看錯,那個殺手就是塔隆,卡特蓮娜看著他的背影,不禁握緊了雙拳,咬
牙切齒地度量著他,隨後,他的尖銳披風隨即被淹沒在沙塵中。遠處戰火隆隆,火光不時
亮照夜空,卡特蓮娜的心跳也愈來愈快,此時她眼裡的火焰也越燒越旺。
作戰會議時,父親交付給塔隆一個極為重要的刺殺任務──「在諾軍搶岸時潛入敵軍
,暗殺尤德尼河戰區最高指揮官,馬歇爾.杜德。」反之,毫無實戰經驗的她則被分派去
暗殺補給官霍斯特,她的心裡非常不是滋味,這算什麼?
她沒有往霍斯特的營帳前進,相反地,她朝著主軍寨的地點奔馳而去。如果她能搶先
一步殺了馬歇爾.杜德指揮官,那麼這場戰役的最大功臣就非她莫屬了,同時,她也能證
明自己的實力不下於塔隆。
她來時既無人察覺,走時也不留下一點痕跡,城垛裡的守軍毫無知覺地倒下,他們死
時皆因喉傷而無法叫出聲,她的刀法精準,絲毫不費多餘的力氣,一刀劃下即取人性命。
沒人發現在戰火漫天的煙塵底下,一抹血紅之影在黑暗中來去自如,她穿越城樓與營
寨以及無數過道,行過之處屍橫遍野,無人能阻攔,刀尖在血海裡穿梭,即便再堅硬的盔
甲,在她眼裡也薄如紙張,因為她的雙眼能看見對方最脆弱的部位,給予致命一擊,血紅
之影在重重篝火中縱橫來去,在漫天鮮血中舞動。
這是她渴望已久的殺戮,十數年來她從未體會刀劍貫穿敵人身軀時獲得的快感,當她
的刀劃破的對象不再是訓練場找來的戰俘,而是各個身披戰甲的蒂瑪西亞人時,她感覺到
前所未有的暢快,這才是她所渴望的,此時此刻,她不再懷疑幼年時的抉擇是否正確。
她是個天生的殺手,刀刃是她的舞鞋,沙場是她的舞台。
當卡特蓮娜的刀劃破了馬歇爾.杜德的喉嚨時,刀刃方能停下。她審視著自己的傑作
,這傢伙就跟其他人沒什麼兩樣,除了肩膀上的勳章比較多一點,好像也沒有比較難殺,
她啐了一聲,鄙夷地看了他最後一眼,甩甩刀上蒸騰的血水,呼吸著勝利的甜美空氣,隨
後她微笑著步出營寨。
她贏了,贏了那該死的混蛋,這下父親總該正眼瞧我了。
當她步出營外,隨即看見了塔隆的身影,他雙手抱胸,神情疑惑地看著滿地死屍。卡
特蓮娜難掩得意神情,她昂首闊步地走向塔隆,正想著該如何嘲諷這個慢郎中時,轟地一
聲,河間戰地爆閃著如白晝一般的刺眼強光,伴隨狂風與不絕耳的轟隆聲,燙人的熱氣頓
時形成一道無形熱流,劇烈地將大氣撕成碎片。
卡特蓮娜摀著耳朵,望著被燒得火紅的夜空,狂風吹亂她的頭髮。
牆外發生了什麼事情?為什麼會有這麼大的爆炸?我軍的情形怎麼樣了?不安就像炙
熱的空氣,在她內心逐漸蔓延開來。
她看向塔隆,期望他的情報能多她一些,但塔隆也只是看著火紅夜空不語,天空落下
灰燼,飄過他們之間,不久後,他嚴肅地說:「大小姐,我們現在得離開這裡。」
他們回到城牆時,熱氣讓人幾乎睜不開眼,露在外頭的皮膚也幾乎要被燙人的空氣灼
紅,然而當卡特蓮娜看見河面的景象時,腦子頓時陷入一片空白。河流上燃燒著火焰,船
隻無一倖免,整條河燒成了一條火龍,爆炸聲依然持續不斷,哭號聲四起,領頭船的漆黑
死神臉孔被烈焰燒成火紅色,在高溫中逐漸變形、熔化、下沉,前鋒艦隊即便是鋼鐵船身
也都不敵烈焰,受不了高溫跳船的人不計其數,但他們跳下船時,河面的火海會將他們吞
噬。
「為、為什麼會這樣?!」卡特蓮娜看向塔隆,那張慣常冷靜的臉龐此時此刻更令她
焦躁不安。
塔隆的手指向城牆上一隊忙進忙出的蒂瑪西亞士兵。
卡特蓮娜急忙看向他們,煙塵中,一隊士兵推著推車,推車上頭堆疊著許多木桶子,
士兵們正急忙將木桶中的混濁液體倒入一台巨大的投擲裝置,她看見帶頭指揮的人,正是
她暗殺名單上的那位「霍斯特」補給官,他正馬不停蹄地指揮著補給兵運送燃料。
卡特蓮娜不可置信地瞪著那位補給官,四周的蒂瑪西亞士兵振奮地高呼著祖國的名字
,那些歡呼聽在她耳裡簡直像一把刀插進她心臟,而他們正準備再給諾軍一次痛擊,然後
迎接今夜的勝利。
世人會如何歌頌這場戰役?國人會將這次的失敗歸咎於誰?
完全肇因於她的自大、無知。
她的雙眼發熱,手中匕首同樣燙人,就要拿不住。
「快走!大小姐!」
一只箭矢掠過卡特蓮娜的耳際,若非塔隆及時將她推開,她的頭顱就會被射穿。他們
已經被發現了,數百位蒂瑪西亞士兵的視線落在兩位殺手的身上,這狀況可謂糟到不能再
糟,長城的路就只有這麼一條路,兩側不斷湧進敵軍,手持尖槍與長矛將他們倆團團圍住
,眼下就只有跳牆一途,但河道已成火海,此舉顯然是飛蛾撲火。
塔隆向右翼突進,尖刀在空氣中綻出刺眼鋒光,鋒光被火染得橘紅,蒂瑪西亞人還來
不及反應就流血倒地。他再拋出數道弧刃,弧刃急速迴旋,橫過一群士兵,他們隨即化為
四分五裂的碎塊,塔隆拉回弧刃,舉刀抵擋來自後方的刺擊,他躍至空中,散開尖刃斗篷
,刷地,空氣中響盪著尖銳的鋼鐵撞擊聲,鋼刺在人群中馳騁、切割、碰撞,與他的身影
同樣快到令人看不見,刀刃風暴穿梭過人群,馳越刀林箭雨之中,直至刺穿最後一人的身
軀,他甩動臂膀,將刀片悉數拉回,召回尖刃斗篷之下,隨之而來的是敵人破碎的腥風血
雨,飛灑城牆,過道血流成河。
見塔隆殺出一條血路,卡特蓮娜緊緊跟隨在他的身後,兩人背對著漫天火光,朝遠離
戰火的那一端奔去。後方的追擊聲從未停歇,箭矢也如雨落般,前方也不停有士兵襲來,
但兩人身手極快,無人能攔住。他們朝長城的盡頭奔去,也就是河的上游,那裏的河水不
會有燃油和火焰,而且森林密布,敵軍難以追擊。
當他們奔馳到長城的盡頭,卻發現盡頭的城垛竟築在一座高聳山壁,河水化成數道瀑
布由山壁上奔流而下,卡特蓮娜往底下一看,瀑布轟隆隆地奔至谷底,天曉得這究竟有多
深,但他們沒有其他路。她回頭,塔隆在她的後方砍殺著蒂瑪西亞人,替她拖延時間,她
轉頭回來,再次看著黑暗的河谷,真要跳下去麼?
「跳!」塔隆大喊。
一聲轟然巨響響徹河谷,天上一團火球朝他們轟來,看來敵軍放棄要活捉他們了,而
是要他們炸死在這裡。塔隆見狀即刻回身,朝卡特蓮娜衝了過去,在砲火落下前,硬是將
她推出垛牆,卡特蓮娜在驚恐中下墜,轟地一聲!城牆被炸裂,火花爆散,她看見他渾身
著火,被強烈的爆炸轟下城牆,與她一同下墜。
他們墜落谷底深潭,卡特蓮娜費了好大的勁才游上岸,趴在岸邊嗆水,頭髮全都糾在
一塊,黏在臉上。塔隆隨後也匍匐上岸,他蹣跚地走進樹林,拆掉被燒個焦黑的斗篷,倚
著樹幹坐了下來。
卡特蓮娜撐起身子,每個關節都疼得厲害,她勉強站了起來,看向塔隆,他受傷了,
而且傷勢不輕,樹下全是血水,但他沒有哀號,只是沉默地調整著呼吸。
「把衣服脫了吧。」卡特蓮娜跨過樹根,朝他走去,「既是燒傷,你得趕緊處理。」
還沒等他同意,她抽出匕首,將他身上的深藍色束衣一層一層割開,傷口的血肉與衣服幾
乎黏在一起,撕開時,他的表情依然沒有變化,一聲不吭。
這人的忍耐力也太強了,她想。
接著,她還用匕首將傷口裡的碎片挖出來,而他只是閉眼等待,好似這種傷根本不算
什麼。
「藥被水沖走了。」
「無所謂。」儘管塔隆這樣說,但他的聲音聽起來不是那麼回事,他的胸口起伏個不
停,臉色發白,卡特蓮娜知道他的情況並不樂觀。
夜風吹走漫天煙塵,月光探出頭,撒下陰涼白光,映照在塔隆的身上,卡特蓮娜這才
看見,他的身上滿布疤痕,除了燒得又黑又腫的部分以外,多的是怵目驚心的舊傷。「你
這是……」兩顆綠眸子瞪得大大的,彷彿看見了什麼不可思議的東西。
她再次靠近他,像隻好奇的貓,仔細地觀察著他身上大小不一的舊傷,大部分的傷口
都因為沒有得到妥善治療的關係,在身子烙下恐怖的痕跡,他的皮膚既厚且粗糙,並不單
單因為習武,而是瘡疹與膚疾留下的醜陋印記,這不禁令她懷疑,過去他究竟活在什麼樣
的世界?
一個黑暗的世界。
他長嘆一口氣,也許傷口的疼痛終於化解了那張冷若寒冰的面容,又或許他眼前的女
子是他主子的女兒,彷彿還有其他原因,他終於卸下了冷漠的盔甲,告訴卡特蓮娜他從何
而來。
提及過往,他的面容有著些許惆悵,他想不起自己的父母是誰,只知自己在灰暗而骯
髒的搖籃中長大,那個搖籃滋育著諾克薩斯最深層的黑暗,在諾城高聳的骷髏堡壘下方,
是個無盡向下延伸的地下世界,在弱肉強食的鐵則下,他們以鮮血為代價獲取下一餐,以
性命為代價換取明天,在深淵的鐵牢裡相殘,在無盡長夜中追逐不存在的希望。
原來他並非戰鬥天才,他的實力就如同他身上的疤,一點一滴地累積。在地下城,他
面對的敵人並不像訓練場裡的人那麼仁慈,僅僅將刀刃插在耳邊羞辱她的失敗,而是一刀
刺進他的心臟。
她坐在他身旁,將臉埋入膝蓋中,雙拳握得好緊,臉上的河水緩緩滴下,落入泥土。
她凝視著自己的刀,那是一把精鋼鍛造的閃電型刀刃,刀面上鏤刻著精細的紋飾,刀
柄是珍貴的黑桃木,鑲著白銀環扣,裹著油亮皮革,上頭烙印著象徵杜.克卡奧家的「D
」字符,無疑是一把上好的刀,卻未免華而不實,就如她一樣,出身貴族,自小接受精良
的刺客教育,卻從未實戰。
人們不會從一把刀的外表去評斷它的好壞,她的刀雖用上好的材料製作,卻未經淬鍊
,這樣的刀刃,又怎會比得上一把歷經無數血洗的平實鋼刀?
卡特蓮娜站了起來,緩緩步至林外的月光下,抬頭望著山崖上的長城。
她回頭時,眉宇間承受著愧疚的重量,但綠色眼眸在月光下就像一片寂靜的海,彷彿
她已經將所有的情緒都藏了進去,包含前一刻的幼稚與無知。
然後她說,她會承擔這一切的責任。
四更,尤德尼河戰區再起腥風血雨,鮮紅之影重回長城,孤影隻身,卻掀起驚滔駭浪
,她的刀如嗜血蝙蝠,掠劫敵軍鮮血,血洗長城,無人能擋,橫飛紅泉在石牆上激湧,人
們的哀吼在黑夜中與刀擊聲交織成一曲死神之歌,舞者徜徉其中,演出永無止盡的殺戮。
人們將那一夜的鮮紅之影,稱為「不祥之刃」。
***
從醒來到現在已經過了一個早上,這段時間她一直躺在熟悉的床鋪上,望著窗外,努
力說服自己,就算只用一隻眼睛也能看得清楚一百公尺外的蘋果樹上到底有幾顆蘋果,可
惜她每次算的數量都不同。
自她醒來後,她的左眼一直都裹著紗布,沒有拆下來過,裡頭的傷口不時發疼,儘管
已經上藥,仍痛得發燙,從額頭到臉頰,一道又深又長的疤,她想不起來是怎麼來的,不
過,她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
就算只有一隻眼睛也能當刺客嗎?應該可以吧,她記得訓練場裡的尤倫就是個獨眼龍
,只是他對瞎眼那邊的反應遲鈍到不行,完全不是她的對手,她可不想變成這樣的刺客。
門忽然被打開了,進來的是她父親,跟在後頭的是塔隆,他的手臂上裹著繃帶,臉上
的燒傷也敷著藥,一進門後便雙手環著胸,安靜地靠在門邊。杜.克卡奧將軍走到她的床
邊時,卡特蓮娜卻仍然看著窗外。
「……父親。」她愣愣地開口。
「妳清醒了。」
將軍的聲音聽起來不像平時那樣嚴峻,但卡特蓮娜仍然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麼表情直視
父親,在她將戰場弄得一團糟後。
杜.克卡奧將軍凝視著卡特蓮娜被繃帶包覆的左眼,沉吟一會後,說道:「醫生告訴
我,妳的左眼沒有大礙,只是……這道傷口,他們似乎花了不少心思縫合。」
那真是太好了。她內心雖這麼想,卻沒有一絲一毫的喜悅出現在她臉上。
「其餘的傷勢,只需休養幾週就可以。」
她撫著左眼的繃帶,不發一語。
「另外,關於戰場的事……」將軍停頓了一下,「雖然我軍在這次戰役中損失慘重,
但就結果而言,這仍是漂亮的一役,就在妳潛入城牆,成功打出破口之後,援軍渡過尤德
尼河,一舉攻入城門,蒂瑪西亞守軍節節敗退,最後終於撤出尤德尼河防線。」
喔,那真是太好了。
「戰役結束後,最高指揮部決定授勳此役的優秀將士,軍部將妳升為一階指揮官,並
獲得加入戰場貴族的資格,此外我還向達克維爾統帥提議,提拔妳為我國聯盟代表,前往
戰爭學院,在那裡替國家爭光,統帥也同意了。」
嗯,那真是太好了。
卡特蓮娜始終沒將視線從窗戶外移開,連她自己都不知道,為何在聽見自己得到這些
她夢寐以求、至高無上的殊榮後,內心絲毫一點高興的感覺都沒有。
不久後,她的父親轉身離開。
「父……父親!」
卡特蓮娜不顧渾身傷勢跳下床,卻狼狽地跌了一跤,全身上下的肌肉痠疼得像是被無
形的鎖鏈緊縛著,她咬緊牙,試圖將這一切的障礙都掙開。
「對、對不起……」她的心臟砰砰地跳著,「過去……是我太不成熟了!」當淚水溢
出眼眶時,她感覺左眼一陣刺痛,而那陣痛意也直驅至她內心深處,「我……我根本就沒
有資格接受這些勳賞……」她想起死在火焰中的同胞,更深感愧疚,無論她事後做了什麼
,都無法消弭。
至今她仍然對那一夜自己所釀下的大禍無法釋懷,她跪在地上,任眼淚不停地落下,
她不停哭喊著,告訴她的父親自己是何其愚昧、無知、自大,甚至認為自己根本不配姓杜
.克卡奧、不夠格揮舞著他們的刀,淚水讓視線一片朦朧,罪惡感壓得她喘不過氣,讓她
幾乎要喪失理智──
──直到她的父親擁抱住她。
「妳……表現得很好。」
卡特蓮娜腦子僵住了,父親寬大的肩膀此時就像山一樣高大而屹立不搖,在過去她總
認為那是一座充滿尖刺的冷酷堡壘,如今她才發現,他的懷抱竟如此溫暖和煦,她頓時語
塞,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給鯁住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他沉默地注視著女兒的臉龐,並輕撫她的頭頂,生得與他如出一轍的紅髮,卡特蓮娜
呆愣愣地看著他,直到她的抽噎聲漸漸平靜下來後,將軍才鬆開了雙手,轉身快步離開。
她望向門邊,原本面無表情的塔隆,對她露出肯定的微笑,隨後,他便跟隨將軍的步
伐離開了。
她望著門口,思緒一片空蕩蕩的。
「姊姊!!」妹妹的驚叫聲讓她驚醒過來。
卡莎碧雅似乎忘了維持淑女該有的儀容,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衝了進來,撲在床邊
淚眼汪汪地看著她,說真的,她從來沒看過妹妹這個樣子。
「妳沒事真是太好了……嗚……等等,妳的眼睛還好吧?」她憂心忡忡地看著卡特蓮
娜的左眼。
「嗯,這個嘛……父親說沒事,那應該是沒事吧。」她說完,便將繃帶上的膠帶撕開
,將繃帶一圈又一圈地拆了下來。
「嗚──哇!!」卡莎碧雅的表情簡直像活見鬼了,她心疼地看著卡特蓮娜的傷疤,
一道刀傷不偏不倚地從額頭貫穿至顴骨,若不是針線將它們緊緊連在一起,實在難以想像
那會是多麼怵目驚心的傷口。
「怎麼?樣子很嚇人麼?」她微笑著問,彷彿傷口不是生在她臉上。
「這……」妹妹支支吾吾的,一臉悲苦地看著她說:「一聽到妳負傷的消息,我都急
得睡不著覺,姊姊,妳還是別當刺客了吧!搞不好某天妳就回不來了……」
卡特蓮娜露出苦笑。
「妳……妳可以像我一樣,到社交圈發展啊!未來也能當個外交官,為國家蒐集情報
啊!這樣總比戰場安全多了,至於妳的傷……不用擔心,我會想辦法找來最優秀的醫生,
讓它徹底從妳的臉上消失!」
卡特蓮娜站了起來,緩緩走到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微微一笑,「不用啦。」接
著,她轉頭看著卡莎碧雅,「我想,還是讓他留著罷。」
她看著鏡子反射身後的牆上,掛在紅色絨布上的交錯雙刀,一如杜.克卡奧的家徽─
─迅如雷電的兩把血紅刀刃在黑夜中交擊。
「真的不用了。」
***
「最好別對我的忠誠有所質疑,你無法想像我為此忍受了什麼。」
卡特蓮娜
【卡特蓮娜.血舞鞋.全文完】